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怨者——射手作【完结】
时间:2024-05-06 14:42:49

  “西岭村也就这样了”——不止一位市领导在非公开场合说过这样的话。
  因此,每次市里选派干部到基层村居挂职的时候,都不会有人想到西岭村去。
  其实,从某种角度看,适当的落后其实未必不是好事,因为相对低的起点意味着更大的上升空间。在一些发展步伐不那么快的乡村,挂职干部们不必大费周章,稍稍耍点儿小聪明就能让政绩凸显。
  可西岭村得另当别论。西岭村不是发展慢,它是根本没有发展。
  西岭村的起点在无底洞里,挂职干部就算闹出再大的动静,地面上的人也不可能听见。
  尽管如此,西岭村的挂职干部还是照派不误。
  上下各级——包括西岭村的村民们都清楚,选派挂职干部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帮助困难村脱贫致富,而是为了完成政治任务。
  于是,那一年春天,市委宣传部的副科级干部冬柏来到了西岭村。
  在西岭村人眼里,初来的冬柏长得老相,眼中无光,白衬衫微微泛黄,与往年的挂职干部没什么两样。
  “真有本事的,上面才不会往下派呢。”村民甲议论道。
  “真有本事的,派也不会往咱这儿派。”村民乙附和道。
  西岭村虽然贫穷落后,村民们却并非不懂世故,他们知道该怎样和冬柏这样的挂职干部相处。
  因此,无论冬柏张罗什么事,开会也好,植树也罢,出面的始终只有那几个抹不开面儿的村干部。
  等到冬柏挨家挨户走访的时候,村民们倒也配合,笑着迎进屋,笑着让上座,但是聊起具体问题具体想法,都啥也不说。
  “感谢党委政府,感谢领导,没什么困难,都挺好的。”
  大多数村民都这样打哈哈。
  如果冬柏看不出眉眼高低、继续追问,他们就会翻出往届市领导都解决不了的历史遗留问题,然后假装期待冬柏能为他们想出个好主意。
  还有些脾气不好、或是思想偏激的,干脆连冬柏的面也不见,就只是隔着院门吆喝:“净搞那些虚头巴脑的,能解决个屁呀?”
  碰的钉子多了,冬柏的工作积极性似乎有所降低。他不再主动寻求与村民沟通的机会,而是大部分时间都猫在村里给他腾出的办公室兼宿舍,有时甚至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他人影。
  村民们于是议论起来,说每个来挂职的都把口号喊得山响,到最后都他娘的一个熊样儿。
  接下来的两个月,冬柏倒是经常在村里露面。谁也不找,谁也不用陪,就他自己,有时在村民家房前屋后转悠,有时扫扫街道、捡捡垃圾、掏掏水沟。
  有村民背地里嗤笑:“就知道做表面文章。”
  还有村民当面嘲讽:“领导,用不用我帮你拍张照?”
  冬柏对这些冷嘲热讽毫不计较,依然故我。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村民无意中发现,冬柏借着扫街道捡垃圾掏水沟的机会,搜集了大量废弃的塑料棚布、破碎砖瓦,以及纸壳、木条、麻绳、铁钉等杂物。
  “他搜集这东西干啥?”村民们私下嘀咕道。
  “这哪是来给咱扶贫的?分明是来捡破烂儿的。”
  “瞅这样儿,家里可能比咱还困难。”
  “拉倒吧,越是这样抠小钱儿的,家里趁得越多!”
