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吗?”
马荣一怔,抬头看向沈亭山,须臾又不屑地笑道:“想诈我?别跟我耍这些心眼子,没用的。”
“我与你打斗之际瞥见你鞋底红泥,没猜错的话,这些日子你去过城外坟地吧。”
“是又如何?你不会以为我又把账本埋到陈脊那死鬼老爹的坟里了吧?”马荣冷笑一声,又道:“对,我就是丢在他坟里了。你们要不再去扒开坟瞧瞧?”
陈脊脸气得涨红,正要出声呵斥,沈亭山止道:“我当然不会这么认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坟场只是路过,你真正所去是慈安寺。”
马荣闻言心里惊如擂鼓,面上仍强装镇定,笑道:“又在胡扯。”
沈亭山笑道:“慈安寺香火氤氲,你从那来,身上可是沾满了味道。你再看看自己的手指头。”
崔娘上前用力将马荣双手掰开,果见上头沾着纸钱上特有的红色金末。这种粉末一旦沾上便极难洗掉,非得等它自然脱落才行。
“想来你坏事做多亦是心虚,向神明烧上那许多纸钱,如今倒成了证据。”
马荣仍在顽抗,“就算我去了又如何,你又如何证明账册就在寺中?”
沈亭山向陈脊递了眼色。陈脊走上前去,顺着沈亭山的视线,从马荣腰间搜出一张贴儿来。
沈亭山伸手接过,缓缓道:“这‘卍’字贴还不能说明吗?”
“你怎么知道!”马荣汗如雨下。
“打斗之际,你时不时便伸手护住腰间,显然是怕东西掉落。我留心窥得这‘卍’字纹样自然猜得大半。”
欢哥这时有点迫不及待了:“那账册究竟在慈安寺何处?”
沈亭山微笑,将帖子展开示与众人,“你们看,这是马荣立长生牌的回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账本此刻便在慈安寺地藏菩萨殿中马荣的长生牌处。”
众人听罢倒抽了口冷气。这马荣心思缜密至此,若非沈亭山聪慧能断,只怕这辈子都难寻这账本去处了。
马荣瘫软在地,嘴角止不住微颤。
“你别得意得太早,只要你找不到另一半账本,这些仍如废纸。”
“这就不劳你们费心。本官自会派人去寻。”
洪州的声音冷不丁从屋外传来,众人无不惊骇。
“洪州和陈勇不是回绍兴府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陈脊惊讶地往屋外探看,果真是他二人在外,身旁带着衙役兵马近百。
马荣大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看来终究是郭槐他赢了。”
沈亭山冷哼一声:“反正你是赢不了。”
说着一把将马荣拎起,挟着他来到屋外,几声长笑,对着陈勇、洪州道:“倒是替你们捉了个叛徒。”
陈勇笑道:“商人向来低贱,最不可信。还要感谢沈大人,这么快就找到了账本,并且将此案的真凶捉拿归案。”
“真凶?”马荣咬紧了后槽牙。
“你还有脸与本官说话。身为盐商会首,统领山阴盐务你还不知足,竟串通盐枭黄柳生劫掠盐船,勾结丧行、药行、借‘流棺’出殡之名,行偷运贩售之实。李大人缉获你们一伙罪证,你们便挟持他的红颜知己崔娘,逼他自尽,实乃胆大包天,恶意妄为。如今幸得陛下庇佑,吾得以侦破此案。本官已命人去慈安寺将账本取出,你有什么话就留着黄泉路上去跟无辜遇害的百姓解释吧!”
马荣听罢大笑出声,“你们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净。我不过是个走卒,背地指令助我贩卖私盐的明明是……”
“住嘴!这些话你留着槛送京师再一一招来!来人!与我押下!”
沈亭山、赵十一等人忙将马荣护到身后。他们都很清楚,若此时将马荣交出,那真相必将再不见天日,而李永安以命相抵的账本亦将成为真正的废纸。
“怎么?你们要包庇这朝廷重犯不成?”
