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灿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反正肯定不喜欢。”
灿灿点了点头。
“也对,毕竟你很小的时候就和他分开了。”
“嗯,还是因为他才分开的。”
灿灿和苏萼聊天的时候,戴着墨镜口罩和“爷爷帽”的铭久就远远地站在她们身后,时不时朝灿灿瞄一眼。
身形挺长的,像我;脸就不太像我,比我好看……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身材敦实的小伙子走进他的视线。
“这是我男朋友。”灿灿向苏萼介绍青东。
铭久把墨镜向下挪了挪,以便更好地端详青东的模样。
长得倒是很端正,只是脸上有些痘坑……
还没等他从头看到脚,灿灿就拉着青东和苏萼离开了。
“快走,”灿灿说,“那个老头儿一直盯着咱们,好像有点儿不正常。”
当晚,苏萼一回宾馆,就直接来到铭久的房间。
“都看见了吧?”苏萼问。
“看见什么?”
“还能有什么?你前世的女儿啊,还有未来的女婿。”
“噢,看见了。”
“她过得挺好的,下个星期结婚,除了婚纱还没敲定,其他的都备齐了。”
“哦。”
“你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我应该高兴吗?”
“至少应该觉得欣慰吧?”
“我看起来不够欣慰吗?”
“你看起来很失落。”
“‘失落’?”
“我懂了,人类的爸爸在面对女儿出嫁时,好像都会感到失落。”
“是吗?”
“放心吧,那小伙子人不错,她会幸福的。”
铭久回想着灿灿男友的模样,忽然有些在意他那和仲武一样结实的身形。
“他是干什么的?”
“做袜子的。”
“袜子?”
“嗯,各种袜子,男袜女袜都有,主要是女袜。”
苏萼一边说,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两双毛线袜:“怎么样,可爱吧?”
“这是他做的?”
“他手下的工人做的,他有一个小公司。”
“这么说,他是一个‘老板’?”
“小老板。”
“哦。”
“怎么,非得是个大老板你才能看得上吗?”
“不不……只要他是个好人就好。”
“放心吧,他不会亏待你女儿的。不过你那个女儿也真够实在的,一点儿防人之心都没有。”
“什么意思?”
“她被你后找的那个老婆给蒙了。”
自从民久死后,春霞便失去了物质上的稳定依靠。早些年她和亲戚一起做买卖,倒也挣了一些钱,但架不住手散,又爱赌,所以并无多少积蓄。和民久在一起后,她既停了买卖,又不去找工作,家里所有开销都指望民久。民久这一走,再没有工资打到她的银行卡上,别说房贷还不上,就连生活费都犯愁。
“这个不负责任的民久哇,我对他那么好,他却自己跑去那边享福,把这些罪留给我一个人受……”
这一年多来,她逢人便是这套话,每次都说得眼泪鼻涕一大把。
她曾极力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因此早早便为民久买了意外险。可人算不如天算,她怎么也想不到,民久的意外早不出晚不出,竟偏偏出在保险失效当天。
其实保险公司提前半个月就发了提示信息,发了还不止一次,而且就在民久出事的四十分钟前,她还想起了保险到期的确切时间。
零点到期,我等明早起来再续保也来得及。
就因为她习惯性犯懒,没有立刻打开手机续保,让她不仅白搭了一年的保费,还错过了本可以稳赚的一百万。
如此一来,几乎陷入绝境的春霞便只能寄希望于用人单位和肇事者的赔偿。可她运气实在太差,肇事者杜军是个不务正业的老光棍,条件比她还窘困;用人单位天顺物流公司的老板曲忠则毫无同情心,同意支付的赔偿金远远低于国家法定标准,和他打官司又耗不起,实在可恨。
更可恨的是,尽管赔偿金额甚少,尽管那么少的赔偿金还要分期付款,曲忠仍无视协议上的付款日期,一拖再拖。
若非今年曲忠暴死,春霞可能到现在都拿不到全部赔偿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不管赔偿金是多是少,她基本可以独吞。
“死亡赔偿金应该由现任配偶、子女和父母均分——这是法律规定的。”
说这话的是民久的二姐和大哥,他俩都是无权无势的老实人。民久家最拿事儿的大姐和大姐夫都在国外,受疫情所困回不来,民久的事只能让他俩出面。
“谁说均分?我问过律师,我至少能拿百分之四十。”春霞说。
“那个是分配遗产吧?死亡赔偿金不是这么分的。”民久的大哥说。
“都一样。”
“我弟弟的遗产,我们之前已经说好不插手了,不管有多少都是你的,但赔偿金你总得按法律规定来吧?”民久的二姐说。
“那个老板都可以不按法律规定赔偿,我凭什么要按法律分呢?”春霞说。
她之所以有恃无恐,其一是因为赔偿金在她手上,其二是因为这些事儿一直瞒着民久的母亲——老人家年事已高,怕受不起打击——民久的二姐和大哥只是代理人,他们有此顾忌,必不敢据理力争,以免闹出太大动静。
再说了,春霞心想,老太太一把年纪,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还有时间花么?
