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家长,是什么事情,跟你说这么久?”赵彬肃着脸问冯莹。
冯莹放下杯子,隔着茶几坐在另一把椅子上,轻叹口气说:“他是俞建谷的爸爸,俞建谷就是那个经常尿床,周六没人接的男孩。有几次,我把他带回来,还是你给他搭的床。俞建谷的爸爸说,他三个星期没来接孩子,是他下乡啦。我问孩子的妈妈呢。他说他跟孩子的妈妈离婚啦,孩子归他,家里没有老人,所以孩子没人接。他又对我解释离婚的原因。他说,他和俞建谷的妈妈,是省财校同学,毕业被分配到石谷专物资局。俞建谷的妈妈一直不愿在这里工作,但又没办法调走。因当初是为了支援山区,才分到这里的,如想再调回省城,没特殊关系基本不可能。后来俞建谷的妈妈,不知怎么跟一个省军区的军官好上,就跟他离婚,调走啦。”
“一个家长,把他离婚的事,跟保育员说得这么详细,是什么意思?”
“这有么子嘛,他说离婚的事,是解释孩子没人接的原因。”
“他是哪个单位的?”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专物资局的。”
“又是物资局的。去年,我们去老城买书,在路上也是遇到一个男家长,跟你说个不停。我问你,这家长是谁,你也说是物资局的。是一个人吗?”
冯莹愣了下,因找她问孩子情况的人多,她一下记不起是哪次,在哪里,跟哪个家长说了话的。她想了好久,还是想起来了:“哦。那个家长啊,他的孩子在小三班。”
“一个离婚的事,三两句不就说完了吗?怎么说这么长时间?我走了,你们还说了半个小时……”
冯莹见赵彬跟她说话,像审坏人一样,就再也忍不住了,她打断赵彬的话,提高嗓门说道:“他说完啦,我还要把俞建谷天天尿床的情况,跟他说清楚唦!还有,你刚走,彭园长就出来啦,俞建谷的爸爸,又把他的困难给彭园长说,我正要走,彭园长拉我一起听。不信,你去问彭园长!”
“家长有困难,给园长说,就对了;跟一个保育员说那么多,能解决问题吗?冯莹,以后对这类事,你莫要过于关心。”
“么子叫过于关心!我是保育员,家长向我反映情况,我未必不听。你这个人,真是的!”
“好,好!以后你就跟他慢慢地说吧。”赵彬一脸不悦地开门出去了。
吕娘见赵彬走了,进来劝冯莹:“有话好好地说,不要吵。赵局长等你回来吃饭,可能时间等长了,有点心烦。”
冯莹气愤愤地说:“他这个人,就是小心眼多!一个家长,跟我说个话,他又想到偏坡上去啦。”
吕娘笑道:“赵局长是喜欢你唦。”
“我不要他这样的喜欢,把人搞得好紧张!”
吕娘又对冯莹说:“赵局长刚才可能去食堂吃饭去了,等会他回来,你莫跟他再吵哈。”
冯莹说:“不是我跟他吵,是他找我的岔子。”
这天晚上,九点钟不到,冯莹和洁雅就睡了。赵彬是十点多钟,从办公室回来的。
第二天是礼拜天。
冯莹早上一醒来,就想起昨天赵彬说的那句话,“冯莹,以后对这类事,你莫要过于关心。”一想到这句话,她心里就有火。这类事是么子事,么子叫过于关心,我怎么过于关心啦!我当保育员,未必就只能跟女家长接触,而不能跟男家长说话,跟男家长一讲话,就成“这类事”,就过于关心……幸亏幼儿园的职工,除采买小蔡是个男的,其余都是女的,不然的话,恐怕天天有架吵。他这个人么子都好,就是这方面,太那个啦!算啦,不想啦,一想起就头疼。冯莹见赵彬没在床上,心里又生气地想着,他把别个说啦,自己一点事都没得,这个时候肯定又到办公室,加他么子鬼班去啦。她从枕头下摸出手表一看,七点半了,忙翻身坐起来,见洁雅睡得很沉,就自个穿衣下床了。
吕娘在厨房抹灶台,见冯莹进来,就放下抹布,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脸盆,一面对冯莹说:“饭好了,正要去叫你。”接着说,“赵局长说他今天要去县发电厂,中午不回来吃饭。”
冯莹冷冷地说:“他不在家,还好些。”又说,“我今天也找个地方,去清闲下。”
吕娘笑道:“要得,你出去散散心也好。”
冯莹洗脸时,突然想起一事,忙问吕娘:“吕娘,您前天不是跟我说,星期天要回去一趟吗?”
