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冯莹打开皮箱,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三十二元钱,来到外间,递给吕娘。
吕娘笑着说:“你提前给我发工资啊。”
冯莹不说什么,只把钱塞到吕娘手里。
吕娘对冯莹每次给她发的工资,从来不数,一般接过钱,直接装入兜里。可这次,她总感觉手里的钱,有点不对劲样,于是把手指伸到唇边,沾了点唾沫,一张张地数。吕娘一数完钱,就抿着嘴望向冯莹说:“你已经提前半个月给我发工资了,怎么还多给我十块钱?”
冯莹笑道:“这十块,是给您的零花钱。”
吕娘一听,急道:“这要不得。”
冯莹扑哧一笑:“要得,要得。”
冯莹怕吕娘退钱,赶忙跑进里间,把门关上。吕娘见冯莹这样,只好收下所有钱。
过了一会,冯莹听见吕娘去了厨房,就打开门,来到外间,从衣柜里拿出吕娘那条有八成新的灰布裤子;又在柜子下面抽屉里,翻出一块同色的方形小布;然后端着针线篮,坐在窗下椅子上,把那块小布缝在吕娘裤子内侧的腰上。口袋缝好后,冯莹去厨房对吕娘说:“吕娘,我看您出门,最喜欢穿那条灰布裤子,我就把那条裤子的腰上,缝了个口袋,您把钱装进去吧。”
吕娘连声说:“好,要得,要得。”
吕娘随冯莹来到卧室。吕娘从枕头下拿出钱,全部递给冯莹。冯莹从那叠钱里,抽出两张钞票给吕娘:“这两块钱,您放在外衣兜里,路上用方便些。”
冯莹把钱塞进口袋,再用两颗大别针,把开口处封好,然后对吕娘说:“您路上,最好不要取钱,如万一要用钱,最好上厕所时拿,千万莫让别人看到啦。”
吕娘见赵彬和冯莹,完全把她当自家老人一样待,就动情地说:“嗯,我会注意的。”接着说,“我在姑娘那里玩不到好久,我要早点回来。”
吕娘走后,冯莹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搞卫生,和照顾孩子,忙得不可开交。
一天上午,十点半钟,洁娴牵着洁雅到车库门前的坝子里玩去了。冯莹收拾好房间,把洁颖哄睡了,来到厨房,把中午的菜,一样样的洗净、切好。然后提起墙边的大木盆和搓衣板,来到院子,放在一个阴凉处;接着去卧室抱出一大堆衣服,丢进盆中,又到厨房提一小桶水,倒入木盆里,随后坐在小凳子上,捞起一件湿衣服,放在搓板上,擦肥皂后,就“嚓嚓嚓”地搓起来。
天气太过炎热,冯莹只搓一会,额头上的汗水,雨样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她顾不上擦汗,心里只想着赶快洗完衣服,好去做饭。直到汗水流进眼睛,视线模糊了,才坐直身子,用手背揩眼睛。这时,她无意望见院子路口一棵树下,站着一个人,她没多看,也没多想,只顾弯下腰继续搓衣服。这件衣服搓好后,放进旁边脸盆里,再拿起洁娴的裤子,放搓板上,擦上肥皂,用刷子“唰唰”地刷着。刷了一会,大路上传来孩子的说话声,她以为是洁娴和洁雅回来了,就抬起头来看,见不是自家的孩子,正又要低头继续刷衣服时,却忽然瞥见那个站在路口树下的人,还没走,正朝她望着的。冯莹有些奇怪,就朝那人仔细看过去,这一看,她惊得霍地站起来,手里的刷子“咚”一声掉进盆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吴元。
吴元见冯莹发现他了,赶紧往南边走。冯莹忙喊了一声:“元哥!”
