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元狩二十七年:上元灯会(下)
褚申策沉浸在邀到林笙的喜悦,自动忽视掉她不可思议糅杂着震惊的表情,催林笙快些去换衣服,他已经定好酒楼。酒楼小厮迎二人上楼时一步一笑,此二人衣着不凡,想必是有大手笔的。林笙略有不自在,将斗篷帽子向下拽几下。褚申策乐得自在,全然不像第一次来这。“你,第一次吗?”“不像吗?”“一点不像。”“这种日子过一次捡一次,自然要好好体验,若被母亲发现,谁知道又要被罚多少遍《论语》。”“你知我知汝安知李重知,没那么容易被发现。”闻言,褚申策先看向林笙,然后目光越过汝安,直直盯着李重,随后略眯眼,尽是威胁。“好啦,李重陪你做了这么多出格的事,肯定不会告状。”林笙示意汝安给褚申策上茶,坐定后轻飘飘一句比褚申策刚刚的眼神好用许多。褚申策看着菜单胡乱点些,林笙听着没一个是他平日喜欢吃的。“你……点的怎么毫无章法。”“没吃过才要尝尝。阿笙,你看看吃点什么。”林笙接过菜单,点几样自己喜欢的家常小菜,又添几样褚申策喜欢的。“填饱肚子第一位,点了许多,一会你选几个今夜想吃的留下,其余没碰的送到城门外布施吧。”“还得是阿笙想的周到。”褚申策虽第一次定酒楼包厢,却歪打正着定在街边包厢。站在楼上向下看,摊贩正在点亮部分花灯,尚未完全黑下来,只能初见热闹。对面店铺门前挂灯谜,已经有少男少女站在灯下等待开彩。褚申策对玩乐之事历来上心,站在窗前已经想好一会要带林笙从城门口出发,绕这条街一圈……然后去买杨记的茶酥,她生在南方,定会喜欢,再去首饰铺子,前日他看到一只红梅簪子,她肯定也喜欢……小厮陆续将菜品摆好,褚申策将自己没吃过的菜逐一问过一遍,叫李重给了小厮一笔赏钱。“宫里都是母亲在亲自下厨,王府的厨子也是母亲选的,他们味道相似,都不知道桌上原来有这么多新鲜玩意。”林笙没说话,夹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块肉。她有时十分羡慕褚申策,因为他父母健在,虽不能经常见到东望帝,但总归能见到,有时又觉得他活的不自由。世间诸般,他明明生在皇城,又是闲散王爷,却被淑妃禁着不许做这,不许做那,玩乐左右也就几样,吃食要日日报备。褚申墨看完最后一份密报时天已黑透。他唤白福随自己出宫,白福知不合规矩,但还是去拿了狐裘。铁山镇刺杀一事毫无眉目,褚申墨一直崩着,难得主动要出去散心。皇后知道他遇险后将白福唤去,要他在褚申墨想出宫时劝着些,最近不太平。若让皇后知道,又要忧心了。褚申墨直奔大将军府,一路上极为低调,只有影卫跟着,常带的侍卫无一人在侧。姜怀彻见褚申墨登门,以为他来找自己喝酒,喊张叔去拿他存的陈酿。“今日出来的晚,不喝酒。”“那你是要蹭饭喽?先说好,今日晚饭用的早,你来的不巧。”“我来找阿笙。”“也不巧,庆王天黑前就来了,阿笙随他看灯去了。”褚申墨轻点头,转身要走。“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喜欢找阿笙?你要看灯我陪你去就是。”姜怀彻察觉褚申墨扑空,等下怕要直接回宫,他已许久没放松下来,就这样回去岂不可惜。“也行,你与我去吧。”姜怀彻哪懂雅趣玩乐,大大咧咧喊上军师和梁钊,一群大男人围着一个文弱书生,说不出的奇怪。在酒楼中用过晚饭,褚申策随林笙出城。他经常去城外皇家围场,但每次都是快马出城,并未注意城墙下都是些什么人。冬日的夜格外难熬,衣着单薄的乞丐和流浪汉倚着墙根,今日无风,不然他们更难熬,说不好第二日便是一具僵硬的尸体。“都城外怎会……”“天灾人祸,总是有人活的不好,若能挺过去,许有新天地,若不能,绝命于此也不算意外。”林笙将打包好的菜分给乞丐们。她知道救助不能只是吃食银钱,当下她也只能这样。垣来城中做工机会许多,这些人若想活,也非难事,等来日正式开门营业,也许有些人能正常生活,机会就在那,不抓住便失去。