吕娘笑道:“是想回去下,屋里这么久没住人,想通通风。”
冯莹忙说:“我陪您回去,顺便看看您的家,反正他中午不回来。”
吕娘一听,高兴地说:“那我们快点收拾,早去早回。”说时,走到门口,朝院坝里喊道,“娴娴莫玩了,快回来吃饭。”
早饭后,冯莹抱着洁雅,吕娘牵着洁娴,步出三合院,向老城走去。约走四十分钟,来到老城西门。从城门洞出来,吕娘指着城墙根下一栋面朝石梯的木板屋,对冯莹说:“这就是我的家。”
冯莹望着那屋说:“独门独户的,只住你们一家吗?”
吕娘点头:“是的,只我们一家住在这里。”
吕娘牵着洁娴顺着石阶往下走,走了十几级台阶,再朝左边走几步,就来到木屋门口。吕娘从裤兜掏出钥匙,“哒”的一声把锁打开。洁娴来到一个新地方,格外兴奋,她把门一推,就跑了进去。
吕娘对身后的冯莹说:“小心点,这是个过道,光线不大好。”
冯莹说:“还好,看得见。”
吕娘边往里走,边把左边几个房间的门窗打开,并向冯莹逐间介绍:“这间是我住的。”
“这间呢,是三个外孙住的。”
“这间是我女儿和女婿的卧室。”
冯莹跟着吕娘在几间房里进进出出,然后唏嘘道:“好多房间啊。”
吕娘笑着说:“房子是有几间,就是面积不大,也太旧哒。”
吕娘带冯莹来到后面院子里,院子小小的,有墙围着,院子靠城墙那方,单独有间小屋。吕娘指着小屋说:“这是厨房。”
吕娘走进厨房,提了两把椅子摆在院子里,又拿了块抹布掸了掸椅子上的灰,要冯莹和洁娴坐。洁娴那里坐得下来,她看到院墙根下长了一些草,就跑过去,蹲在那里拔草玩。
冯莹坐在椅子上,给洁雅换尿布,听到厨房传来劈柴声,就面朝厨房大声说:“吕娘,您莫弄么子哈,我们玩一会就回去。”
吕娘说:“我烧点开水。”
“水都莫烧,好麻烦。”
“不麻烦。”吕娘说道。
过了会,吕娘提个小桶出来,对冯莹说:“我去河里提点水,一会就回来了。”
“河有好远?”冯莹问道。
吕娘说:“不远,从门口一下去就是。”
冯莹抱着洁雅,跟着吕娘来到大门口。吕娘站在阶沿上,指着门前那条石梯,对冯莹说:“从这里往下走,一走到底下,就有一条小河。你看嘛,站在这里,就看得到那个石拱桥,你说有多远。”
“桥对面好像有公路?”冯莹望着下面说。
“是有公路,从公路上走,也可以到芜蔓坝,就是路远些。”
冯莹见石梯两边的坡地,种着大片的蔬菜,没有人家,就对吕娘说:“这里好清静哦。”
“是有点冷清,附近农村的人,进城买东西,都喜欢从南门走,那边商铺多些。”
“难怪半天没看到一个人过路。”
“你就在这里玩,我去提水。”
吕娘正要走,冯莹一把拉住她:“我去提。”
冯莹把洁雅塞给吕娘,拿过水桶,一溜烟向下跑去。
冯莹提水回来,吕娘把洁雅又递冯莹抱着,她从厨房墙上取了了一个篮子,往外走。冯莹拦住她:“吕娘,您到哪里去?”
