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持陈知县!”
“开棺!查明真相!”
许多声音响了起来。
陈脊望着群情激奋的百姓,心里竟涌上酸楚。这样的场面,他曾多次在梦过,众人拥护,民心所向。可当一切真的变为现实,他却像堵了石头般难受。
他没有再看百姓,而是望向差役,一声令下,众人便开始动手了。
陈脊紧盯着坟墓,沈亭山则再次打量起围观人群,这里有百人之多,其中有几个正是沈亭山特地交代要带来的人。糖水贩欢哥及卖糕饼的刘大立在人群中,静静看着。尹涛持剑立在人群两边,神色淡然。马荣躲在人群的后头,是最方便离开的位置。
棺木埋得不深,很快便在土中初现。坟场临近横山河,土质松软湿润,昨日又下大雨,地下水位较高,棺木几乎浸泡在泥水中。几个差役一声惊叹,拿着锄头、铲子不知所措。
“慢着!”就在这时,远处忽有叫声传来。
陈脊循声回头,见孙文鹏领着差役拥着一人,沿小路进入树林,来到坟前。
孙文鹏不是去接待贵客?那这所拥之人......应就是绍兴知府洪州了。
沈亭山与陈脊两人赶忙上前行礼。
“陈脊,我听说你要掘自己生父的坟!”
“正是。”
洪州一脸严肃,“胡闹!身为人子,丧服尚在身上,就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大人,我怀疑近来盐祸的真凶将尸体藏于先父棺木之中,想查验究竟必须开棺。”
“古语云,大尊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你先是请旨暂缓丁忧,如今又要开棺掘坟,按《大赵律》,可定死罪!”
“这我知道。”
洪州指了一下几个准备开棺的差役,道:“明白就好,赶紧叫这些人离开。”
陈脊立在原地,“我还是要开棺”
洪州露出诧异之色:“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陈脊沉默了片刻,忽然捏紧拳头,大声道:“大人如此阻拦,是不是怕我查出什么!”
“你胡说八道什么!”
洪州心中愕然,脸上却仍怒目而视。人人都道这山阴知县软弱可欺,怎么今日却变了模样。这是要撕破脸皮不成?
陈脊涨红了脸面,瞪圆眼睛:“实话跟你说吧!这盐祸一案,我查是死,不查也是死。这坟无论我今日挖它与否,也是个死。从摊上这个案子,我便没想过还有活着的一天。你身为绍兴知府,我本应听你命令行事。可今日,我偏生不听,便是巡抚、御史、太师来了,也不听。”
这话说得简直比山贼匪徒还要凶狠。洪州被他一瞬间爆发出的气势惊得说不出话来。
陈脊喝道:“这棺,我亲自来开!与任何人无关!”说着一把夺过差役手里的工具,任洪州如何辱骂,他都充耳不闻。
沈亭山往前要去帮忙,却被陈脊止住,他笑道:“我今日才知,做个恶官悍吏是如此爽快之事!你莫帮手,我认你是至交好友,你不可动我父亲棺椁,便让我自己一力承当!”
这棺木极为普通,没有刷漆,撬开棺盖,一股浓厚的尸臭飘了出来。
陈脊和沈亭山用纸捻子沾麻油塞住两个鼻孔,再含一小块生姜在嘴里避臭走了上前,查看棺中情况。
棺中果然有两具尸体!
尽管棺椁浸泡在泥水中,隔绝空气,减缓了腐烂,但因为时日已久,尸体还是到了发烂膨胀的地步,打眼看去尸首犹如巨人。又因没有棺钉的缘故,虫蝇进了棺,数不清的葬甲在尸首身上四处爬动,两具尸体已是被啃食大半,面目难识。小小棺椁,一片狼藉,甚是骇人。
“父亲......”陈脊见此惨状,双目一黑,几欲晕厥,幸得沈亭山及时将他撑住,才勉强站立。
“赵十一!验尸!”沈亭山喊道。
“来了!”
赵十一燃起避秽丹,驱赶蛇虫,又在火盆中烧了皂角、苍术,口含苏合香圆,戴着羊肠手套蹲到了葬坑。当他将两具遗骸取出,众人无不惊叹。
洪州和孙文鹏怯生生上前两步,看了看尸首嫌恶地撇过头去。
沈亭山见状,故意道:“这尸体已辨别不得,洪大人还是站远些,免得沾上污秽。”
趁赵十一勘验尸体的空闲,沈亭山认真检查起棺椁中的其它物什来。
散落在泥水中的香料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将这些香料捡起,用帕子小心包好藏入怀中。
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弄清另一具尸体究竟是否是失踪多日的李执事。沈亭山和陈脊不敢打扰赵十一的勘验,只是在一旁静静等候。
赵十一重伤尚未痊愈,在差役的帮助下才得以顺利勘验。
他先是命差役用水冲洗掉尸身上的蛆虫、脏物臭水,洗干净皮肉后,才开始检验。检验时,又叫人不断打来新鲜水,浇洒在尸体的四周。
洪州冷眼看着赵十一的操作,冷笑道:“尸体已经腐烂,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识别面目。
陈脊瞅了一眼洪州说道:“洪大人初来乍到,不晓得他的本事。我相信赵十一必然可以看得出来。若能查明真相,我想也是洪大人乐意看到的。”
洪州哼了一声,说道:“本官自然希望真相大白。赵......赵十一是吧?你也验了许久,这人是谁你验出来没有。”
赵十一“嗯”了一声,指了指尸首尚未完全腐败的右臂说道:“虽然很模糊,但还是可以依稀辨得此处有青龙刺青。”
“青龙刺青?”洪州笑道:“那此人便不是李执事了!”