她能做的,只是帮他们度过今日。若能入朝为官或者离开皇宫,林笙可能有更好的办法,但她已经失去入朝资格,也只有婚配才能离开皇宫。褚申策蹲下陪她,林笙浅浅的笑了,他没看见。回到城中,褚申策走在前面喋喋不休,一会问林笙荷花灯好不好看,一会惊叹舞狮实在壮观,一会又拉着她去嗅摊贩的香囊,看到糖画恨不得全买下来,在林笙的劝说下最终买一只小兔形的。他频繁的扯着林笙袖子向感兴趣的东西跑去,李重和汝安不堪其累,却又不敢偷懒,害怕跟丢。林笙发现二人在身后强压着气息,额间已有细密的汗珠。而褚申策却精力充沛,全然不知累。“歇歇吧,他们俩快累傻了。你今日怎么这么高兴。”“这些东西我都见过,但和你见自然高兴。”说着,褚申策一手付钱,一手将自己手中的小兔灯塞到林笙手中:“阿笙和兔子一样可爱。”字字句句自然流畅,林笙却不敢应声。若是十二三岁,她定然高兴,骄傲的拿起灯来欣赏。握着竹竿的手维持在不松不紧的力气。褚申策已经又去下一个摊位,李重跟着他。林笙抬头看向不远处那个明媚少年。他明明那么高兴,他明明那么干净,他甚至以后会过的很自由,很开心。娶一个他喜欢的姑娘做王妃,二人一同去跑马,去江南,去塞北见大漠孤烟,走遍五国,如神仙眷侣。但这个陪他的人不能是她。褚申策招手叫林笙过去,她回神,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呼出。褚申墨和姜怀彻就站在桥上,距离不远不近,刚好看到桥下两个少年人。褚申策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小王爷,见什么都新奇,见什么都要看一看,摸一摸。他被管束太久了。林笙也是他们认识的那个林笙,安静,漂亮。披着青白的斗篷,隐约能看见今日穿着的胭脂色长裙。姜怀彻和梁钊双臂环在胸前,对着目光处的花灯有一句没一句的讨论。他们对这些会发光的东西毫无兴趣,扫兴的开始讨论到底是光亮显得热闹,还是人真的多集聚成热闹,以后是不是也可以用这种办法迷惑敌军。褚申墨的目光始终没离开林笙,她站在那里不动,他的眼神也不移动。她低头看小兔灯,他随着她的目光向下看。端着的手默默攥成拳头……林笙走到褚申策身边,没有应和他:“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吧。”褚申策不明就里跟着她向桥下走。河面结冰,有人在上面滑冰,岸对面有人表演烘托气氛,他们站的这一侧背对舞台,没什么人。“阿策,我……”褚申策因紧张绞在一起的手指逾矩的抓住林笙肩膀:“阿笙你听我说,今天叫你出来……”林笙后退一步,行礼:“我们永远都是患生死的朋友。陛下会给你指门当户对的女子,请庆王爷退回去。”褚申策愣在原地,双手悬在空中。她的动作和话都太快,他来不及思考。空中无处安放的手如定格一般缓缓缩回:“原来,你是这样想吗?”“是。”这样坚决的回答他只在她决定进宫那年听过。那时他问她一定要进宫吗?她说“是”,只是这后面用柔软的语气解释了自己为何要进宫。温温柔柔,娴静冷静。褚申策希望林笙如那次一样,解释自己为何这样说。他干笑两下,而她转身便走。垣来城到上元节时气温已经回升,再没有之前刺骨的寒意。褚申策站在原地,脚下生冰。李重见林笙唤走汝安,赶忙回到主子身边。他唤褚申策两声,未得回应。林笙咬着下唇脚下生风,急速穿过人群,一向照顾汝安脚程的她第一次不管身后人,只低头赶路。快一点,再快一点,不能让他看见自己哭。褚申策在大将军府的话已经引起她的怀疑,酒楼里似有如无的试探更是确信。林笙给他讲过许多年轻人在上元夜像心爱之人表明心意,褚申策今夜实在太过兴奋,这件事八九不离十。他绞着手指站在自己面前时,林笙确信他要说的话是不能说出口的。两人也算自幼的情谊,她无比清楚褚申策只有极其紧张时才会绞手指。她怕褚申策说了,自己便没拒绝的勇气。这样闲散自由不争不抢的日子,早就成为这两年如履薄冰后渴望不可及的幻梦。但林笙不能此时抽身,她已经卷入漩涡,不死不休。地狱门前不应有褚申策这样单纯的人。