“我去买点米和菜,做中饭。”
“您好久没在这里住,刷锅、洗碗蛮麻烦,算啦,我们等会回去做饭。”
“不麻烦,从这个城门洞出去,往右走,走不了多远,就是县政府,那里有个粮店,我一会就回来哒。”
“真的莫去买,吕娘。”
冯莹拉着吕娘不让走。吕娘只好依了冯莹。
吕娘把水烧开后,就跟冯莹坐在院子里,边喝水,边聊天。聊了一阵,冯莹抬腕看手表,吕娘问:“几点了?”
冯莹说:“快十一点了,还可玩一会。”
吕娘望着冯莹的手表说:“你看,赵局长好喜欢你,每次出差,都要给你买东西;他上次到省里开会,又给你买了块手表。”又说,“专署里有几个女的戴手表哦。”
冯莹叹息道:“他对我好是好嘛,但也不能说对我好,就可以乱猜忌人。”
吕娘笑道:“人嘛,那有十全十美哦。我觉得,只要赵局长一心一意地喜欢你,有些事,就不算么子。你看隔壁……”
吕娘差点说出郑勇偷情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冯莹见吕娘说个半截话,就问道:“隔壁怎么啦?”
吕娘笑道:“哦,不是隔壁,是墙壁,你看,洁娴一来就蹲在墙壁边拔草玩,玩到现在,也不动一下。”
吕娘朝洁娴喊道:“娴娴过来喝水。”
洁娴摇头,表示不喝。冯莹对吕娘说:“她不喝算啦,我们走。已十一点钟啦。”
吕娘说:“好,我去关窗户。”
冯莹朝洁娴喊道:“娴娴,莫玩了,我们走。”
洁娴一听,站起身,跑过来跟着冯莹往外走。吕娘关好卧室和厨房的门窗,出来把大门锁了,和冯莹、孩子,向城门洞走去。从城门洞出来,吕娘指着右边一条路,对冯莹说:
“县委、县政府离这里不远,从这边走,也可以回去,就是路稍远点,我们还是从盒瓶街走。”
冯莹望向吕娘说:“我来石谷那年,赵彬带我到县委门口看了下。”
吕娘说:“哦。那边的街大些,下次来,我们走那边。”
冯莹和吕娘带着孩子回到家,已十二点了,吕娘赶忙煮了一锅面条,大家简单吃了个中饭。
到吃晚饭时,赵彬回来了,一家人便在厨房围桌吃饭。席间赵彬和冯莹都不说话,都阴着脸,他们的头上,都像顶着一片沉沉的乌云。
吃完饭,赵彬肃着脸走进卧室,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水利工程施工》,坐在桌前看。冯莹也垮着脸,到院子里,把晾在竹杆上的尿布和衣服,一并收了,抱进屋,放在吕娘床上,接着从桌子上提起两个暖水瓶,去开水房打水。吕娘把厨房收拾完,来到外间,见床上的洁雅在动,就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到院子里去了。
冯莹提水回来,把开水瓶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在床缘摺衣服。过了会,洁娴从外面跑进来,把靠窗边的小藤床,“轰隆轰隆”的一会推到门边,一会推到窗户下。这个小藤床,是冯莹和赵彬上半年,在老城藤椅社买的。当时只看到床有轮子,以为好哄孩子睡觉,买回来后,才发现藤床的轮子,在木地板上滚动时,发出的“轰隆”声,像天空滚过的闷雷,让人听了,格外不舒服。
冯莹因此也就没怎么用这个床,只把小孩的衣服和尿布放在藤床里。以前,冯莹只要一听到洁娴把床推得响,就要把她撵开。可今天,这个“轰隆轰隆”声,对她像没丝毫影响样,她即不心烦,也不意乱,任凭洁娴把床推来推去,推去推来。
赵彬在里间看书,被“轰隆轰隆”的响声,搅得心神不安。过了会,他皱着眉头从柜子里,拿出一根长带子,走到外间,将洁娴拉开,把小藤床拴在靠墙的桌子腿上。