沈亭山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洪州自信道:“我大赵,除了打行散人会在身上刺青,普通平民无不爱惜己肤,绝不会在身上留下这种印记。”
“大人这话便错了。”沈亭山笑道:“这刺青恰恰说明了此人就是李执事。”
“你说什么?”洪州瞪大了眼睛问道。
“据我们先前的调查,这李执事还有另一重身份,打行青偃帮帮主。而这青偃帮的图腾正是青龙。”沈亭山说罢又转向赵十一,问道:“死因为何?”
“后背一剑穿心而死。”
“伤痕可还能识?”
“万幸尚能识别。”
沈亭山于人群中四处张望,忽然眼前一亮,高声唤道:“打铁匠!你过来!”
打铁师傅有些茫然地走上前,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大人......大人唤我何事?”
“你可会认刀口痕迹?”沈亭山问。
“小人打了二十年的刀剑,各种大小刀口都能认得。”
“你过来辨辨这具尸体的刀口。”
打铁师傅看到尸体散发出的臭味和凄惨样子,不禁皱起眉头,奈何官府要求,也只能勉为其难捂着鼻子向前探看。
当看得尸体刀口时,他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惧色,颤巍巍地看着沈亭山,却不敢说下去了。
“这....这刀口......”
“是否和我昨日送到你那里去的刀,刀口一致?”
打铁师傅咽了咽口水,肯定道:“确实一致。”
沈亭山转过头,对陈脊和洪州说道,“凶手就是码头衙门巡检,尹涛。”
话音刚一落地,所有人的心都震颤了一下。
洪州深吸一口气道:“你有什么证据?”
尹涛在山阴无论是官府衙门还是平头百姓之中,向来口碑极佳。此时众人听沈亭山居然称之为杀人凶手,无不骇目,纷纷跟着七嘴八舌质疑道:“不可能是他,有什么证据啊。”
沈亭山慢吞吞走到尹涛身旁,尹涛神色依旧淡定,仿佛沈亭山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但沈亭山仍想给尹涛一次主动承认的机会。
“我想,杀死差役、李执事的是你,暗杀梁宽的黑衣人是你,在四时药堂与我大打出手的黑衣人是你,甚至裴荻、皮三儿都是在你的授意下被害的对不对?你就是为害一方的‘黄柳生’,是不是?”
尹涛听闻此话,先是愣了一阵,而后又哈哈大笑道:“沈亭山,我真的没有看错你,你比我想象的还聪明!”
第28章 再起波澜
是的,李执事是他杀的。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要怪,就怪李执事自己贪得无厌,费尽心力弄死了皮三儿,愚蠢地以为可以骗过所有人,但想不到,最后他自己会是死在局里的人。
当然,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最初,尹涛不过是想杀死裴荻罢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裴荻起了杀心呢?也许是三岁,也许是八岁,又或者是十八岁?尹涛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唯一记得的,便是裴荻无止境的谩骂与责打。
他记得那年冬日,他从寺外捡了一只兔子回来。裴荻见了欢喜得不得了,嚷嚷着要将它宰了下酒。那时,他就像那只兔子一样幼小又无力反抗。时至今日,他仍记得那只兔子的眼睛,映着火光,红得吓人。
他记得还有一天,裴荻饮了酒,拿着刀在桌子上拼命敲打,“你再哭!再哭老子宰了你!”那把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他在无数个夜晚想起那把刀时都会浑身发抖。
他始终想不通,生父和生母为什么不理他,不理他便不理他吧,又为何要安排这样一个恶魔来做他的师父。
只有杀了这个恶魔,才能终极自己的噩梦。他苦等了三十年终于迎来了这样的机会。
当郑劼的人找到他时,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便答应了。很快,他就找到了李执事和皮三儿这对兄弟来执行自己的计划。
说起来,这对表面兄弟也着实可笑。
皮三儿按他的指示杀死裴荻后,他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想,自己的父亲和裴荻是兄弟,但裴荻是如何对待他的呢?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兄弟情。
于是,他分别告诉皮三儿和李执事,如果谁能杀死对方,就可以拿到三倍的赏钱。原本这只是他一个玩笑罢了,却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因此反目成仇。皮三儿不愿意将私盐买卖的利益让出,李执事就联合陆庠生将他杀死。
真是笑话,李执事自己杀了人,还指望他能庇护他逃离山阴?
