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晴夏的前世资料,供你参考。”
“原来她的前世叫‘伊梅’啊……哎?伊梅?”
铭久看过仲武记忆中与自己前世有关的所有施怨者信息后,心里面一连好几天都无法平静。
在他——准确地说,是在民久的小时候,主要是家人向他施加咒怨,比如他的母亲。其实他母亲是个很有耐心的女人,即便长期处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依然任劳任怨,而且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唯一能让她感到崩溃的只有她的二儿子,那个脑子总是少根筋的民久。有那么几次,民久因为玩火或摸电线险些酿成大祸,心有余悸的母亲恨他不长记性,打他打得特别狠,一边打一边在心里骂: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
耐心的母亲犹如此,急脾气的父亲就更不必说。
打归打,不管民久多贪玩、回家多晚,不管他又捣了什么乱,父母都会给他留口热乎饭。
民久的姐姐也怨过民久。姐姐当然是疼他的,但有时候民久太不立事,受拖累的姐姐便难免会想:我要是只有一个弟弟(民久的哥哥)该多好。
再往后是他的前妻、女儿,一个是因他贪杯而心生怨怼,一个则是将自己失去完整家庭和父爱的责任归咎于他,对他抱有恨意。
不过,她们和民久的父母、姐姐一样,只是否定民久这个人,却并没有真的盼望他去死。
真正盼过他死的人,是他的把兄弟和后妻。
理由当然都是为了钱。
“如果他哪天不在了,我欠他的钱可能就不用还了。”
闪过这个念头之后,把兄弟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然后往肩上又加了一袋水泥。不管自己过得有多难,欠钱就得还,他知道这个理。
和那位把兄弟相比,后妻的想法就没那么纠结:
“要是他开车出点儿意外,那这保险赔偿金就足够我过完后半辈子了。”
她甚至不止一次冒出这样的念头。
我为她挣钱,她却想要我的命——不,她已经要了我的命。
每当想起这一点,铭久的内心便涌动起一股强烈的情绪。
他以为那是“愤怒”。
尽管已经弄清了自己前世的死因,铭久却仍对一点略感不解——仲武和晴夏一样,都恢复了前世记忆,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能够对人类产生共情。此前在处理陶仁那单业务时,晴夏说有时人类的“怨”恰恰是“爱”的另一种表现,这个逻辑仲武肯定也明白。
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民久大可不必被执行死亡。因为怨恨他、并咒他去死的人,严格来说只有他后妻一个,咒怨时长也远未达标。
可仲武却为民久执行了死亡。
有那么几次,铭久与仲武碰面时,差点儿就把这个疑问提了出来,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那张存储卡也被他放回原处。他觉得现在还不能让仲武和晴夏知道自己已经了解一切,毕竟他了解这一切的方式不太光明。
几天之后,仲武将一张存储卡丢到晴夏面前。稍早之前,他告诉晴夏,他准备找霍至再做了一次记忆备份,因为距上次备份已经有段时间,而这段时间他又增加了新的记忆。
“不是说咱俩一起去吗?你怎么自己先做了?”晴夏问。
“我还没做,这是之前那张。你那张我也从图书馆拿回来了。”
仲武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张存储卡,上面有晴夏做的标记。
“为什么拿回来?那里不安全?”
“我今天顺路去看了一下,发现卡片原封不动地粘在那里,完全没有被动过的迹象。”
“那为什么……”
“为了谨慎起见,我戴着手套把它拿了下来,想要检测一下上面是否有别人的指纹。”
“结果检测到了铭久的?”
仲武摇摇头。
“不是铭久的?”
“是没检测到指纹。”
“那不是很好吗?说明没人动过。”
“可那上面本该有我的指纹。”
第34章 真凶
仲武和晴夏寻了个机会,将铭久约到秀水街伊郎画室隔壁的那间空屋,然后开门见山地质问对方是否偷看了二人的存储卡。
“我只看了仲武的。我原本不知道他的也放在那里。”铭久老老实实地回道。
“那么,我的所有记忆,你都已经了解了?”
“并没有全看,只是着重看了关于我前世的那部分。”
“你的前世?”晴夏问。
“嗯,我的前世叫民久,是个卡车司机。”
“你确定那就是你的前世?”
“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不是我的前世,还能是谁的?”
“可……”
晴夏刚要说话,却被仲武悄悄拽了一下。
“所以,你已经知道你前世的死因了?”仲武问。
“嗯……但我还想知道更多。”
“更多什么?”
“更多关于我前世必须死的理由。”
“你觉得他不该死?”