沈亭山弃鞭执剑,直指陈勇、洪州,朗声笑道:“朝廷重犯?大人只怕是说早了!我今日拔剑相对的并非朝廷,而是你等以权谋私,惺惺作态的国之蠹虫。此人我若交付与你,才是上有愧于天,下有愧于百姓!”
陈勇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眼角眉梢尽是不屑:“巧言令色,今日你等包庇重犯,也是插翅难逃!左右!还不出手拿下!”
沈亭山冷笑一声,仰头畅饮半壶烈酒,不退反进,主动发起了攻击。他剑法精湛,腰间软剑在他手中如同灵蛇一般,时而凌厉如狂风骤雨,时而灵动如柳絮飘飞。陈勇兵马虽人数众多,但在沈亭山的剑下却步步后退,无法近身。
陈脊等人见沈亭山抵抗得力,两个挟了马荣,一个搀着崔娘,随时预备着寻找机会先逃。
村庄的宁静被这冲天的打斗声震破,村道被剑气划得火星四溅。沈亭山知道,自己单枪匹马,不宜久战,必须尽快找到出路。他边战边观察着四周的地形,寻找逃脱的机会。终于,他发现在村道的尽头,有一片浓密的稻田,即高又密的稻田正是极好的藏身之处,而稻田不远处正是河岸码头。
沈亭山心中一横,对陈脊喊道:“往稻田跑!这里我挡着!”
没有片刻的犹豫,陈脊立即领着众人往前狂奔,冲入稻田,水稻伴着疾风窸窣作响,他们一下便湮没其中。
沈亭山且战且退,抢在追兵前入了稻田。追兵涌到稻边时,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只能付之一叹。
待要追进田中,陈勇高声呵斥道:“废物!这么多人居然擒拿他们不住!不要进稻田了!去码头堵住他们!”。
陈勇确是机敏,然,等追兵赶到码头,为时已晚。
赵十一心思缜密,早在进村之前便先嘱咐艄公在码头静等。他们一行人冲出稻田,艄公远远瞧见便将船驶近,等沈亭山一上船,艄公立时扬帆摇橹而去。此地偏僻少船,士兵纵想再追,也无法越过这茫茫河水。陈勇、洪州见一时无法,怒不可遏,命令写下海捕文书,全县通缉五人。
“如今我们如何是好?要躲哪里去?”陈脊问道。
沈亭山原本想躲到阿莺和大柱藏身的茅屋之中,但转念一想,这样贸然前去反倒暴露他们去处。一时间也是半筹不展,无言可答。
正在踌躇之间,欢哥开口道:“去我家!”
“你家?”众人问道。
“自文远出事后,我便在家中挖了个地窖,以备不时之需,我们可以先藏在那里。他们定想不到我们还敢回到城中,再者,我老娘也是有名的节妇,他们不敢随意搜查我家。”
众人纷纷点头道是,唯有崔娘顾虑重重。
沈亭山见她神态有异,料想她是顾虑自己妓子身份,不敢涉足清白之家,出言宽慰道:“你虽身在烟柳之地,却能殉义忘身,品性高洁,不输雅士。王大娘通情达理,亦非寻常村妇,我料想她不会看低于你。”
欢哥道:“崔娘子尽管放心,我娘好的哩!”
崔娘闻言这才放心托胆。
水顺船快,不多时,一行人便下了舟。几人改装易貌,藏于草料板车,混入城中。
自沈亭山问话离开,王寡妇便心跳如擂鼓,暗觉有大事发生。正在徘徊观望之时,忽听得屋外敲门声起,“娘,是我,快开门!”
王寡妇闻之脚下生风,将大门敞开,见到众人先是一怔,很快又回过神来,不消多问,忙将他们迎入屋中,仔细关好门户。
欢哥开口道:“娘,你备些吃食送到地窖里,我们要躲上一阵。”
言罢,沈亭山又将当下情状拣了些紧要的说开。
王寡妇听毕,慨然领诺,又觑见皮伤肉绽,衣衫褴褛的崔娘,走近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随我到后头洗漱,不嫌弃的话先换上老婆子的衣服。”
崔娘百感交集,泪眼汪汪,向王寡妇行了万福,千酬万谢。
赵十一从腰间取出一个蒜头瓶,说道:“王大娘,崔娘子,这是我自研的伤药,外用可化瘀生新。”
崔娘接过又谢了一阵,便随王寡妇去了后院。
马荣被点了哑穴,口不能言,人却不曾老实。他被沈亭山拽着,仍扭手扭脚,企图逃脱。
欢哥道:“厨房有大粗绳,我拿来将这厮绑了,叫他再乱动!”