第20章 元狩二十一年:问学
经书殿姜怀彻下朝路上被褚申墨拦住,请他去东宫议事,想到林笙还在小学堂,故意拖延时间等她一同回家。褚申墨一本本翻看奏章,见姜怀彻坐在椅子上不见离去的意思。便知道他在等林笙。“阿笙下学还要些时间,不过她有母后的特许,不用在跟着其他人一起上课,你要是急,我叫人喊她来东宫便是。”“使不得使不得,光芒太过不是好事,还是让她随其他人一同吧。”“那你便说说,是怎么把那些匪徒一举端掉的。”说起这个,姜怀彻兴致大涨,顾不上自己现在是在储君面前,起身手舞足蹈地描述这场大胜。“这可大有说头。我先让人盯了他们几日。发现人数不少,那必然是要经常劫掠才能维持生计。就让人混在其中,假装活不下去,落草为寇。这群人精明的很!”姜怀彻说的上头,干脆拿起褚申墨桌上的纸笔。一条黑线代表中州与东陆的边界,两个圆圈代表匪徒在两国的两个据点。“他们也知道,只要逗留不超过三天,两国谁也没那个速度剿匪,所以这边三天,那边三天。”巧就巧在,这群人见褚申策衣着华丽,将他当成大鱼,要狠狠宰上一刀。在东陆一侧逗留四天,偏偏一击未中,引得姜怀彻顺势与驻军合围,把去中州的山路、暗洞都堵个严严实实。形成瓮中捉鳖之势。先困上几日,等他们要弹尽粮绝,又不敢白日劫掠,只能趁黑下山时,人力分散,黑夜突袭,尽数抓获。“这样说,阿策也起不小作用。”“庆王确实在无形中当了诱饵,但阿笙可是为了护他受了一刀,不过他又护了阿笙一次,只能说扯平了。”“阿笙受伤了?”闻言,褚申墨放下笔,抬头看着姜怀彻。“诶呀,小伤,不碍事。”“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不碍事。出宫时你去趟太医院,找胡太医拿一瓶皇后娘娘平日去伤痕的药,说是我让的。”“阿笙才不是娇滴滴的女孩子,便是将她放在男孩堆里,也不逊色。”“我自是知道的,有你这个东陆最得力的将军教她,又有母后教导,她怎可能是寻常人间的小姑娘,只是女子容貌发肤要比男子受的苛刻多些,她现在小,不在意这些,长大了在意时怕要后悔的。”姜怀彻知道褚申墨对林笙手臂上没能去的疤痕耿耿于怀。他曾承诺她一定帮她去掉,但因伤口未能第一时间处理好,又二次崩裂,留疤已经不可避免。那道疤在林笙身上,更在褚申墨心上。时时刻刻提醒他自己未能早日产出朝中奸佞,未能保全临江百姓,甚至连林笙身上的疤也不能去除。这些本不应压在储君一人身上。自古来,朝廷关系盘根错节,如乱麻般复杂,看见的、看不见的关系更是在平静的表面下涌动,不知何事喷涌而出,或不起浪花,或成新患。其后果不比一场地震、洪水小几分。而这种争斗中的死伤,要比自然灾害中的死伤更让人心痛,乃至导致朝堂混乱,朝廷瘫痪也未可知。临江一事三年来初见眉目。这些眉目也只是在当年兵马司核算时摸到粮草数量上的不对。而那年罕见的南方大雪,将这一切悉数遮掩。褚申墨不得不请孙磐帮他分析。孙磐一句“天灾,常伴人祸”点醒他去查时任兵马司司部陈木。这人藏的极深,派人跟了半年才发现他有时伪装后出入赌场。“要说照顾人,还是你更周到,时辰也差不多了,我去太医院领药,在宫门口等阿笙回家喽。”姜怀彻顺手烧掉自己刚刚写画过的纸。他这人粗中有细,嘴上常开玩笑,手下却不含糊。但有时脑子糊涂,也会失手烧掉些有用的。每到这时,他都能瞬间清醒,欲哭无泪。宫门前各家马车早已候在外面。也有大臣刚刚被皇帝喊去议事,在门外等自家女儿下学,姜怀彻的年纪站在他们之中显得格格不入。过面寒暄之后姜怀彻躲在马车不靠人的一侧,他知道自己说不过文官,脑袋在皇城中更转不过文官,敬而远之。林笙乖觉的跟在引导姑姑身后,见到姜怀彻在等她,眼睛放光,甚是惊喜。姜怀彻双臂环于胸前,得意一笑。笑中的话林笙一眼便能看懂:“没想到吧,哥今天来接你。”于是,她也毫不客气:“哥,今天可不可以在外面吃,听杨家姐姐说,醉仙楼有新菜,叫……叫什么干炸牦牛肉,新鲜的很。”“你们在学堂还聊这些?”“也会有人带点心来分享。