想归想,她到底没说出来。
只是这并不能说明她的心不坏。
可即便她再坏,民久的二姐和大哥也确实没有办法对付她。
他们不敢把事闹大。
两个有一定社会阅历的人犹如此,涉世不深、且如民久一样单纯的灿灿,就更加不是春霞的对手。
“我的前世,竟娶了一个这样的女人……”铭久喃喃道。
此时他正和苏萼漫步在夜色中,他本不愿走动,可苏萼坚持要出来。
“难得来Z市一次,不尝尝宵夜不白来了吗?”苏萼说。
铭久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他很佩服苏萼每天都有好胃口——不,不是每天,是随时随地。
“别想了,”苏萼说,“选错人的是你的前世,又不是你。”
铭久沉默片刻,道:“希望灿灿别选错人……”
“不会的。对了,你想不想帮你女儿把她该得的那份钱要回来?”
“可她不是说不想要我的钱吗?”
“可这并不代表她……”
苏萼话刚说一半,忽然望见青东搀着一个艳丽的女人出现在一家酒店门前。
她立刻将吃宵夜的事儿抛在脑后,借着黑暗抵近窥探。
只见青东掏出手机,似乎在与灿灿通话:
“宝贝儿,我已经到家啦……早点儿睡,晚安……”
与此同时,那个艳丽的女人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看起来醉得不轻。
铭久问苏萼:“您不是说,他是个好人吗?”
“换作是我,肯定也没办法原谅他。”
和青东通过话后,躺在床上睡不着的灿灿,忽然想起白天里苏萼说的话。
“我倒不是不原谅,我只是觉得……我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就像个陌生人。”
这绝不是气话。毕竟父女俩相处的时间太过短暂,即便现在看到那时的照片,她也对那段往事毫无印象。对她来说,亲生父亲民久,的确与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正因如此,即便她按照母亲要求去为民久送葬,并且近距离看到亲生父亲干瘪的面庞,她的心中却泛不起半点悲伤。
“你看看,这些都是你爸爸的照片。”
葬礼前后,那个被她叫作“霞姨”的女人总是翻手机相册给她看。尽管她把这理解为对方的好意,却也不免因这些照片而心烦。
在这些照片里,那个本该陪在她身边的男人正搂着别人家的孩子喜笑颜开,他们一起划船、开碰碰车、逛动物园……他似乎完全不记得,有一个女孩比那些孩子更需要他的陪伴。
“到啥时候我也是你爸!”
两年前,照片里的那个男人还曾向她吼过这样的话。
当时她哭了。她觉得他根本没资格朝自己吼。她才不要这样的爸爸。
“你爸爸挣钱很辛苦,晚上都捞不着睡觉哇……”
“霞姨”就像一条鱼,嘴永远没有合上的时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灿灿想,他挣钱又不是为了我。
“连命都搭上了,才换了这么一点钱,给你和你奶奶一分,根本剩不了几个。唉……我陪你爸爸这么多年,到头来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霞姨,”灿灿很真诚地说,“奶奶对我爸有养育之恩,而您是陪我爸时间最长的人,只有我从没为我爸做过什么,所以这钱该你们得,不用分给我。”
“啊呀,那怎么行……”
“我真不要。您要是实在想分,就分给奶奶吧。”
“这孩子,分给你奶奶做什么……”
灿灿翻了个身,对着黑暗轻轻叹气:
假如我可以接受那些钱,就能买那套婚纱了……
接着她又翻了个身,暗想:可我没有理由接受。
“陪客户喝酒,一不小心让她喝多了。”
酒店门外,青东向一个大堂经理模样的女人解释道,并连连道歉。
“我姐就愿意逞能。没事儿,我找房间让她休息一晚上就好了。”
说完,那女人叫来两个男服务员,把那位艳丽女人像揭膏药一样从青东身上揭下来,扶进酒店。
青东随即告辞离开。
“怎么样,”苏萼问,“人挺好的吧?”
