假如换了别人,遭遇妻离子散这么大教训之后,或许能亡羊补牢、回头是岸,家人们对民久也抱着这样的期盼。
毫不意外地,民久再一次让他们失望。
不久,他跟姐夫去一座沿海城市做海鲜生意,随后在当地认识了一个比他大九岁的离婚女人。
也不知道是谁先看上了谁,反正两人好上了。
几年后,姐夫的海鲜生意做到头,决定回乡,民久却不肯走。
倒也不是他不想走,是那女人不让他走。
千万别以为那女人有多大魅力,无论身材还是脸,她都很像一条安康鱼。
尤其是嘴,特别像。
她不仅没有出众的姿色,还很粗俗,怎么难看怎么打扮,怎么邋遢怎么穿。
虽说不该以貌取人,但她的内在也确实没好到哪儿去,随地吐痰,乱丢垃圾,贪小便宜,爱耍钱,家里乱得一塌糊涂,跟着她过的女儿整日拖着鼻涕。
如果把这个女人和民久的前妻放在一起,自然判若云泥,不是前妻的素质太高,而是这个女人的素质实在太低。
可不知为什么,民久偏偏对她着迷,并且对她言听计从、死心塌地,对前妻都没这么服帖过。
姐夫问他,是不是有啥把柄落在她手里?他说没有。姐夫又问他,那她有啥可让你留恋的?他也答不上来。但姐夫就是带不走他。姐夫把他姐找来,还是带不走他。他最终留下和那女人成了家。
和前妻那样踏实本分的女人都没能把日子过好,跟这个安康鱼一样的女人就更可想而知。
那女人倒也疼他,她毕竟比他大很多,有时拿他像弟弟一样宠着,但都是在细枝末节的地方。比如他穿袜子很费,她便常常给他买袜子,一打一打地买,破了就扔。再比如他不会打扮自己,一年到头就那两三套衣服换着穿,其中还有两套不合身,于是在他回乡探亲前,她十分贴心地去农村大集上给他买了件皮夹克。
对于这些,民久十分感恩,回家看父母时,他总是说那女人的好。年迈的父母虽然脸上挂着笑,却不时提醒民久凡事多留个心眼儿。
父母的担心不是没有根据,但如前所述,民久是个什么事儿都不想的人,所以,有些话和他说也是白说。
一晃二十年过去,民久即将步入知天命之年。他和那女人一直没有孩子。继女和他关系尚可,管他叫爸。继女结婚生子后,他又顺理成章地当了姥爷。他对这个和自己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外孙子很好,外孙子也很喜欢他。
某天继女给不肯理发的外孙子扎了俩冲天辫儿,把他打扮成一个小姑娘。外孙子对着镜子傻笑的表情,竟让民久忽然想起他和前妻的女儿。
若非如此,他几乎忘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已经到了待嫁的年纪,而这些年里他还没尽到半点儿做父亲的责任。
几番辗转,他和女儿取得了联系。前妻带着女儿再嫁,距老家千里。女儿不认他,这让他十分生气。他一般不生气。到啥时候我也是你爸,借着酒劲儿,他在电话里恶狠狠道。女儿哭着挂了电话。他再没打通。生气之余,他又有些后悔,因为他很难得地想了想,觉得女儿和他不亲不是没有原因,他为她做的确实很少。
既然女儿要结婚,当爸的怎么也得给她出点儿嫁妆,他想,那就帮她买套房子吧,累死累活干了这么些年,首付应该还出得起。
于是他找那女人要钱。他挣的每一分钱都直接给了她,他从来不管钱。
结果没拿到。不是她不给,是没钱给。
那女人把这些年买房装修、住院看病、投资赔本,以及给民久买烟买酒、买袜子和皮夹克的账都报了一遍,并告诉他家里现在不但没有多少积蓄,还有银行的贷款要还。
她当然没提自己打牌输掉的那些钱,也没提给自己女儿的钱。虽说女儿结婚、买房、买车,她出钱是应当的,但那些钱里,绝大部分都来自民久的血汗。
民久对女人的说法没有半点儿怀疑,他只对拿不出钱给女儿办嫁妆这事儿感到焦虑。
女人便给他支招:那谁谁不是还该你钱?正好借这机会要回来呗!