吴元转过身,望向冯莹说:“我是来开会的,要到那边去找个人。”
冯莹微笑道:“进屋喝口水唦。”
吴元摆手:“嘴巴不干,我走啦。”
两人正说着,赵彬下班回来了。三合院场坝前面栽着一长排金叶女贞灌木,进院子留有三个入口。赵彬从右边进口踏上自家走廊,见冯莹站在院子里,脸向着大路在说话,就侧头朝中间入口望去,当一看清冯莹是在跟谁说话时,顿时整个人像被电击了样,完全愣住了。
吴元也看见赵彬了,这时,他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仰着头,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
冯莹见吴元突然走了,她马上意识到什么,忙转过头朝走廊望去,只见赵彬站在厨房门口,正盯望着她。她把沾满肥皂泡的手,伸进盆里洗了洗,朝赵彬走去,走近,问赵彬:“你是在家里吃饭,还是去食堂吃?”
赵彬不答话,只瞪着愤怒的眼睛望着她。冯莹没做亏心事,却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她想跟赵彬解释,赵彬却忿忿的朝卧室走去。
冯莹跟在赵彬后面,也进了屋。赵彬一进里间,把门“砰”的一声关上。重重的关门声,把睡在外间床上的洁颖惊醒了,她翻身坐起来,迷茫地望着妈妈。
冯莹连忙走过去,把洁颖抱起来,去了厨房。
冯莹用背篓背着洁颖,站在灶边,大汗淋漓地挥着锅铲炒菜时,见赵彬经过厨房门口,往前走了,知他是去食堂吃饭。
冯莹做好饭菜,刚要去车库那边喊老大和老二吃饭,就看到洁娴和洁雅回来了。
洁娴一进厨房,就嘟着嘴,对冯莹说:“妈妈,我们在车库场坝里,看到爸爸,我喊他,他不理我。”
冯莹不耐烦地说:“快吃饭,那这么多话。”
冯莹和孩子们在厨房围桌吃饭时,赵彬回来了,他不朝厨房望,径直朝卧室走去。
冯莹吃完饭,抱着洁颖来到卧室外间,见里间的门又关上了,她什么话不说,只把洁颖放吕娘床上,要洁娴把妹妹看着,她去院子接着洗上午没洗完的衣服。
两点半时,上班铃打响了,赵彬开门出来,坐在吕娘床上逗妹妹玩的洁娴,忙朝赵彬喊道:“爸爸,你上班去呀。”
赵彬含糊地唔了一声,就走了。
赵彬再回来是晚上八时。他在走廊上,见冯莹和三个孩子在院子里乘凉,洁娴和洁雅坐在木椅子上,手里拿着生黄瓜在吃。洁娴因中午两次叫爸爸,爸爸都不答理她,这时她见爸爸回来了,就再不喊他了。冯莹把洁颖放在大腿上抱着,另只手摇着蒲扇。赵彬见冯莹朝他望了一眼,又转过头,望向别处。
赵彬走进卧室外间,倒了杯茶,端到里间,坐在藤椅上。过了一会,他起身来到院子里,对冯莹说:“你进来下。”
冯莹知道赵彬晚上要找她算总帐,就不耐烦地说:“有么子事?”
赵彬见冯莹没走的意思,就上前从冯莹腿上抱起洁颖,另只手拉着冯莹往房里走,走了几步,回头又对洁娴和洁雅说:“你们两个也回来。”
全家人都进屋后,赵彬把吕娘床上的席子,拉下地,把洁颖放在席子上,将大门关上,然后对洁娴说:“爸爸、妈妈在里面说事,你们在席子上玩,把妹妹看好,不要开门出去。”
洁娴望爸爸点了点头。赵彬又对冯莹说:“进去呀!”
冯莹不悦的往里间走,一面嘟囔着:“你要说么子,就说唦!搞得这么紧张不过。”
赵彬不说话,他站在门边,等冯莹一进来,就把门“呯”一声关上。冯莹走到藤椅边,刚坐下,赵彬就立在她面前,肃着脸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约会的?”
冯莹一听赵彬这样说话,气得猛地站起来,指着赵彬大声说:“你把话说清楚!我跟哪个约会!”
“还用我说吗。吴元是怎么找上门的?”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么子找上门,他是来开会的,散会啦,要去找一个人,从这里过路,刚好看到我啦。我要他进屋喝茶,他说口不干,就说这么两句话,你就回来啦。这有么子大惊小怪的!”
“去找人?专署大院这么多路,为什么偏偏从这边走?他是怎么知道我们住这里的?”