大家都很好的。”“但我听说唐城郡主对你可不是很欣赏哦。”姜怀彻无意挑拨女孩间关系,但他知道林笙在皇宫跪了一夜后,第二天唐城郡主说过什么。希望林笙小心她一些。女孩间的嫉妒可大可小,有时一方主动一些,便也过去了。唐城郡主自小嚣张,在垣来城中是出了名的。他不希望林笙因为不了解这个人而吃亏。“自从回来之后,她对我刮目相看呢。林笙就是林笙,入得书堂,进得军营,也能护住自己想护的人。”林笙把玩着车上的小药瓶,告诉姜怀彻不必担心她。她的目标和这些贵女不一样,她们自然不会为难她。东陆颁布女子科考令已经近二十年,却无一女子入得朝堂,高门大户中女子仍以嫁得如意郎君为目标,林笙的目标不是这个。没人比她更与这些贵女无竞争关系。与宗室大臣家男子不同,他们到十三岁自然会作为伴读或者得青睐入经书殿读书,而女子可以自己选择留在小学堂或者去经书殿。东望帝一朝,十三岁时选择入经书殿的女子现在只有一位——长公主褚思妤。不得不叹息的是,这位今年二十六岁的长公主,如今嫁做人妇,在家相夫教子。“小阿笙,你要知道,经书殿里,与你一般大的男子自小在家中或者被指了先生,你要想在其中争个头筹,可不容易。”“但长公主做到了,阿笙以长公主为杆,也能做到。”褚思妤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手撂在桌上敲打着桌面,有些失礼的翘起二郎腿,长叹一口。“本宫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也这般有野心。那时候父皇继位不足十年,女子可入朝的法令也刚刚颁布,本宫以为,或许能谋个一官半职。”褚思妤一定是林笙出生到现在见过最松散的女子。她与皇后眉眼七分相似,其余三分英气承了东望帝的威严。皇后生于将门,但坐卧不动时娴静如夏风温婉,一笑间暖风拂面,褚思妤几乎全然继承了她的气质。若没东望帝那几分英气,倒有些撑不住她长公主的气势。“那不如,我来试试。”元狩二十一年春天,林笙如愿进入经书殿问学。褚思妤知道小学堂出这样一个姑娘时乐得开心,当日便请她去府上做客。驸马带着小世子去城郊马场,她一个人在公主府什么也不用做,不用时刻做谁的贤妻,不用时刻做谁的贤母,可以坐无形,站无形,甚至喂鱼能蹲在池塘边。林笙不是第一次见褚思妤,却是第一次与她坐在一章桌子上用饭。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和阮湘霖实在太像了。林笙单独见过褚思妤后脑袋里只剩这个想法。一样的尊贵,一样的无奈,甚至穿着一样的伪装。“其他人呢?还在小学堂吗?”“唐城郡主回家去了,听说侯爷想给她议亲。杨家姐姐还在小学堂,日后应是要做宫中女官,孙家妹妹随他爷爷致仕还乡,或许能自由自在余生。白家姐姐也在小学堂,但是不好说。”“不好说是怎么意思?”“听说陛下属意她与二皇子殿下议亲。”褚思妤掩面而笑,意味深长,林笙不解其中之意,又不好开口问。“你没见过本宫的二弟,见过你就知道了。”“又有新的妹妹入宫听学,可惜见不到呢。”“早晚会见到的,急什么,你啊,除了性子有点急,其他的都还不错。”林笙俏皮一笑:“那我当殿下在夸我喽。”经书殿开课那日,林笙在昏昏欲睡中听先生又讲一边四书五经之妙。旁边的褚申策见她双手支着下巴,扔来纸球问她为何如此萎靡。林笙欲哭无泪,年后忘记经书殿开课时间,昨日随姜怀彻去打猎,收获颇丰,带着一众人在城郊架起架子烤野味,直至月上中天才想起来今日经书殿开讲,连夜回城,没睡几个时辰便入宫来。想必姜怀彻上朝也打不起精神。自己还能偷懒一日,他站在东望帝面前,此时定悔不当初。爽是真的爽,困也是真的困。先生看她精神不佳,本也不对一个女孩抱希望,下学后问他为何精神不佳,若不习惯经书殿,也不要影响其他人学习。林笙连连反思,甚至搬出“吾日三省吾身”,终说动夫子原谅她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