“如果按照你们之前的那种逻辑,他显然不该死。”
“那或许是因为你没有把我的记忆全看完。”
在仲武开始陈述他为民久执行死亡的决定性理由之前,晴夏把他拉到一边。
“你知道这跟他没关系的。”
“我觉得这样比较好,省的他再胡乱查找。”
晴夏不再说话,于是仲武来到铭久面前,告诉他为什么他的前世非死不可。
民久的父母共育有子女五个,民久前面有两个姐一个哥,下面还有个弟弟叫民河。民河的心眼儿比民久的要多得多,但大多是坏心眼儿。做木材生意时,他自己不去放树,而是去偷别人放倒但还没来得及拉走的树。后来林场里的树不让伐了,只许动死树,他便想方设法地在那些好树上钻孔、放药,把树药死后,再顺理成章地拉走。再后来,老家的林木被严格管控,木材生意彻底做不成了,他便跑到外面搞传销,还把好多亲戚和熟人都骗了过去,不知多少人被他害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一定有很多人恨他。”铭久说。
“那当然。”仲武说。
“他干了那么多违法的事,应该会受到惩罚吧?”
“恰恰相反。”
“为什么?”
“他不光坏,还很鬼,警察总是抓不住他。”
“所以人间的法律也拿他没办法?”
“那大概要等很长时间,而那段时间他将继续作恶,也会有更多受害者。”
铭久低下了头。
“只有死神才能让他停止作恶。”仲武说。
铭久抬头看了他一眼:“所以……”
“所以要先为民久——也就是你的前世执行死亡。”
民河虽然可恨,可不仅人间的法律一时收拾不了他,就连死神也奈何他不得。尽管咒怨他的人不下百人,但“完完全全地爱着”他的民久却成了他的护身符。
“民久是个傻人,他不管那些大是大非,他只知道民河是他弟弟。”仲武说。
“我有一个问题,”铭久说,“当时民河是在这里吗?在K市?”
“当然,否则我也收拾不了他。”
“可你为什么能到Q市为民久执行死亡?那不是越界了吗?”
“因为Q市是霍至的地盘,他愿意帮我这个忙。”
仲武告诉铭久,霍至曾同时担任Q市和K市两地的灾祸死神。就在今年,霍至以锻炼新人的理由,将Q市的职位让给一位年轻的灾祸死神,把K市的灾祸业务交给他的弟弟霍来,他自己则过上了退休生活,每天优哉游哉。
“别看霍至的模样是个年轻小伙,他可有好几百岁了。”仲武说。
铭久倒不关心霍至,他继续追问:“所以,为了给民河执行死亡,你就除掉了民久——也就是我?哪怕我并不像民河那么该死?”
“人类有一句话,‘两恶相权取其轻’。”
铭久再没说话。
“对你来说,这或许难以接受,但一切已成事实。”仲武说。
铭久还是没说话。
“就算你恨我,也是没办法的事。”仲武又说。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在恨你,也不知道该不该恨你。”
“如果你的前世真是一个‘傻人’的话,你大概不会恨仲武。”晴夏说。
“也许吧。”
“我觉得他比他的前世要聪明点儿,至少想的更多。”仲武说。
“什么意思?”铭久问。
仲武拿出自己那张存储卡:“你的前世一定想不到要擦掉指纹。”
铭久反应片刻,然后道:“可我并没有擦掉指纹啊。”
仲武和晴夏立刻变了脸色。
几天前,铭久将仲武的存储卡放回图书馆原位时,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被成杰看在眼里。
尽管此前晴夏已提醒过他,但他还是低估了成杰这个潜在危险。
拙于算计、疏于防范,从这一点来看,他倒真的和民久很像。
铭久离开图书馆后,躲在暗处的成杰立刻钻出来,他不仅取下了仲武的存储卡,还将铭久未动过的晴夏的存储卡也一并拿走。
正是通过这两张卡片,他了解到咒怨执事皆由因咒怨而死的人类变成,并掌握了仲武和晴夏都已恢复前世记忆的秘密。
他原以为这些便足以称得上是重大发现,却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在晴夏的记忆里,有他的前世。
“假如是和我们无关的人,不可能把这两张卡擦干净放回原位。动这两张卡的人一定认识我们,而且不想让我们知道他动过这两张卡。”晴夏说。
“成杰。”仲武说。
“极有可能,他早就盯上了我。”
“在他向周瑗告发我们之前,我们必须尽快除掉他。”
“或许我们应该先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他。”
“我觉得没必要,之前我们就已经打算除掉他了。”
“那个……”铭久突然插话,“就算是成杰,可他一定就会向经理告发吗?”