女人说的“那谁谁”是民久在老家的拜把子兄弟。早年这人下海做生意,和民久借过几万块钱,一直没还过。要不是去年这人来民久家做客时主动提起,民久自己都把这事给忘了。
于是民久给这位把兄弟打电话,简单说明情况,然后很不好意思地恳请对方尽早还钱。
把兄弟连连道歉,说自己早该把钱还上,这也就是民久,换别人肯定不会这么仗义。接着又说自己最近生意不景气,钱都压在货上,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那么多钱,求民久再给点儿时间。
民久当然同意。女人埋怨他:你这人太实在,谁说啥你都信。
既然指望不上别人,民久只好自己想办法,可他又想不出太好的办法。他在公交公司当司机,拿的是死工资,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凑够女儿的首付。
女人似乎对此早有打算。她告诉民久,跑大车挣得多,谁谁家的儿子就在国外跑大车,不如你也出国算了。
民久能开大车不假,但外语却是一窍不通。女人不管这些,自告奋勇为民久张罗出国事宜。同时,她还给民久买了一份大额意外险,受益人自然是她自己。
折腾了将近一年,总算准备停当,谁知民久却在最后的面试环节出了岔,能答对的题没答好,出国务工这条道儿自然也就没走成。
女人为此上了不小的火,嘴边起了好大一个泡,就像安康鱼把头顶的“灯笼”挂在了嘴角。
没过多久,女人又为民久寻到一条道儿。她从邻居那里听说,Q市有个天顺物流公司在招大车司机,报酬不低,于是托人把民久送了过去。
民久进入天顺物流公司后,开着重型半挂车跑趟拉吨便成了他的主业。尽管他是个缺不得半点儿觉的人,但跑大车基本上都是半夜上路,他只能努力打起十二分精神。
挣的钱由公司会计直接打到那女人的卡上,民久的兜里只有点儿零钱。第一个月他挣了六千多,比开公交车多两千。到了第二个月,他又加了把劲儿,睡得更少,跑得更多。有天吃饭时他遇到老板曲忠,曲忠大体给他估算了一下,说他这个月收入绝对能过一万。
民久自然乐得不行,他迫不及待地把这消息告诉那女人。那女人也跟着他一起乐。民久还难得地算了一回账,看看按照每月挣一万的节奏,要多久能凑够女儿婚房的首付款。
可惜他没能等到发第二个月工资的那天。
第33章 死因
十七个月前,Q市近郊某无名小路。
“虽然他必须要死,但我们不必让他死得太痛苦。”仲武说。
“可我不会那种让人睡着睡着就死了的手段,”霍至说,“我毕竟不是温义。”
“但你可以让他的生命结束得干脆一点儿。”
“好吧……我尽量。不过,这个人稀里糊涂地过了四十几年,刚刚找到点儿努力方向,现在为他执行死亡,是不是有点儿太残忍了?”
“真稀奇,死神居然会觉得死亡残忍。”
“我是为你考虑,毕竟你们是同类——至少曾经是。”
“正因为曾是同类,所以我十分确定,他再努力也是白搭,还不如趁早解脱。”
“怎么说?”
“他挣的钱都直接打到他现在这个老婆的卡上,他不过是给那女人当苦力。”
“那女人也是施怨者之一。”
“嗯。如果等那男人的工资,一百万至少要等十年。可如果那男人死了,保险公司会立刻赔她一百万。”
“那你让我给他执行死亡,岂不是遂了她的心愿?”
“天亮前执行就不会。据我所知,那女人买的保险将在午夜零点到期,至少天亮前,她不可能续保。”
正说话间,两人眼前的夜色渐渐被灯光驱散,两旁的树木也开始在汽车轰鸣声中发出微微震颤。
“是他吗?”霍至问。
“不知道。逆光,看不清牌照。”
“那等着看车尾的牌照吧。正好我再想想……”
“你怎么也变得这么磨叽,和你弟弟似的?”
“谁说我和他一样?”
