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您怎么在这儿?”铭久问。
苏萼没有立刻回答。她先示意铭久挪到里面靠窗的座位,然后慢吞吞地卸下书包,坐进相邻的座位里,这才悄声道:
“很意外吗?死神行动自由,想去哪儿去哪儿。”
“那倒是……那您要去哪儿呢?”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诶?”
直到苏萼拿出一张目的地同为Z市的车票,铭久才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我喜欢八卦,你知道的。”苏萼说。
“所以……”
“所以我要看看,你见到前世的家人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铭久无语。他暗想: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竟值得你这样关心?还至于专门跟着我出趟远门?
车厢里的旅客基本落座,苏萼将书包放到挨着过道的空位上,然后放下小桌板,翻出零食、记事本和录音笔。
“我想问你个问题。”她一边说,一边按下录音键。
铭久看着她,心想,这就开始了。
苏萼翻开记事本看了一眼:“你为什么选择先去见你前世的女儿?”
“这个……我也不知道。”
“因为最想见她吗?”
“可能是吧。”
“为什么最想见她?”
“这个嘛……”
“她叫什么?”
“灿灿。”
“好可爱的名字,是你给她起的吗?”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
“你最想见她,会不会是因为觉得亏欠她很多,有愧疚的因素在里面?”
“可能吧。”
“虽然你和她分开的时间远比在一起的时间要长,但你们父女之间,肯定也有过非常幸福的时光吧?”
“应该有吧……”
就在铭久努力回想的时候,一个臃肿的身影来到最外侧的空位前。
“你好,这是你的包吗?”
苏萼回头,顿觉眼前一亮。来者一手擎着自拍杆,一手捏着车票,身上是亮色的冲锋衣,头上是新潮的抓绒帽,就连背包和行李箱都是暖色调。
虽然对方戴着口罩,但从声音和服饰上推断,应该是位年轻的女观光客。
“不好意思。”苏萼连忙把书包拽过来。
“没事儿,”女人的眉眼朝苏萼弯了弯,随即转向自拍镜头,“好啦,我已经找到座位了,谢谢亲们的祝福,咱们待会儿再见啦。”
将自拍设备和车票收好后,女人麻利地卸下背包、挎包和腰包,整个人立刻瘦了四五圈。
铭久盯着女人的一举一动。他很担心这是一位乔装打扮的死神。直到女人摘下帽子,露出额前密布的汗珠后,他才终于放心。
苏萼与铭久的关注点略有不同,比起汗珠,她更在意的是女人的头发。
那是一头连染发剂都无法掩住苍老的头发。
“应该发车了吧?”
回公司的路上,晴夏望着远方的高铁高架桥出神道。
“差不多,”仲武看了一下手表,“你怎么还惦记上他了?”
“倒也不是惦记,只是觉得……他做了我想做而无法做到的事,我为他高兴,也对他的旅途充满期待。”
“你也能做到,”霍至说,“那两件防护服我还没扔。”
晴夏笑着摇了摇头。
“她要走的话,必须有比被隔离更好的理由,”仲武说,“她要去的是国外,要走很久。”
高铁开出后,苏萼终于忍不住和女人搭讪起来。
“您这是出来旅游吗?”
“是呀。”女人笑着回答。
“一个人?”
“对,一个人。”
女人毫无防备,根本没注意到苏萼面前的桌板上,有一支亮着灯的录音笔。
“您今年多大岁数?”
“虚岁六十。”
“真的?您可一点儿也不像六十岁的人。”
“哈哈……衣服显得。”
“不,是您的精神状态好,感觉特有活力。”
“出来旅游嘛,就该朝气蓬勃。”
“您家在K市?”
“不,在W县。”
“哦,那很远啊。”
“嗯,幸亏有高铁,不然走不出这么远,也去不了这么多地方。”
“您去了多少地方?”
“嗯……二三十个城市吧。”
“哇……那您出来很久了吧?”
“嗯,一年多了。”
苏萼重新打量了一下女人,又问:“那您家里……”
她心想,这女人如此潇洒,显然是没有家庭上的负担。
“家里……”
女人的脸上忽然掠过一抹阴影。
苏萼看出这女人有故事,正打算引她继续往下说,却被一位乘务员插了一脚。
“您是……朱敏阿姨吧?”乘务员问女人。
女人笑着点点头:“我是叫朱敏。”
“哎呀,真的是您!”乘务员的兴奋溢于言表,“我是您的粉丝,昨晚您在视频里说要到J市去,我还想会不会坐我们这趟车,没想到真的见到您了!”
