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元狩二十七年:新人旧人
春日和煦,远远看去可见树木嫩芽为枯色抹上点点新意。旧树新芽,像人一般,喜欢在新年伊始时图个新意,便什么都要新的。姜怀彻保留开春为林笙做新衣的习惯,请阿四登门为她量体裁衣。林笙正愁不知何时出宫去拿消息,她的一切事情褚申墨都清楚的很,随便找个理由出宫根本搪塞不过去。独姜怀彻请阿四登门一事再合理不过。人是褚申墨认识的,事情也是他知道的,断没有不放她出宫的道理。“他把令牌收回去了,还不许掌司叫我出宫采买,太子哥哥固执起来,你我都没半点办法。”姜怀彻从来也不拦着林笙做什么,甚至亲手将她要查的消息递给她。“这么厚的信,你查什么了?”“盐铁局历代官员,五任以内活着的,家人还活着的都查了。”“闹这么大动静?”姜怀彻虽不干预,却也知林笙查这些必然会闹出些事情来,垣来城中风声渐紧。“我会帮你善后,但你小心些,什么也比不过你的安全。”“就知道哥对我最好。”姜怀彻和褚申墨对林笙的了解程度不同,她毕竟是在姜怀彻府上长大的,衣食住行喜好没人比姜怀彻更清楚,也没人比他更清楚林笙想做的事情拦是拦不住的,还不如帮她,顺水推舟,至少知道何时能护着她。褚申墨总想撑起一片天将她护在自己羽翼之下,希望她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岁岁常在就好。他们谁也没错,谁也都是为这个妹妹好。“阿四先生,你肯定不会告诉太子哥哥的是吧。”林笙对着阿四侧头,狡黠一笑。“我只是来量衣服的,你们说什么了吗?”阿四还是那副没表情的样子。少年低垂着眉眼,从始至终未离开手上的尺。“春装想要什么样式的,颜色?”“我相信阿四先生的眼光,你看我一眼嘛,做什么我都穿。”“我是世上最好的裁缝,你自然是要信我的。”说着,阿四抬眼,直冲冲对上林笙的眼睛。林笙很少看见阿四抬起头,他总是盯着自己的手或者手上的尺,不愿抬头。少年与她同岁,已然如青青松柏挺拔。流畅,林笙心中冒出这样一个词。阿四的脸如他亲手染过的布料一样,颜色流畅温和。他没有褚申策那样出众的容貌,却有更多的安宁感,如岁月洗涤后的宁静。“你的眼光也不错。”阿四看完林笙后仍旧面无表情。他看见她眼中有光,所以是“眼光不错”。姜怀彻耸肩,一脸“你看吧我就说”的表情。林笙回宫时阮循身边的大宫女等在东宫:“林掌使,皇后娘娘请您过去用晚膳。”阮循难道应皇后的约,林笙也不好一次拒两个长辈,挺着有些发酸的腰去应邀。余光扫过桌上的菜并无特别,许是阮湘霖实在无聊,喊人来聊天。但阮循平日避嫌,很少过来。今日心情好?“先太子妃去了快三年了吧。”阮湘霖此话一出,林笙便明白今日阮循为何会来。帮皇后为太子选新的太子妃。“回皇后娘娘,端午后便满了。”林笙放下筷子,阮湘霖是会挑时间开口的。她知道她已经吃了七分饱,不想再吃,该聊正事了。“阿笙平日与各家姑娘接触颇多,可有人选?”“论年纪性格,姐姐们中户政司司部家的赵姐姐最合适,性格温婉大方,处事周到,赵司部与殿下关系也好,是不错的人选。”“榆阳候家封姐姐年纪合适,更活泼些,在一众贵女中颇有人缘,略通校场之事,也算佳选。”“泽阳候家……”“不是叫你来背家世性格的。”阮循放下筷子,替皇后说了她不好开口的话,“是依你对殿下的了解,他会喜欢谁。”“自先太子妃过世后,未见殿下对哪家姑娘再有青眼。”林笙没有如往常般笑着将这件事含糊过去,阮湘霖一时被她的直白打断思绪,用手撑着头。阮循以为她的头疼又犯了,正要喊人。“是愁,犯愁。”此言一出,林笙和阮循失规矩的笑出声。阮湘霖见二人如此坐直腰板:“不许笑。”出口时却自己忍不住笑出来。“多笑笑是好的。”阮循翻着名册,听到自己堂姐的笑声感叹到。“既然不知道殿下喜欢谁,不如办一场赏花宴,再过些日子凤鸾宫外的花就开了,第一次入宫的时候可被惊讶了一番呢。”“这主意不错,阿循,宴席菜品就辛苦你来选,阿笙更了解太子与各家的关系,你来拟名单。”两人各自领下自己的事情,又陪阮湘霖小聊,各自离开。