“这里是大路,他可能是碰巧……”
赵彬剪断冯莹的话,气愤愤地说道:“是碰巧吗?吕娘才走几天,他就来了。”
冯莹见赵彬越说越不像话,气得浑身乱颤,她指着赵彬的鼻子,高声说道:“你再说一遍!”
赵彬不做声。冯莹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她咬着嘴唇,一字一顿地望着赵彬说:“你分析得对!是我给吴元打的电话,是我对他说,吕娘走啦,你快点来!”
“你,你……你……”赵彬被冯莹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冯莹接着怒不可遏地说道:“赵彬,你说这些话,像不像当领导说的!你不是喜欢搞调查研究吗,怎么……”
冯莹这句话把赵彬刺激得不轻,他没等冯莹说完,就把桌子猛地一拍:“闭嘴!”
赵彬平时极受人尊重,从没人对他无礼过,可他万没想到,冯莹会用这种口吻来教训他;平时他把冯莹当大女儿宠,处处让着她,可到头来,她却对自己如此放肆。想到这里,赵彬气得劈手抓起茶几上的杯子,朝地下狠狠一掷,只听“咣当”一声,瓷杯碎成一地。
冯莹还是第一次看到赵彬摔东西,她先是惊了下,随即也抓起桌子上的钉书机、笔筒、台历、砚台,统统朝赵彬砸去。桌子上没东西了,她又抓起藤椅上的坐垫,和几件衣服发疯似的一气乱扔。
洁娴和洁雅先是听到妈妈在和爸爸大声吵架,接着又听到里面有摔东西的响声,都吓着了,她们拍着门哭喊着:“妈妈……爸爸……”
赵彬也被冯莹的举动,吓退几步。冯莹不顾孩子们的叫声,她一脚踢开面前一把椅子,把门“呯”一声打开,向屋外冲去。
赵彬没追冯莹。
冯莹跑到大院东门外的河边,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把头埋在膝盖里,“呜呜”地哭起来。幸好这里没有人,只有一只鸟在草丛里“扑楞扑楞”地拍着翅膀。
冯莹哭了一阵,抬起头,凝望着河边那丛竹子,月光下的竹子像一幅水墨画般安静而悠远。她望着,望着,眼前浮现出赵彬摔杯子时愤怒的样子,她心里一阵抽搐,不禁悲哀地想着,以前父母,吴家的人,不,村里所有的人,没得哪一个对我恶狠狠地摔过东西。我没做错么子,你赵彬凭么子对我这样凶!这样恶!这样恨!凭么子!凭么子!凭么子……”冯莹的眼泪又像决堤的洪水样涌了出来。
冯莹在沙滩上,伤心地坐了一个多小时,后因耳边老响着洁颖喊妈妈的声音,她想着,老三那么小,这时没看见她,不知哭成么子样子啦。不行,得马上回去,不能因大人吵架,孩子都不管啦。冯莹拭干眼泪,起身向家中走去。
冯莹回来,看见三个孩子东倒西歪地睡在吕娘床上,她连忙去厨房端来一盆水,给三个孩子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又轻轻地把她们的衣服脱了。
这晚,冯莹跟三个孩子睡在一起。
夜里,冯莹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白天的事又一幕幕在脑子里浮现。这时,她想着,自已从一九五二年底跟赵彬结婚后,就再没见到过吴元,可万没想到,今天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吴元却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她当时真的被惊着了。吴元的样子变化好大,三十岁不到,额头就有皱纹啦;面容也是显得好憔悴;衣着虽跟过去一样,整洁干净,一丝不苟,但完全没得以前的精神劲啦。