就仿佛是为了帮霍至立下决断一样,卡车恰好在这时停了下来,而且就停在两人的正前方。
打开双闪、拉起气动手刹并熄火后,民久从驾驶室跳了下来。
仲武看了霍至一眼。
霍至耸耸肩:“那就选‘车祸’吧。”
铭久按下暂停键,将画面一点点放大。屏幕上渐渐出现了颗粒感,这让民久的皮肤显得更加粗糙,但与此同时,他的五官看起来也与铭久的更加一致。
铭久又仔细打量过对方的神态、身形和动作,最终得出结论——眼前这位卡车司机,定是自己的前世无疑。
在重新开始播放前,他先注意到了自己手上的老茧。他注视着那些茧,那些茧又厚又硬。以前他一直对这些茧存疑,现在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你手上那些老茧,不是握方向盘磨出来的吗?”曾有位公交司机这样问他。
当时他完全记不起自己开过车,但那只是因为他的前世记忆被死神抹去,眼前的记忆画面足以证明,他不但开过车,还曾以开车为职业。
那么,我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按下了播放键。
民久跳下车后,用手搓了两把脸,然后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捏了一根烟点上。
微风撩起阵阵虫鸣,也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些许放松。他深吸了一口烟,望着来时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看不到灯光,也听不见车声。
一般大车上路,都要两两结伴,彼此有个照应。平时和民久搭伴的那辆车今晚没动,只因司机犯懒,想歇一天。那司机老光棍儿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民久不能跟他比。公司里今晚倒是也有其他车出来,但大部分都比民久出得晚。此时民久停在这里,一来是为了在上高速前再检查一下车况,二来正是为了等一等可能出现的同伴。
检查至车厢中后段的时候,来时路上果然出现了灯光。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来车灯光间距窄、位置低、光束小,明显不是大货车。
民久立刻走到挂车车尾避让。他虽然是个傻人,却是一位出色的司机。他比任何人都注意道路安全,何况这条路路宽有限,而且连一盏路灯都没有。
来车行驶声渐近,民久扭了一下头,确定自己已经打开双闪。其实他完全不必确认,停车打双闪和拉手刹一样,都是他延续多年的好习惯。
就在此时,来车忽然加大油门,发出可怕的轰鸣声。
民久还没来得及完全转过头来,便被来车狠狠地顶在挂车的车尾。一切都是瞬间发生的,他根本没机会看清那是一辆白色的MPV,也根本没机会弄明白对方司机为何会突然将车从路中间转向路边,一直开到他身上。他甚至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哪怕MPV破碎的机顶盖镶在了他的颧骨上,哪怕他的右臂从肘部撕裂、只连着一层薄皮,哪怕他的部分内脏已被挤出身体、鲜血流了一地。
铭久把自己前世遭遇车祸的经过反复看了几遍,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当他看到肇事司机烂醉如泥时,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
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人类所谓的“愤怒”或“怨恨”。
“我没开车……这车不是我开的……”
记忆画面里,肇事司机哼哼着。他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大片,但不是血。假如不是交警强制问话,他甚至抬不起眼皮。
虽然是醉话,却提醒了铭久。眼前这个醉酒驾车的混蛋只是死神的道具。车祸只是灾祸死神为人类执行死亡的若干种方式之一,并不是他的真正死因。
“执行完毕。”熟悉的提示音在画面中响起。
铭久注视着屏幕中的霍至。显而易见,是霍至为他的前世执行了死亡,而另一人虽然一直没露面(记忆画面为第一人称视角),但铭久已经从二人对话中听出,那人是仲武。
也就是说,这是仲武的记忆。负责调查确认铭久前世相关咒怨、并监督其死亡执行的咒怨执事,正是仲武。
那么,自己的前世究竟因何被人咒怨、又是被何人施怨?带着这样的问题,铭久按下倒放键,试图寻找答案。
他是如此专注于自己前世的真正死因,以至于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存储卡里这段完整的记忆,前半段是以一位杀手的视角呈现的,而他曾借着湖光倒影,看见过杀手的脸。
K市东区一家名为“转角”的咖啡屋里,何醉和苏萼正一边烤着电暖风,一边优哉游哉地品尝着店主强烈推荐的手冲咖啡。
“怎么样?口味是不是很轻盈?”店主问。
“嗯嗯……”苏萼笑着敷衍道。
“这款咖啡用的咖啡豆是我亲手烘的,水粉比例也是我亲自试冲试饮了好多次,才找到最合适的。”
“哦。”
“这店里就我一个人,所有事都是我自己做。不光做咖啡,开店前的装修,平时的进货、宣传,还有打扫卫生,也都是我自己做。”
“真不容易。”
“谁叫咱爱这个呢?很多人把卖咖啡看作一门生意、一桩买卖,我不是,我把它当事业,一辈子唯一的事业。”
他一边说,还一边撸起毛衣袖,向苏萼和何醉展示左臂上的刺青。
“这是什么图案?”苏萼问。
店主有些失望:“咖啡豆和咖啡树叶,中间是拉花。”
“哦,我说这么眼熟呢。”
“还有这边。”店主将右臂的衣袖也挽起。
“这是……”
“咖啡机的手柄。”
“看来你真的很爱做咖啡。”
“那当然。”
要不是有新的客人进来,店主还不知道要在两人面前聒噪到什么时候。
“他可真能说。”店主离开后,何醉低声道。
“开店的嘛,可能都这样。”苏萼说。
“那可不是。开店做生意的人更应该懂得察言观色。他一点心眼儿都没有,完全没看出咱俩根本不想听他啰嗦。”
“我倒是挺喜欢这种人。他们不设防,所以很容易套出有用信息。”
“那么,你从那个叫铭久的那里,套出什么有用信息了吗?”
“那个啊……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你这丫头,总是这么不紧不慢的。不过,我也不指望你能从他那里套出多少有用的东西。”
“嗯?醉姐是觉得我……”
“当然不是你,是他。他看起来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那不是很好吗?太聪明的话,就不容易上套了。”
“可如果太傻,晴夏就未必敢把所有事都告诉他。”
“总之我先试试看。”
何醉点点头,喝了一口咖啡,然后从文件包里拿出一份材料递给苏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