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命运早已对他做了另外的安排。
某天深夜,狂风忽起,冬柏外出巡视火险隐患,来到小院跟前。正巧一帮人从里面出来,车灯照耀之下,他竟看到一位熟人的脸。
这熟人是冬柏的领导,市委宣传部的第一副部长。在被下放到西岭村之前,冬柏曾秘密搜集过此人违法乱纪的证据。当时他百分之百确定这位副部长在一个市级文化产业项目上协助企业弄虚作假,非法套取国家资金。不过对方实在狡猾,冬柏非但没能抓住他的把柄,反被他察觉到自己的举动。
此时冬柏正在黑暗处,又及时关了手电,因此未被副部长等人发现。等到这些人走后,他踏上小院背后的高坡,看到小院里有三四间房亮着灯,其中一间房里摆着刚散的筵席。
“昨晚小院来的客人怪,不让服务员到跟前,上菜只能送到门口,饭局由小院的老板亲自伺候。”
第二天一早,冬柏就从村民那里听到了这样的传言。
想必是有什么话不想让外人听见,冬柏暗想,副部长他们在饭局上谈论的事一定非同小可。小院里就连上山珍海味和高档烟酒都从来不避人耳目,可见这件事的性质要比大吃大喝严重得多。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副部长来小院参加了两次饭局。这两次饭局开始前,小院老板干脆让西岭村籍的服务员们提前下班,这一反常举动不但让冬柏及时发现了副部长的行踪,也让他更加在意饭局上的谈话内容。
于是,当服务员们再一次提前下班回村的时候,冬柏采取了极为冒险的举动。
那晚冬柏早早候在小院的矮墙外,等到小院老板出门迎客的时候,他迅速翻过墙去。他之前已经在高坡上看清了院内格局,也记得上一次副部长等人用的是哪个房间,因此十分顺利地溜进了去。
房间里亮着灯,他四下扫了两眼,随后立刻钻到餐桌下,将特意准备的录音笔用胶带固定在桌面底部,打开录音键,然后来到贴近院墙的那扇推拉窗前,扳下月牙锁,开窗跳出。
他准备等饭局结束后,再从这扇窗户翻进房间拿走录音笔,这样能节省一些时间,也能降低不少风险。
有说话声从院门口传来,冬柏偷眼一看,副部长果然出现,但他显然不是今晚这场饭局的主宾,他身边那个又高又胖、还吊着两只大耳垂的国字脸,一看就是更大的官。
除了小院的老板外,还有三人跟在国字脸和副部长身后,其中一人是冬柏在宣传部的同事,名叫单正。
冬柏寻机翻出院墙,来到高坡上向院内眺望,结果发现副部长一行竟坐进了另外一间房。
这间房与他放录音笔的那间仅一墙之隔,因刚才未开灯,致使冬柏忽视了饭局另设他处的可能。
冷风掠过山脊,低吼着扑向冬柏。冬柏非但不觉得冷,额头反而渗出细汗。
此时他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窃听行动就此中止,以后再做打算;二是潜入小院,看是否有继续窃听的可能。
一开始,他倾向于前者,此时主宾都已落座,他完全没有机会将录音笔放到这些人身边,而且此时再进小院要冒很大的风险,他毕竟不是职业侦探。
可转念一想,谁能保证副部长以后会不会再来?谁能保证他再来时会不会继续聊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想到这里,他把心一横,抬起脚,大踏步向小院奔去。
换做一般人,或许也会有类似的考虑,甚至比冬柏考虑得更全面,却未必真敢像他这样干。
冬柏是普通人,却不是一般人,他有一般人所不具备的书生气,还有正义感。
借着酒桌上的喧哗声,冬柏再次翻过矮墙,然后轻手轻脚地拉开之前那间房的推拉窗。
进入房间后,他刚刚取下录音笔,忽然发现自己可以清楚地听到隔壁的声音。
一个男中音正抑扬顿挫地打着官腔,每次停顿,都会引起热烈的掌声。
冬柏猜说话的应是那个国字脸,并推测他在某个省级部门工作,而且握有相当大的话语权。
两轮祝酒辞后,说笑声渐息,冬柏只能听到阵阵模糊不清的低语。
看来是要谈关键的事了,他连忙把耳朵紧贴在墙壁上,却还是无法听清。
正焦急间,他无意中注意到头顶有一线微光。细看之下,原来是取暖用的煤炉烟道穿墙而过,烟道和墙洞之间填缝不严,留下了一点空隙。
他小心翼翼地搬了把椅子踩上去,由于个子不算高,所以头离空隙仍有段距离。他只好把录音笔举过头顶,尽可能地贴近空隙,并祈祷录音效果清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冬柏独自屹立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也不知录了多长时间,身体的困倦和胳膊的酸痛开始动摇他紧绷的神经,眼前的黑暗和隔壁的长时间低语,则让他一度以为自己身处梦境。
正恍惚间,身后的门忽然开了。
他猛地惊醒,立刻跳下椅子,越窗翻墙而逃。
反应之快、行动之迅捷,让他自己都没想到。
对于冬柏来说,那一晚很难熬。
不仅是因为担心自己被人认出,还因为他听到了录音的全部内容。
以前,副部长等人钻的是国家制度和程序的空子,而这次,他们将要侵占的则是基层百姓的利益。