这女人难道是个明星么?带着这样的疑问,苏萼一边留心二人对话,一边掏出工作设备,不动声色地上网搜了一下“朱敏”。
朱敏在网上走红,也就是这半年的事。
她本是个普通的女人,出身底层,文化程度不高,模样也算不上好。
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小时候家人不疼,结婚后公婆不喜、丈夫不爱,儿子长大后又和她不亲。
可她又是个无时无刻不被家人需要的女人。家里的大事小情,没一件不指望她,娘家如此,婆家亦如此。哪怕她生了病、哪怕她大着肚子,该她操心的事也还得她操心。
只是,即便她再怎么任劳任怨,即便她为家付出的再多,也改变不了家人对她的冷漠。
她曾因此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认为这一切或许都是自己的错。
她也曾因此陷入重度抑郁,一度完全否定了自己,并尝试离开这个世界。
所幸在鬼门关前兜了一圈之后,她不再是从前的她。
从前的她一直为家人而活,现在的她只想为自己活一次。
于是,在送走父母、帮儿子儿媳把小孙子带到入学年龄后,她离开刻薄的丈夫、告别那个冰冷的家,开始了自己的打工旅行计划。
她把自己的经历和感悟做成视频发到网上,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她、肯定她、支持她、喜欢她,她冷寂多年的内心也因此照进阳光、开满鲜花。
“这是谁啊?”铭久问苏萼。
幸好朱敏刚刚去了洗手间,不然一定会发现苏萼正在查阅有关她的资料。
苏萼向铭久大体介绍了朱敏的情况,铭久这才知道身边竟坐了个人间网红。
不过就算是网红,铭久也并未表现出多少兴趣。
“在这方面,成杰可比你敏感多了。”苏萼说。
“什么意思?”
“如果是成杰的话,会立刻发现这是一个开展业务的好机会。”
“你是说……”
两人正说着,朱敏从洗手间回来了。
苏萼趁机挑起话头,表示自己也是朱敏的粉丝,并为自己刚才未能认出对方而再三道歉。拉近距离后,她顺势以同情的姿态,提起了朱敏的家事。
“您出来这么长时间,家里联系过您吗?”
朱敏笑笑:“没有。”
“他们肯定能看见您的视频吧?”
“应该能。”
“那他们没在网上和您互动?”
“没有。”
“天呐,一句关心都没有?”
朱敏又笑:“以前也没有。”
“这太不正常了!”
“嗯。”
“那您……您尝试自杀的时候,他们也……”
“他们很生气,觉得我给他们惹了很大的麻烦。”
“天呐,他们怎么这样?”
“最搞笑的是,我老公不是一直和我‘AA制’嘛,水电费、伙食费什么的都是平摊,各人的开销也算得很清。我从医院回来后,我老公不光让我把他垫付的‘120’急救费还给他,就连他去医院给我送东西时产生的停车费都找我‘报销’了。”
“太过分了,这还是一家人吗?这还是男人吗?”
“幸好给我送东西没耽误他太长时间,不然还得跟我要误工费。”
说到这里,朱敏笑得更厉害了。
苏萼看了她一会儿,又问:“您不生他气吗?”
“以前生,现在不生了。生气又改变不了什么。”
苏萼扭头看了一眼铭久。可铭久似乎根本没注意她们在说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
“您和他结婚多少年了?”
“三十三年。”
“那么长啊,唉……人生能有几个三十三年呢?”
“是啊。”
“可您这三十三年,却被他给……毁了。”
“好在余生由我自己掌握。”
“您就一点儿也不怨他?”
“可能是我现在过得太好了,我想不起来要怨他。”
“那……”苏萼又看了铭久一眼,“那您儿子呢?您把他养这么大,还帮他带孩子,他却对您不闻不问。”
“我早想开了。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我不欠他什么,他也不欠我什么。”
“您确实想得很开。”
“想开倒也不是无奈。怨恨改变不了他人和过去,只会影响自己的未来。”
说到这里,朱敏拿出她的GoPro运动相机,招呼窗前的铭久:
“能不能麻烦您帮我录一小段风景?我想放在今天的视频里。”
在Z市下车后,铭久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你?”苏萼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一个人很眼熟。”
苏萼连忙四下张望:“什么人,在哪儿?”
“不在这儿,是上一站停车的时候,在对面站台上看到的。”
“噢,男的女的?”