  没人想去打听冬柏搜集这些东西的真正用意,但是说过笑过之后,村民们对冬柏的这种行为开始生出抵触情绪。
  “就算是废品,那也是咱村儿的废品,他不能想拿就拿,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村民们纷纷行动起来,争着抢着扫街道、捡垃圾、掏水沟,但凡发现一丁点儿不属于大自然的东西,都要立刻捡拾回家,生怕被外来者冬柏据为己有。
  这之后,冬柏再没在村里捡到半点儿可利用的东西。每当村民们见他两手空空,便不免在背地里挖苦一番,说自己胆大包天,竟把挂职领导的副业给断了。
  到了这一年的端午节,村民们对冬柏的反感达到了顶峰。
  端午节作为农历“三大节”之一,在农村是要大过特过的,即便穷如西岭村,也免不了要折腾出点儿节日气氛。西岭村过节不在乎玩,只在乎吃,对村民们来说,没有比“吃”更紧要也更实惠的事。
  按照惯例,这个时候的挂职干部,是要在“吃”上花些心思的。哪怕一年到头什么都没为村里做,这件事也必须办妥。不用山珍海味,也不用大鱼大肉,有点儿实惠东西就行。村民们很在乎这种小恩小惠,越穷越在乎。
  因此,那一年的端午节前,当冬柏承诺会让大家过个好节的时候,西岭村的村民们特别期待。
  可到了端午节那天,村民们才发现,冬柏只为大家准备了艾虎、香包和五彩绳——吃的倒也有,是他亲手包的红枣糯米粽,只够给老人和小孩儿分的。
  村民们便又议论起来,说往年的挂职干部,虽然屁事不顶,但好歹还有点儿关系,能找企业给村里送点儿米面粮油肉蛋奶啥的当慰问品,今年这个干部啥也张罗不来,就是个摆设。
  这之后,冬柏再张罗开会,就连村干部也凑不齐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辆小型卡车开进了西岭村。当村民们发现,这车竟是奔着冬柏来的,他们不禁对这位一向低调的挂职干部重生了期待。
  然而他们很快便再次失望。因为卡车上卸下的除了冬柏的个人物品,就只有两捆用过的塑料布和编织袋。
  从卡车驾驶室里下来的一位小女孩倒是让村民们眼前一亮。车里一共四个人,一男一女,两个小女孩。男的是司机,其中一位女孩显然是他女儿,因为两人长得都很黑,说话都很干脆。那女人看起来和司机不是一家的,模样很清秀,穿着朴素的衣物,领着另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的皮肤像雪一样白。
  村民忍不住上前打听,这才知道女人是冬柏的妻子,那个胳膊腿儿像葱白一样的小女孩则是冬柏的女儿,叫冬融。
  村民们又私下议论:“看不出来,他竟能生出这么俊的女儿。”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的种?”
  转眼到了雨季。
  西岭村位于低洼地带,每年雨季,雨水都会给村民的生产生活造成不小麻烦。
  这一年的雨水格外丰沛,短短几天,水库的水位就逼近了警戒线。
  在密切关注水库水位的同时,有些村民发现了一件怪事:如果是以前,连着下这么大的雨,自家房屋肯定是要漫进水的,搞不好连鸡食盆和化肥桶都要漂起来。可今年只是水过地皮湿,别说房屋,就连院子里都丝毫没有将要被淹的迹象。
  直到这时,村民们才终于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淤积多年的排水沟和管渠已经开始重新发挥作用。
  他们很快意识到,正是春天里那场由冬柏引发的“抢破烂”行动,有效疏浚了水沟和管渠,这才将大量雨水及时排了出去。
  接着他们又发现,山上的雨水顺坡而下,大部分都绕过村子流走,只有很少一部分流进了村里。
  原因是在村子外围的几处重点区域,有人堆放了大量装满沙土的编织袋,形成了简易的堤坝。
  村民们不是不懂得拦水引流的道理,只是他们一向只顾自家,从没想过在村子外围堆沙袋会取得比在自家门前堆沙袋更好的效果。
  正当他们对这一切颇感意外的时候,一间平日里毫不起眼的矮房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上面有一个人影,正忙着用木条和旧砖瓦,将一张张塑料布压在房顶。
  村民们很快认出,那矮房里住着一位上了年纪的五保户,而那个在屋顶填缝补窟窿的人,正是冬柏。
  遮完五保户的房顶,冬柏又扛着梯子、夹着材料,匆匆赶往下一家。
  漫天的大雨里,忙碌着的就只有他自己。
  村民们又开始议论起来:“原来他捡破烂是为这时候准备的。”
  “村外那些沙袋看来也是他堆的。”
  “那还用说?”