确切地说,是西岭村集体,以及二百四十九户村民的利益。
录音还未听完,冬柏便已气血上涌,但先前的教训提醒他,切不可仅凭书生意气行动。他必须将这份录音交给和自己一样富有正义感、但远比自己有权势和能力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对付这帮蛀虫。
接下来的几天,冬柏一边留意着小院的动静,一边盘算着要向何处何人提交手中的铁证。
就在他以为窃听一事已经过去、没有人对他产生怀疑的时候,单正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一个周六的晚上。因妻子带女儿回娘家小住,那个周末冬柏并未回家。他原本也不是每周都回家。那天晚饭后,他散步至水库,在那里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有太多事要斟酌考虑。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返回宿舍时,单正竟像一个失算的小偷一样,被自己堵在了屋里。
“我知道那天晚上偷听的人是你。”
短暂的惊慌之后,单正毫不遮掩,单刀直入。
“我听不懂,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来翻我的东西。”冬柏说。
“别装了,我看见你了。”
冬柏心头一惊,但迅速恢复了镇定。
“所以,他们派你来杀人灭口?”
单正笑了:“别说的那么吓人,我们又不是黑社会,没那么坏。”
“你们还想有多坏?”
单正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找着你们想找的东西了吗?”冬柏问。
单正摇摇头。
“因为这里根本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冬柏一边说,一边将被拉开的抽屉一一合上。
“你放哪儿了?”
冬柏瞪了他一眼:“你该走了。”
“在你身上?你这样做对你没好处。”
“你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单正脸色扭曲,磨蹭着走到屋外。
冬柏刚要关门,单正忽然跪下:“冬哥,我求你了,我这么年轻……”
“你这么年轻,却学着搞歪门邪道。”
“冬哥,我错了,给我个机会……”
冬柏叹了口气,来到单正面前:“不如你帮我提供证据,或者干脆做证人。”
单正瞪大双眼,盯着冬柏看了一会儿,然后仿佛认命一般,将头耷拉下去。
“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但我觉得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说罢,冬柏转身准备进屋。
就在他马上要触到门把手的时候,单正忽然起身,将他拦腰抱起。
他猝不及防,一下失去平衡,单正趁机将他掀入一旁的水缸。
那水缸虽然不满,却又大又深。冬柏倒栽在水中,两腿被单正死死箍住,双手既不能将身体撑出水面,更够不着缸沿。无论他怎样挣扎,也只能在光滑的缸壁间掀起片片水花。被慌乱和恐惧攫住的他很快就憋不住气,冰冷的水随即穿过口鼻,涌进他的肺里——
这便是冬柏生前最后的记忆。
第43章 罪行
铭久凝视着缸底的划痕。
时过境迁,缸体斑驳,缸底亦蒙尘多年。
可他前世的最后时刻,却仿佛就在昨天。
他记得,那划痕是他弄的。那是一个未写完的“单”。
被冷水浸泡的恐惧再次袭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想起什么了?”苏萼问。
“什么都想起来了。”
“你是说……”
“我的前世。我是在这个水缸里被人淹死的。”
“真的?你确定?”
“非常确定。”
一阵强烈的不适感袭来,铭久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他循着这种感觉,看了看那只被扎伤的手,又摸了摸额头和耳后。
苏萼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来他说的是真的,她想,他已经能够感知疼痛。
铭久检查过伤口,立刻对苏萼道:“我得马上回 K市。我得调查一些很重要的事,还要看看我前世的妻子和女儿。”
说完抬脚便走。苏萼略一犹豫,随即跟上。
途经西岭村的公交车大约半小时一趟,铭久和苏萼立在寒风里,各怀所想。
“您怎么了?”铭久忽然问道。
“我怎么了?”
“说不上来……感觉和平时有点儿不一样。”
“或许是你恢复了前世记忆的缘故。”
“也许吧……”
可是下一秒,铭久便意识到苏萼的确反常。
“您……不打算了解我的前世记忆吗?”他问。
苏萼看着他道:“当然要了解啦,可你刚才急着走,所以我想等上车以后再听你讲也不迟。”
铭久直视着苏萼的眼睛。死神的眼神自然无懈可击,但铭久却在眼神之外发现了苏萼的破绽。
“您……来过这里?”