这样背弃兄弟的人,当然不配活着。于是,他又想出了一个绝佳的试验。陈脊不是总表现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吗?他倒是很想看看,所谓的孝子究竟是如何孝顺父亲的,所谓的孝子到底会不会亲手掘开父坟。
他从来都不知道孝子应该是怎么样的,也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孝。在那暗无天日的时光里,父母对他置之不理,那些满嘴阿弥陀佛的僧人也个个欺辱他,只有梁宽,只有梁宽是真心对他好的人。
说实话,若非万不得已,他真的不想杀死梁宽。
这一切都怪沈亭山,他为什么要调查到梁宽的身上,如果他不查,梁宽就可以不必死。
可是,梁宽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他还能查到自己身上?
尹涛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在讲述完这些事情后,他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是怎么怀疑到我身上的?”
沈亭山指向尹涛的手,语气平静地回答:“这双手一旦做了什么,无论怎样掩饰,都会留下痕迹。”
这时,一直躲在暗处的梁宽走了出来,对尹涛说:“孩子,你不该走上这条路的。”
尹涛看到梁宽,突然愣住,呼吸急促,大脑短暂的空白后,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杀错人了。
沈亭山继续问道:“李执事失踪那晚,随六爷进屋的打手,是你吧。”
尹涛没有正面回答沈亭山的话,而是带着玩味的笑容说道:“你不是很聪明吗?我相信你能把整个事件完整解释出来。”
“你假装同意帮助李执事逃离山阴,因此他急促地将家中值钱的东西通通变卖,并带到了金凤楼,准备设计逃走。逃走的第一步,便是与你互换身份甩开我们派去跟踪的差役。李执事按你的指示找来马荣、崔娘、阿莺作陪。马荣和阿莺深知你的计划,而崔娘和六爷则是你特地找来的不知情的‘证人’。马荣故意在当日骚扰崔娘,制造机会让你这个‘打手’进入房间。这时,崔娘和龟公六爷先行离开了房间,你便趁机在房间内与李执事互换了衣服,六爷将崔娘安顿好后,在金凤楼大厅遇到的不说话的打手其实已经是李执事了。”
“说的不错,然后呢?”
“你扮作李执事,装作醉酒伏桌不起,成功骗过了去而复返的崔娘。当时我们去询问阿莺,她说李执事那天欲对她用强,我想这不过是谎言。实际上,李执事那日确如崔娘所说心事重重,而阿莺这么说只是为了掩盖她接下来的罪行。”
“哦?什么罪行?”
“阿莺将崔娘第二次支走后,便和你一同返回房间。等到时机成熟,你便在阿莺的掩护下离开了金凤楼。离开时,你特地戴上纱笠绕到后门,让六爷看到你离开。随后,你以李执事的身份将差役引到僻静处杀死抛尸。接着,你又孤身去到码头过关。身为巡检,你深知码头衙门差役的检查漏洞,因而巧妙地躲过了搜查,制造了李执事逃往它县的假象。”
“那真正的李执事呢?”陈脊问道。
“真正的李执事将自己的全副身家托付给了尹涛,早早来到码头等待尹涛接他过关。谁知道,他却等来了一柄寒剑。”
“你是说尹涛当晚过关后又回到了码头,将李执事杀死了?”
“正是如此。”
“证据呢?你有何证据说就是我干的?”尹涛笑问。
“我和陈知县曾经到金凤楼进行过调查。金凤楼厢房内室遗留的泥土,是坟场特有的红泥。起初我以为是李执事留下的,现在想来,应当是你。你与李执事共同埋葬老太爷时,不慎将坟场的红泥带到了金凤楼。。”
“既然李执事与我一起来过坟场,为何不能是李执事留下的?”
“因为镜子。金凤楼厢房内室的镜子,坐着的人照不到,只有站着的人才能照到。这正是你换衣服时调整过的。而且,厢房内的衣桁右边的灰尘很厚,而左边却很干净。这说明那日换衣的人是个左撇子。而你,正是那个左撇子。”
“你是怎么发现的?”
“准确的说,你不是左撇子,你只是特地训练过左手的右撇子。那日在酒栈遇见你时,你将衣物搭在左手我便有留心。再后来,我们去码头调查差役时,你是用左手将差役拎了过来。还有昨日,我特地将酒瓶弄倒,你用左手也轻易接住了酒瓶。”
“这些都不算是直接证据,沈亭山你有没有更直接的证据。”洪州不耐烦道。
“有,”沈亭山走到尹涛身边,将他身上长剑拔出,“昨日我趁你酒醉将此剑送给打铁师傅辨认,刚大家也听到了,此剑刀口与李执事身上伤口可谓一致。”
“还有,”沈亭山将长剑扔掉,伸手扒开尹涛胸前的衣物,一个清晰的伤口赫然在目,“这伤口,乃是在四时药堂,你与我打斗时,被我所伤。”
沈亭山说罢,伸手抓起尹涛的手,“虎口有茧,乃是常年持刀练剑之人才会留下来的,你手上的茧与那日放你过关的码头差役所说无二。”沈亭山顿了顿,又从差役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接着问道:“这是从你家搜出来的包裹,里头的东西正是李执事变卖的家财。你还有什么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