“当然。他长得就像个告密者。”仲武说。
“可是我觉得……如果他知道咒怨执事都有前世,或许……或许他也会像我一样希望找回自己的前世记忆,那样的话……他可能会和我们站在同一阵线。”
晴夏想了想,说:“倒也有这个可能。”
仲武摇摇头:“他就算找回前世记忆,也不可能和我们站在同一阵线。”
“为什么?”铭久问。
“你看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知道,他前世一定好不到哪儿去,找回前世记忆只能让他获得更多的不良欲望。”
就在铭久他们商量对策的时候,成杰来到了K市第二医院。
自从恢复了前世记忆之后,他作为人类的一切感知能力也开始渐渐恢复,但或许是太长时间不具备那些能力的缘故,他竟无法驾驭它们,还经常将各种感觉混淆。他像个初生的婴孩一样分不清饥饱。看见食物,特别是色泽诱人或香气扑鼻的食物,他会一直吃到吃不下为止。于是几天下来,他那白净净的脸上便开始冒出粉疙瘩,胃更是难受到了影响工作的地步。
从晴夏的记忆中,他已经知道恢复前世记忆这事儿一旦被周瑗察觉,后果将不堪设想。为了尽早消除身体上的不适症状,避免露出破绽,他只好冒险来到人类的医院就诊,同时暗暗祈祷,希望为自己看诊的医生不是某位死神假扮的。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有点儿多余,为他看诊的是个身上飘着淡淡狐臭味(这应该是成杰自恢复嗅觉以来闻过的最难闻的味道)的中年妇女,他的病也不严重,只需吃点儿调理的药,保持清淡饮食和充足的休息即可。
排队缴费的时候,他看见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架着一个脸色发灰的小伙儿朝采血窗口走去。那小伙两手抄在一起,上面搭着一件外套。
那下面一定有一副手铐,成杰暗想,同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他以前见过这样的人,在梦里,前世的梦里。
那人,是他自己。
在成为咒怨执事之前,成杰的名字叫做单正。出生时长辈给他取这个名,想必是希望他将来做人正派、行事堂堂正正,长大后他自己也曾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只可惜没能坚持到底。
他不认为这是自己的原因。他将一切归咎于这个功利而浮躁的社会。他认为在这个扭曲的价值观横行的时代,任何人都不可能一尘不染。他觉得自己这不叫随波逐流,而是在践行适者生存的真理。
自学生时代起,他就想方设法地表现自己。他确实有些头脑。他一度在整个K市都很有名气。他也非常注重和身边人搞好关系,同时努力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真实心意。他自认为做得很好。
他的工作履历从一个偏僻的乡镇开始,起点不高,却很快跳到了市直机关。这一切自然得益于他过人的能力——过人的工作能力,还有过人的攀附能力。不过,在市直机关获得小小的提拔后,他被迫开始长时间的原地踏步,因为体制里毕竟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
于是他把进取的目光转向其他领域。
金钱本不该是他这个身份的人过多考虑的东西。
并不是只有他在考虑这件事,而且他搞钱也需要向导和伙伴,还有保护伞。
一切都只能以最隐秘的方式进行。公职人员这个阶层虽然常遭非议,但像他和他的搞钱同伙这样的人仍是少数。
他身边的多数人,有的是有心无胆,有的是有心无脑,还有的是切切实实地做到了清正廉洁。
清正廉洁者又分两种,一种只管洁身自好,另一种则是爱憎分明、嫉恶如仇。
当时科室里有一位副科长就属于后者。该科长岁数比他大,资历比他老,虽然与他平级,却也不曾为此发过牢骚,常年保持着与世无争的态度。按说这样的人一般都没什么背景,即便碰巧知道了一些事,也只能装聋作哑、眼不见为净。可谁也没想到,这位副科长偏偏能在大是大非前站稳立场,而且不惧硬碰硬。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
在成杰的记忆里,虽然直到他作为单正的人生终结的那一刻,人们仍然认为那位副科长的死只是意外,但自从那人死后,罪行败露、被戴上手铐的噩梦便时常在他的脑海里闪现。
直到一个白色身影走进旁边的队列,挡住了那个戴手铐的小伙儿,成杰才收回视线和思绪。
缴费队列半天也不前进一步,身边已经开始有人抱怨。他朝窗口里望了望,收费员看起来年龄偏大,眼神儿似乎不大好,对电脑也极不熟练,总是看一眼票据、敲一下键盘,而且只用一根指头敲键盘。
他记得,那位副科长打字也是那样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