沈亭山点头称是,又道:“你顺手再打盆水来,赵十一也受了些伤,我与他治治。”
众人各行其是,至晚间收拾停当,便往地窖藏去。
王寡妇恐崔娘女子不便,又寻了幅帷幔在窖中与她遮出一处角落将息,另嘱咐众男子道:“不可造次,我老婆子随时进来打你们!”
众人哑然而笑。
这一日闹腾,千难万难方得这片刻消闲,几人个个瞌虫上身,早早歇息。众人心中皆知,到明日,又是一场恶斗。
第42章 公之于众
夜静,月亮升到中天。沈亭山香梦正酣,一股浓郁的纸香和木柴燃烧的烟味忽得撞入他的鼻腔。
沈亭山猛地睁开眼来,谨慎走到地窖口,扒着缝往外觑看。
王寡妇拎着一陌纸钱,在院中置一小盆烧化,喁喁道:“李老爷,这些年蒙您照拂,恩有重报,不敢有忘。无奈不能亲到坟前祭奠,只得在此处与你烧些纸钱。你在下头若有短缺,尽管托梦于我,无不奉行。”
沈亭山闻之,惊喜交集。他这才忆起吴氏曾言,李永安好食王大娘家的糖水。如此说来,这王大娘与李永安必有些联系,另一半账本难保就近在眼前。
思及此处,沈亭山忙从地窖钻出。王寡妇耳后听得脚步声,唬得魂魄不知往那里去了,待看清来人,才心下稍安,嗔道:“好不好的,半夜里吓我老婆子。”
沈亭山歉道:“大娘莫怪。只因适间听得大娘似在此祭奠李御史,这才失了礼数,出来一问。”
王寡妇道:“今日是他头七,没曾想倒扰你歇息了。”
“大娘与李御史交情匪浅?”沈亭山话一出口,又觉唐突,解释道:“我等逃生此处,唯有李御史身前所留账册可救性命。如今心如芒刺,若有说话不周全之处,大娘莫要在意才是。”
王寡妇道:“我虽讲究礼教却也不是迂腐之人,没来由为这些事生气。”她将手中纸钱尽数烧化后,撑着沈亭山的臂膀站起,又引他到堂中坐下,各自倒了盅茶,开口道:“李御史与我那短命丈夫有些交情。他走后,李御史念着旧友情谊,对我们孤儿寡母多有照拂。初时我碍着名声,不愿与他亲近。后头,他就变了法子,不再与我送吃穿用度,只管一昧照料我的生意。”
“原来如此,难怪他夫人说,李御史每到山阴必要吃你家糖水。”
“李御史为人忠厚,我素来敬重。欢儿说他是畏罪自缢而亡,我断是不信的。你所说账本一事我并不知情,但我确实听他说起过些盐务的事情。”
“万望大娘如实说来。”
王寡妇呷了口茶,忆道:“自欢哥接了这糖水生意后,李御史凡来都是去寻他。可那日他却反常,打马径直往家里来了。我虽与他是旧时,却也不愿让他进这屋来,只叫他等欢哥歇了担,再来寻我吃茶。谁知他却道:‘嫂嫂,千难万难先叫我进得屋来,生死性命皆在此了。’我听了心惊,便放他进来。”
“后来呢?可交托你什么?”
“我瞧他面色青白,眼底发黑,就知是出了大事。他道:‘祸患每从勉强得,烦恼皆因不忍生。’我听他话里话外,原是叫上司逼着,做些私盐勾当。我一介妇道人家,又哪里懂得许多,听他说了半晌,只教他切勿助纣为虐,又问他有甚可帮。他却道:‘往后恐再难帮扶嫂嫂,这匣子我封了些银钱,嫂嫂勿以我为外人相嫌。’我哪里肯收他这礼,千推万辞,无奈拗他不过,他将这匣子丢了便跑。”
“这匣子如今何在?可开过不曾?”