洁娴一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接着往地下一坐,蹬着两只腿哭喊着:“我要推……我要推……”
赵彬不望洁娴,只顾朝里间走去。洁娴见爸爸没理她,更哭得撕声裂肺。
洁娴哭成这样,冯莹眼皮都不抬下。吕娘在院子里,听到洁娴在哭,好像没人管,就慌忙走进来,把洁娴带出去了。
这天,赵彬和冯莹直到上床睡觉,都互不理睬。
接下来的日子,赵彬和冯莹白天各上各的班,下班回来各干各的事,家里的气氛如同冰窖一般。冯莹有时恨不得,二十四小时待在幼儿园,不回家就好。冯莹的不良情绪,渐渐被细心的彭园长发现。周五那天,彭园长把冯莹叫到她办公室,问她:“你是不是和赵局长闹矛盾了。”
冯莹不做声。彭园长说:“我看你这几天,心里总像有什么事样。就想问问你。”又说,“两口子吵嘴磨牙,很正常,只要双方把矛盾说出来,解释清楚就好了。”
冯莹低声说:“我再怎么解释,他都不信。”
彭园长笑道:“是什么事啊,你说给我听听。”
冯莹便把上周六,赵彬误会她的事,对彭园长说了。彭园长听了,安慰冯莹说:“好,这个事,我知道了,我去给赵局长解释。你回教室去吧。”
冯莹一走,彭园长就锁门,去了赵彬那里。
彭园长来到赵彬办公室门口,见赵彬正埋头桌子上,在看一份什么文件,手里握着一支红蓝铅笔,不时地在文件上画杠杠。彭园长喊了一声:“赵局长。”
赵彬听到门口有人叫他,就撂下铅笔,抬起头,一看,是彭园长,他愣了一下,随即微笑说:“彭园长来了。”一面起身把彭园长让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
彭园长落座后,望赵彬说:“小冯这几天情绪有些不大好,我怕她影响工作,就找她谈话,问她是不是和你闹矛盾了。开始她不肯说,我劝了几句,她才说了你们闹矛盾的原因。赵局长,这个情况,我很清楚,周六那天,我下班后,牵着小班两个没人接的孩子,准备回家,走到大门口,一个在和冯莹说话的家长,看到我,就把他的困难向我反映,还对幼儿园提了很多建议;比如他说,周日无人接的孩子,可以不分班级,集中管理,这部分费用,由家长另外出。冯莹当时要走,我拉住她,要她一起听这家长把话说完。这样,她就回去晚了。”
赵彬微笑地望着彭园长,不言语。彭园长接着说:“赵局长,你可能对我们幼儿园的工作性质,不大了解。我们为了很好地完成幼儿的教育任务,我们要求保育员要与家长经常保持联系;要了解幼儿的家庭教育环境;还要与家长商讨符合幼儿特点的教育措施。冯莹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彭园长顿了顿,又说,“赵局长,我觉得夫妻之间,应该多些理解,有时要换位思考,多尊重对方,只有这样……”
彭园长正说着,一个手里拿着文件夹的人,从门外匆匆走进来,站在赵彬身旁。赵彬对那人打了个手势:“稍等一下。”
彭园长见赵彬有事,就起身,笑着对赵彬说:“赵局长,我就这些话,说错的地方,请见谅。你忙,我走了。”
赵彬连忙起身跟彭园长握手:“谢谢你。”一面把彭园长送到门口。
这天晚上,赵彬开完会回来,见冯莹坐在里间藤椅上,低着头,在织毛衣,他把藤包放在桌子上后,就微笑着走过来,拿起冯莹织好的半截毛衣身子看,看了会,含笑说:“这是给洁娴打的衣服?”见冯莹不答话,就又说,“我的毛衣袖子脱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