“顶多不算坏。”铭久说。
“别鸡蛋里挑骨头了。”
“我只是希望……”
“人间有句话叫‘女大不中留’,你就算再失落,也只能接受。”
“我没失落。”
“那就好。女儿找到好归宿,你不但不该失落,还应该送上祝福。”
“怎么送?”
“嗯……等咱们吃完宵夜,我再慢慢告诉你。”
两天后的深夜,距Z市千里之外的D镇。
已经一天两夜没合眼的春霞蜷缩在卧室墙角,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卧室门开着,门外站着一个人影。朦胧之中,民久的模样依稀可辨。
“你回来干什么……快走、快走……”
春霞十分确信,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绝对是民久的鬼魂。不仅因为她文化程度低,不仅因为她们全村人都很迷信,还因为她这两晚明明都已锁好门窗,可民久的身影却仍在同一时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屋子里面。
她想开灯,却摸不到开关;她想夺路而逃,两条腿却一点儿也挪不动;她想把这一切当作噩梦,可这噩梦就是不醒。
“你找我干什么……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我求求你,你快走吧……”
她崩溃了,尿液顺着秋裤流了一地,浸泡着她那丑陋的红指甲和干裂的脚皮。她很后悔,白天没有找村里的大仙求一张镇宅符挂在家里。
“钱……我的钱……”
不是民久的声音,却比民久的声音更吓人。
“钱?”春霞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我明天就给你烧,我现在就给你烧,你要多少我都给你烧!”
“钱……我的钱……”那声音越来越近。
春霞连忙申辩:“没有多少钱,他们没给多少钱!”
“钱……我的钱……”那个声音越来越瘆人。
“还完房贷,就不剩多少了,真的!”
“钱……我的钱……”那声音越来越急,民久的目光也越发凌厉。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春霞抱头大叫,“明天我就把钱打给你姐你哥,让他们留着给你妈养老……明天我就把钱打给灿灿,可她总说不要你的钱……”
那声音渐渐停了下来,接着是漫长的静默。
春霞忍不住探出头,一见民久的身影还在,立刻又尖叫着缩了回去。
“我告诉你怎么做。”那声音说。
“钱到手了,我们走吧。”苏萼说。
“幸亏有您帮忙。”铭久说。
“现在知道我跟来有多必要了吧?”
“不过……要是您能直接操纵她的意识、咱们不必进屋装神弄鬼就更好了。”
“你说谁装神?”
“我错了。”
“我要是直接操纵她,那就光我自己忙活了,你干什么?恢复了前世记忆就是不一样,居然也想着偷懒了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
“再说,我一旦直接操纵她的意识,她就必死无疑了——你不是不打算要她的命么?”
“嗯。”
“走吧,咱们找个地方吃早餐去。吃完我好打电话。”
“您确定灿灿喜欢那东西?”
“当然,人类的每个女孩都有一个婚纱梦。”
“那……行吧。”
“听上去情绪不高啊,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嗯……我在想青东那小子。”
“你可真行。你还怕他对你女儿不好?”
“倒也不怕。他要是敢对灿灿不好,我就像人类所有老父亲一样,回去揍他。”
就在灿灿最终决定租一套婚纱的当天,她竟在家里意外见到桂由美的店员。
店员是来送婚纱的,正是她先前看上的那一套,尺码分毫不差。
“这是……谁订的?”
店员拿出一张贺卡:“订这套婚纱的客人只留了您的信息,并且托我把这个转交给您。”
灿灿一脸疑惑地翻开贺卡,只见上面印着这样的话:
灿灿小姐:
首先恭喜您即将步入新婚殿堂,预祝您婚礼顺利,婚姻幸福美满。
这套婚纱并非我所赠,而是我代已故的令尊相送。
如果这套婚纱恰好是您的心仪之物,请相信这是因为父女之间心意相通。
令尊生前曾有这样一个心愿,那就是在您结婚时送您一件礼物,并曾因此披星戴月,废寝忘食。
这套婚纱便是用令尊的辛勤劳动换来的。
令尊如此举动,非为换取您的原谅,亦非求他自己的心安理得。
令尊不善言辞,但我知道,他这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您珍爱、迟到的悔悟,以及由衷的祝福。
相信此时的令尊,虽无法与您相见,却一定仍挂念着您,并真心希望您能收下这套婚纱。
从前的遗憾已然无法弥补,只愿您今后不要再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