  “看不出来啊,他还真是个干事儿的人。”
  倒是也有人挑刺儿:“他给我家邻居修房顶,怎么不去我家看看漏不漏雨?”
  立刻就有人反驳:“你家房顶上铺着好几层油毡纸,一眼就能看出来,谁家漏你家也不带漏的。”
  雨势稍停,冬柏却不得歇,春天里他在各家房前屋后转悠时排查记录的风险点,还有一半没处理完。
  伴随着他的奔走,村民们再将他迎进门时,没了假客气,而是用干毛巾和热水表达实实在在的心意。
  伴随着他的忙碌,一些村民开始自发加入他的应急抢修队伍,不光有村干部。
  伴随着他的坚持,当云开雨霁、万物焕然一新之时,西岭村也渐渐迸发出生机与活力。
  若说冬柏是推动西岭村改天换地、脱贫致富的先行者,似乎并不为过。
  或许没有当年的冬柏,便不会有今日之西岭。
  不过,包括西岭村的人在内,从来没有人承认这一点,甚至从来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因为冬柏在西岭村的任期实在短暂,他都没能待到任期满的那一天。
  假如现在有人向西岭村人提起冬柏的名字,年轻的村民一定没有印象,稍微上点儿岁数的、记性还不那么差的,或许会勉强想起——
  “噢,就是那个掉水库里淹死的挂职干部吧?”
第42章 西岭往事(下)
  那年夏天,冬柏在西岭村的工作虽然打开局面,却并未在当地政界掀起半点儿波澜。一方面是因为时间尚短,组织建设和经济发展的实际成果还不明显;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冬柏不喜张扬,尽管写得一手好材料,拍照也很擅长,他却不愿做那些虚头巴脑的表面文章。
  如此一来,那些费尽心机将他下放到西岭村的人,便开始渐渐将他淡忘。
  这些人之所以排挤冬柏,是因为冬柏威胁到了他们的利益。
  假如冬柏可以一直不被这些人想起,或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
  不过,从没有人将那起悲剧同这些人联系在一起,包括冬柏自己。
  直到多年之后,他的记忆被重新拾起。
  那一年的初秋,省城一位记者来到西岭村。他非为采访而来,而是为吃而来。他最初的目的地也非西岭村,而是西岭水库。这位记者来K市走亲戚,听说西岭水库的鱼小有名气,正值鱼肉肥美的季节,他便随亲戚来水库钓鱼尝鲜,西岭村因此成了他的意外发现。
  当年的西岭村虽然远未展现出今天的休闲旅游胜地形象,却也多少透出一点古朴清新的格调。
  这当然要归功于冬柏。尽管他没能力帮西岭村争取资金改造房屋、升级道路,但他发动村民修缮场棚、粉刷院墙,把村里的主要道路平整得稳稳当当,特别是大大改进了村内的杂物堆放和垃圾清运方式,使得本就依山傍水的西岭村一改往昔的灰头污脸,并将一位颇有眼光的省城记者吸引到跟前。
  记者进村的时候,衣衫破旧的冬柏正在排水沟里撅着屁股掏落叶,两人便分别以彼此眼中的游客和清洁工身份完成了一次浅谈。
  “这地方应该发展旅游,休闲旅游,”记者说,“把餐饮、垂钓、绿色采摘融合着搞,效果肯定好。”
  被点破思路的冬柏心下欢喜,乘兴留记者在村里吃顿农家饭,吃货记者欣然同意。于是刚钓起的水库鱼很快滑入田园土灶,配上农家酱菜和豆饭发糕,差点儿把记者的肚皮撑爆。
  一个月后,由冬柏策划、西岭村集体兴办的“西岭农家食堂”正式搭起炉灶。该食堂并未大兴土木,只利用了村子里的一趟闲置房屋;也未聘专业大厨,灶前忙活着的皆是本村的勤汉和巧妇;更无需专门备料,但有客来,房前院后尽是现成的好食材。