“留着长头发,但应该是个男的。”
“很多男人都留长头发,看着相像也很正常。”
“嗯。”
“现在你有什么打算?天快黑了,是先找地方住下,还是直接去见你女儿?”
“先住下吧。”
苏萼盯着铭久的脸看了看:“你好像不太想见你女儿了。”
“有一点儿。”
“为什么呢?”苏萼麻利地摸出录音笔。
好半天,铭久才开口:“灿灿今年二十七岁。”
“嗯,继续。”
“我的前世和她妈妈离婚时,她还不到三岁,也就是说,有将近二十五年的时间,她没和她的亲生父亲在一起。”
“那又怎样?”
“听说单亲家庭对孩子影响很大,她这二十五年很可能已经被我给毁了。”
“你……”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五年呢?”
“你果然听见我们说话了,我还以为你一直在看风景呢。”
“希望她不要一直怨恨我,那样的话,我等于是连她的余生也给毁了。”
“或许没你想得那么糟。”
“还有灿灿的妈妈,也不知她现在的丈夫对她怎么样……”
“既然你对她们这么不放心,那就更应该去看看了。”
“可我毕竟不能离她们太近,就那么远远地看上几眼,根本无法了解她们心中的真实感受。”
“这个嘛……我们先找地方住下,吃点儿东西,再慢慢想办法。”
这天晚些时候,李玫换了一副新口罩,然后套上防护服,戴上隔离面罩和医用手套,随几位同事一起来到K市高铁南站出口。
按照市里的统一部署,李玫的单位要协助这一区域的防疫工作,因此她和同事们轮班来这里执勤。
冬夜异常寒冷,出站口虽然不在室外,却两面透风,即便防护服里还套着羽绒服和保暖衣,李玫还是觉得冷。
比冷更折磨人的是困倦。李玫白天上班,晚上防疫,偶尔回家也得不到休息。虽然一双儿女由母亲临时过来照看,但只要她回家,就免不了被孩子们纠缠。
好在只要丈夫单位不忙,便能帮她分担一些家务,也会想方设法将孩子们引开,让她尽可能地获得休息。自从李玫决心终止那段不道德的恋情之后,丈夫也比从前有了很大变化,以前他总是忙于事业,一点儿也不顾家。
正困得头脑发昏之际,又一班高铁抵达,李玫连忙起身。
旅客们鱼贯而出,所有人都要用手机出示通行码。接连看过几十个通行码之后,李玫的眼睛渐渐发花,看哪儿都像是二维码。
直到一个被修长手指握着的手机屏出现在她眼前。
那上面显示的名字是——
“伊郎”。
第39章 祝福
冬日的暖阳照进明净的橱窗,桂由美的婚纱披着一层耀眼的金光。灿灿在橱窗前驻足良久,以至于刚转身离开时,脚步竟有些打晃。
“这套很适合你呀。”
上个星期,男友青东陪她站在这扇橱窗前时,曾这样对她说过。
“太贵了,只穿一次,没必要。”
当时她一副没看上的样子,其实一眼便动心。
此后的几天里,她经常幻想自己穿上这套婚纱的样子。
虽然嘴上说只穿一次,但其实每一年的结婚纪念日,她都可以穿上同一套婚纱拍照留念——她不是没做过这样的打算。
即便只在婚礼上穿一次,可毕竟婚礼是人生中的一个重要时刻,甚至是最重要的时刻,为这样的时刻搭配一套衣装,哪怕贵得离谱,她也觉得值。
值归值,她却并没有足够的钱。她工资不高,积蓄很少,也不好朝家里要。母亲和继父开着一家小餐馆,利润很薄,这半年受疫情影响,收入更是大幅减少。何况他们已为她的婚房倾尽全力,她绝不能让自己的奢望为他们再添烦恼。
其实此前她有笔意外之财,那笔钱足够买她眼前这套婚纱,但她却拒绝接受,只因那笔钱来自她亲生父亲的死亡赔偿金。
“为什么不要呢?那是你应得的呀!”苏萼问。
“我不想要他的钱。”灿灿的表情有些难看。
尽管两人才刚刚认识一天,灿灿却没有任何遮掩。她几乎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这位新朋友。她觉得两人很投缘。这与其说是苏萼精于伪装、善于套话,不如说灿灿就像面前的橱窗一样透明,任何人都能一眼看穿。
“你是不是很恨他?”苏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