吴元说,他是找人路过这里。他也是的,既然看到我啦,怎么不喊一声,老站在那里。说来也是巧,平时她都是在厨房里洗衣服,今天也不知怎的,就想着要在外面洗。假如那时自己没在院子里,吴元肯定就往前走啦,绝不是赵彬说的,他早就知道我们的住处。他要是知道,为么子这么多年,现在才出现。冯莹还想到,当时她看到吴元,心里虽然很激动,但她并没走过去跟他说么子,只把他当作一般亲戚,说着客套话。自己做得这样好,赵彬还冤枉她,还拍桌子,还摔杯子!一想到赵彬摔东西,冯莹心中的怒火又骤然升起。这时,她把赵彬平时对她的好,全抛一边了,脑子里尽想的是,赵彬对她不善的事。比如赵彬不支持她工作;那年她在幼儿园门口,跟一个孩子的家长说话,赵彬对她发脾气;她托人给女儿带裙子,赵彬对她冒火……她就这样一桩桩一件件的想着,想到后头,她心烦得不想再看到赵彬了。
冯莹平时因工作忙,很少思念娘家,现在受委屈了,她恨不能插上翅膀马上飞回去,在父母面前好好哭一场。对了,回去,回玉梅,回娘家!她心底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这个念头一经来到她的脑中,她就变得迫不及待了,想着要走,干脆明天就走。
第二天,天蒙蒙亮,冯莹就起来,把她和孩子们的换洗衣服,和一些日用品塞进挎包里;又走到床边,轻声叫着:“洁娴,起来,快起来;洁雅起来,快点,快点。”
洁娴睁眼望了下妈妈,翻身又睡着了。洁雅下床站在那里,揉着眼晴,半天不动。冯莹从椅背上拿起洁雅的衬衣,和长裤子递她,要她快点穿上,一眼瞥见洁娴又睡着了,就把她抱下床,连声催她快点穿衣服。冯莹把洁颖穿好后,打开衣柜,拿出自己那件白底起蓝花的短袖衬衣穿上。头发在生洁颖时又剪成短发,她拿着梳子,镜子都不照,只在头上刮两下,就带着三个孩子出门了。
冯莹肩上挎一个大包,怀里抱着洁颖,边走还要边招呼老大和老二。走了一段路,冯莹觉得自己活像一只老母鸡,带着几只小鸡出行样,怎么走也走不快。来到专署大门口时,她累得不行了,就把洁颖放站在地下,大口地喘着粗气。
洁娴问妈妈:“我们到哪里去?”
冯莹望着洁娴,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就马上对洁娴说:“走,我们去夏姨家。”
冯莹一弯腰抱起洁颖,带着洁娴和洁雅往院墙边那栋房子走去。
夏菊听有人敲门,忙披衣下床,把门打开。见是冯莹和几个孩子,吃了一惊。
冯莹忙对夏菊说:“我娘家有急事,要回去一趟,三个孩子,我路上照顾不过来,想把洁娴放在你这里,麻烦你帮忙照看下。”
夏菊满口答应,她连忙拉洁娴进屋。
洁娴一听妈妈要把她留这里,“哇”的一声哭了,她挣脱夏菊的手,上前扯着冯莹的衣服,大声嚷道:“我也要去外婆家!妈妈,我也要去!”
冯莹摸着洁娴的头:“妈妈去几天就回来接你,这么多人去外婆家,外婆忙不过来。娴娴,听话哈。”
牛牛这时趿着鞋子“咚咚”地跑出来,对洁娴说:“等会我带你出去抓金龟子。”
夏菊也附和着说:“吃了早饭,牛牛和军军都带你出去玩。”
洁娴最喜欢玩金龟子,听他们这样说,就松手让冯莹走了。
冯莹抱着老三,带着老二,来到车站时,因时间还早,便顺利买到去竹萱的车票。
冯莹和两个孩子,乘车到达竹萱车站时,去玉梅镇的车票已卖完。冯莹只好到车站附近的工具厂,找到一个在这里工作的熟人,请他帮忙送她们回娘家。
这人二十多岁,身强力壮,不一会,他就借来两只萝筐,把老二和老三分别放进筐里,挑起就走。
第38章 冯莹负气回娘家,刘哲温言劝赵彬
赵彬跟冯莹吵架的这晚,他见冯莹跑出去了,起初他有点担心,后又觉得冯莹最疼孩子,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回来。于是他将三个孩子,安顿在吕娘床上睡了,自已坐了会,也上床躺下。冯莹回来时,他知道,他见冯莹没进里间,而在外间床上和三个孩子睡在一起,他觉得这很正常,毕竟两人这么大闹一架,不可能马上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