  食堂的生意集中在双休日,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客源不断,收入十分可观。冬柏从未料到事情竟如此顺利,只当是自己在本市报纸上发表的豆腐块文章为西岭村打了广告,直到某天省电视台的美食栏目组突然造访,他才知道是那位为自己打开思路的馋嘴游客帮了大忙。
  原来那位记者回省城后,时常向同事和亲友们讲起西岭村。省城距K市并不十分远,同事和亲友们于是慕名而来,恰好给刚开张的食堂捧了场。当听说省电视台准备制作一档美食节目时,那位记者又向相熟的节目策划人极力推荐,栏目组因此才来到西岭村的地面。
  从这一点来看,那位记者虽非有意帮助西岭村脱困,却也完全可以算作西岭村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角色。
  若非他的出现,或许西岭村的命运不会那么快改变。
  或许,冬柏的命运也不会那么快改变。
  西岭农家食堂让村民们尝到了甜头,也让外人盯上了这块商业气息尚不浓郁的隐秘之地。
  深秋时节,几个商界精英模样的人来到西岭村,以优渥的条件在村子最远端租下一处小院。
  不到半个月,小院便焕然一新。
  起先村民们以为小院是用来住的,就像市里人的乡间别墅,后来慢慢发现,小院常有宾客来往,还常向村里大批量订购蔬菜和粗粮;再后来,小院开始雇村民帮厨、做服务员,村民们才终于醒悟——这原来是个吃饭的地方。
  一些村民就有了抵触情绪,认为这是在抢农家食堂的生意。
  不过他们很快发现自己的敌意有些多余,因为小院似乎只对特定的人开放,一般的游客或食客根本进不去。
  如此一来,小院非但没有影响到农家食堂,反而通过房租大大增加了村集体的收入,而订购蔬菜粮食、雇佣帮工,则给更多村民带来了实惠。
  于是村民们对小院又开始喜欢起来。
  只是有一点他们不太明白——小院既然是个吃饭的地方,为什么不挂个牌匾呢?又为什么只对有限的人开放呢?
  一位正在小院当服务员的妇女很快揭晓了答案:那小院算是一位企业老总的私人接待处,那些宾客皆有头有脸,其中大部分是政府高官。
  村民们哄笑,说大官儿们不在市里下馆子,却跑到这犄角旮旯来忆苦思甜。
  那妇女撇撇嘴:“人家哪能光吃咱地里的这些东西?咱这东西就是个点缀,人家那好东西多得是!随便一瓶酒,就够你挣十年的!”
  村民们于是义愤填膺起来,说怪不得不让一般人进,原来是偷着搞腐败。
  “你们可别往外传,要是被那些人听见,该不让我在那儿干了。”那妇女说。
  可没过多久,这个秘密便传到了冬柏的耳朵里。
  其实,自打小院开门纳客,他就对这个场所的性质有所怀疑,那些风言风语不过是验证了他的猜想。
  冬柏虽然没什么脾气,却爱憎格外分明。他一向认为政府官员出入这种场所有损公仆形象。只是大环境如此,这种吃吃喝喝的问题,就算捅出去也没有多大意义,只会给举报者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是在被下放到西岭村之后才明白了这一点。
  何况挂职工作也不容他分心。他不求在西岭村干出多鲜明的政绩,也清楚西岭村不可能在自己的短暂任期内一步登天。就当是为后来人打基础,他想,我的基础打得越牢,以后的人就越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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