“我原也不想收它这礼,就原封不动地藏在箱柜底下,拿锁锁了,只等哪日见着他再归还。我恐欢哥惦着这钱,连他都不曾告诉。”
“可否将这匣子与我看看?”
王寡妇犹豫了一阵,叹道:“也罢,如今他已离世,这礼我也还他不得。不若交给官府,也是个好去处。”王寡妇起身转入房中,出来时手中已捧着一个紫檀木匣。
沈亭山心中怪异,接过木匣,开了锁,当中三四条光灿灿的金条夺人眼目。王寡妇惊道:“竟是这么许多!我更不能收了!”
沈亭山盯着金条,半晌无言。
他伸手去取盒中金条,王寡妇刚要劝止,却见他将金条尽数置于桌上,似是毫无兴趣。相反,他将个木匣里里外外看了数遍,一无所获后更是面露失望。
王寡妇问道:“大人是怀疑这匣子另有玄机?”
“一来,若只是想交托财物,他大可直接给欢哥,又何须坏你规矩,特意上门。二来,盐务之事涉及颇多,他平白与你讲起实在可疑。”
王寡妇忖思片刻,亦觉得此事蹊跷,“如此说来,确实奇怪。我与他相识十数年都不曾见他此情状。”
沈亭山问:“王大娘你再仔细想想,他那日可还有别的怪处?”
王寡妇沉吟片刻,恍悟:“他临走时忽然说要祭拜先夫。先夫虽故去多年,家中却不曾烧灵。我领他到灵位后,便去厨下备些祭奠之物。回来时,他却已将清香燃起,又说衙中尚有其他要事,祭奠之事叫我替他料理便好。临走又嘱咐我万万将木匣收好,仔细小心。”
沈亭山听罢,更觉其中有异,复又将木匣拿起,盯着看了半晌。忽得心念一动,将手中木匣狠掷在地,木匣应声而碎,夹缝中竟藏有一张信笺。
沈亭山转忧为喜,将笺捡起,拆开观看,上面写道:
罪臣李永安顿首。兹蒙圣上隆恩,委以盐法御史重任,本因言不及私,尽瘁事国。然朝中奸佞当道,如蠹虫蛀国,臣既无法上达天听,亦难以周全百姓生计。郭太师、郑劼等人百般威逼,臣违心为其编造盐税假账,实乃无奈之举。
然臣圣贤之书铭刻五内,每每夜半,惊骇难以成眠。思前想后,臣决计将历年两淮盐税亏空之详情,记录在册,以警后人。如今一册藏于妓子崔娘之手,一册则藏于节妇王氏之家。唯愿两本账册能为有识之士所得,是非曲直,便可大白于天下。
另有一宗公案,臣不得不奏。八年前,夏太傅与郭太师勾结成奸,共谋私盐。二人诱使两淮盐枭黄柳生至海上秘谈私盐交易。说来可笑,夏郭二人身为国之重臣,却贪图私利,不顾国家法度。黄柳生一介盐枭,却铮铮汉子,坚拒此等不法之请。臣当时恰在舟中,忽闻船舱内打斗声起,急忙赶往,惊见黄柳生及时任山阴码头衙门把总尹世昌皆已命丧黄泉。郭太师下令船上众人缄口不言,并将尹世昌之尸抛入河中,黄柳生之遗体则草草掩埋于岸边。而船上所载二千石官盐,则尽数落入夏郭二人之私囊。
日月如流,转眼多年。夏言已身居清流一党之首,远离盐务之纷争。然郭太师仍利用职权之便,继续中饱私囊。罪犯陆庠生因其与黄柳生曾有旧交,郑劼便在狱中胁迫,逼其透露黄柳生身前旧所。随后,郑劼更是将黄柳生之旧部收编己用,并令陆庠生冒名顶替黄柳生,肆虐两淮,为祸一方,至今已达八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