“是啊,十几年前来过一次,和晴夏一起。”
刚进西岭村时,他们之间曾有过这样的对话。
再往前回忆,他与晴夏在K市中心医院重逢时,苏萼似乎也曾提过,她与晴夏的第一次合作,是在一个水库。
铭久暗想:我前世遇害,大约是在十二年前;虽说那口水缸不在水库地界儿,但隔得也不算远;而比时间和地点更加可疑的是,一向对内情和隐私抱有强烈兴趣的苏萼,为了看我与前世亲人见面专程跟来的苏萼,在我真正恢复前世记忆的时候,却显得无动于衷。
“我想问您个问题。”
“问吧。”
“我前世的死亡,是您和晴夏执行的吧?”
此时的晴夏正和仲武一起,为除掉成杰而绞尽脑汁。
若要彻底除掉成杰,就只能借周瑗的手将其打入死神界的最深处。因为他们要除掉的并非一个生命,而是一个魂魄。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要如何让周瑗对成杰产生怀疑或厌弃。
基于成杰有可能已经知道两人秘密的前提,晴夏和仲武必须慎之又慎,既不能提前暴露自己,又不能留给成杰喘息或回旋的余地。
“思路是对的,可就是没有绝对的好方法。”晴夏说。
“不可能一点险也不冒。”仲武说。
时间紧迫,这已经是伊郎回 K市的第六天,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一天他便将结束居家隔离。为了尽可能地降低成杰发现伊郎的可能性,晴夏和仲武不可能采取试探性行动,一旦出手,必须立竿见影。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仲武说,“明天我再找你商量。”
“好。”晴夏起身,将仲武送出门。
“对了,”仲武停下脚步,转身递给晴夏一张存储卡,“这是霍至帮我做的最新备份,你帮我收着吧。”
晴夏笑着接过:“你备得还挺频的。”
“还行吧,两天一次。”
“这么说,后天你还会给我一张更新的?”
仲武看了看她:“也许吧。”
出了晴夏公寓,仲武直奔成杰住处。
红日已坠,天光惨淡,街道之上,楼宇之间,阴谋和危险的气息正在弥漫。
“不可能一点险也不冒”——其实,刚才对晴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主意。
咒怨执事的本质是假借人类躯壳行走的魂魄,虽然魂魄不会对任何伤害感到痛苦,更不可能被寻常人杀死,但他们的躯壳却并非坚不可破。
如果是轻微的破损,死神会立刻为其修补;如果是严重的损毁,死神则极有可能直接放弃——毕竟咒怨执事只是工具,没有谁不可代替。
既然想不出万全之策,又没有太多时间,仲武只好铤而走险。他打算操起前世的老本行,连夜潜入成杰住处,伺机将其制服,然后将那张终日以假笑示人的虚伪皮囊分割碎裂,或者干脆化为青烟。
这样一来,即便周瑗有意为成杰重塑一副躯体,也至少需要花上几天时间。届时,成杰的魂魄将没有任何行动能力,更无口可辨。仲武和晴夏完全可以利用这段时间,从容地伪造证据,使周瑗确信留用成杰毫无必要、甚至还有风险。
而仲武之所以未将这个打算告诉晴夏,一是因为晴夏显然不适合参与这种黑暗又血腥的行动,她的心没那么狠;二是因为一旦得手,周瑗势必会有针对性地开展调查,而且调查力度会非常大,毕竟这场行动的性质约等于人间的谋杀。
正是为了避免晴夏受牵连,仲武才决定单独行动,并且从一开始就不向她透露自己的想法。
其实归根到底,这件事是因晴夏而起,仲武才是那个被牵连的人。
可仲武从来不这么想,他只为晴夏考虑。
至于他为什么要为晴夏做到这种程度……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斑马线前,仲武不得已停下脚步。眼前车流穿梭,身后人来人往。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和周围的这些人不一样。
在偶然发现晴夏的秘密之前,他只能孤身一人,奋力奔走于人间和死神界两边。尽管在前世便已习惯孤独,但他依然渴望伙伴。霍至虽然能称得上他的朋友,却并不能纾解他的全部情感。
我和那个丫头之间,算是哪种情感呢?仲武暗想,肯定不是爱恋。
那么……兄妹?
或许只是同命相怜,也或许……只是我的英雄情结使然。
不过,今晚的行动之后,那丫头可能就要像我从前那样孤身一人了。
毕竟,世间的所有罪行,最终都瞒不过有力的调查。
“他没被抓?”铭久瞪大双眼,“这怎么可能?他犯的可是杀人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