“汝安,你还记得先太子妃吗?”“奴婢记得。”“那时候我还在宫中听学,她总会自己亲手给太子哥哥做过糕点后给我留一份,叫我带回家去吃。”林笙步子放缓,她想多和汝安聊聊先太子妃:“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她嫁人前呀,听说哥是个只会打仗的粗人,怕我跟他生活吃的不好,用的不好。见我时知道太子哥哥亲自推荐过裁缝,吃穿用度上亏不着的。便怕我吃不到家乡味,恰好她母亲是江南人,便特意去学了江南的糕点。”“软软糯糯的,真好吃呢。”先太子妃十七岁时嫁给二十岁的褚申墨。东望帝并未问她愿不愿意,也没问过褚申墨愿不愿意。一张圣旨,将两人绑在一起。皇家姻缘大多如此,与自己的意愿无关,与天下有关。先太子妃本是家中独女,受尽宠爱却不骄纵,待人和善,十分灵动。褚申墨见她第一面知她会是良配,与她相敬如宾也算佳话,并不排斥。少年夫妻间总要有些悸动才好过日子。先太子妃明白太子娶自己的原因,不甘只是逢场作戏,愿将真实的自己给他瞧一瞧,若那时无果,余生遂他的愿,外人面前扮做恩爱,关上门互相敬着远着便是。她本也是正值年华的少女,面容姣好,有些贪玩。夏日午后在御花园中躲太阳,热风吹得人犯困,让人落下纱帘小憩。褚申墨与东望帝用过午膳后消食,远远看见她的侍女在。并未让人惊扰。就这样看了一会,叫李重附耳过来,小声说些后什么转身离开。待她醒来时一阵凉风拂过耳边:“嗯?冰盆?”“太子殿下先前路过,见您在休息,让人送来的。”先太子妃并未言语,拿起一块任由它化在手心。宫女见状上前阻拦,但主子不开口,也不好多说。次日,她亲自下厨煮好早膳等褚申墨一起用,似乎就是这些很小的事情,两个被旨意绑在一起的人开始走进对方心中。本是陌路,恰好有缘。林笙第一次接触到先太子妃是褚申墨将给她的礼物放在东宫,下学后顺路过去。正看见先太子妃在荡秋千。黄昏时太阳照在东宫那颗银杏树上,秋日渐浓,秋千摇荡时带着叶子落下,十几岁女孩的明媚是世间最具冲击的光,林笙被漂亮姐姐吸引。他们的大婚她只远远看过,原来太子妃是这般样子。“好漂亮的姐姐。”女孩发自内心的赞美钻到先太子妃耳中,宫女见是林笙,小声向先太子妃介绍她。“你就是小阿笙?听殿下常提起,一直没空去母后那看你呢。快过来。”她从秋千上下来,安稳站定,张开双臂等林笙过来。林笙试探着走到她面前,先太子妃向前一步把她抱在怀中:“小孩子软软的,真可爱。”一向不怕人的林笙面对这样的直白有些招架不住,楞几秒后回抱过去:“好喜欢被姐姐抱。”“那你可要常来哦,东宫总是往来侍卫大臣,无聊极了。”那日之后,林笙偶尔在不需要听学时到东宫找太子妃,两人画画、练书法、浇花,好不惬意。她从未想过原来垣来城中也会养出这样的女子,难怪太子哥哥提起她时会脸红。若她是男子,也会爱慕先太子妃吧。好景不长,夫妻的恩爱如透支生命之重一般。一家欢喜一家忧,林笙得知褚申墨和姜怀彻帮助她将仇家归案后立刻启程回乡祭奠父母。本是一个月的行程,临近尾声时垣来城中传来消息,瘟疫爆发后太子和太子妃冒险去安抚民心,不幸双双染病。待林笙赶到时见遍地得病之人,近乎踉跄着赶到县衙,二人被分开照顾,面色死白,已经虚弱到无法起身。她将二人悄悄转移出城,在城外庄园照顾半月,先太子妃未能抗住,先走一步,而褚申墨捡回一条命。出于防止疫情蔓延,先太子妃的尸身焚烧后变成一捧骨灰。带回皇陵安葬时礼制再全、仪式再重,也重不过小小罐子的重量。“明明是那样漂亮的人呢,怎么就没了呢。”“为何,偏偏是先太子妃呢。若那日她不去布粥,是不是还能经常见面,一起喂鱼养花。太子哥哥也不会变得这样沉重吧。”汝安不擅安慰人,默默跟在林笙身后听她喃喃自语,想起先太子妃不禁眼眶泛红。“回到东宫前,我们要收拾好心情哦。”“奴婢谨记。”
第26章 元狩二十三年:照赢之战(下)
腾虎营在照赢城外驻扎七日,国界另一侧的军队日常喂养牲畜,种些耐旱蔬菜,独不见有越界之意。军师在瞭望塔上望着远方,思索到底要如何才能结束僵持。若能因此班师回朝自然最好,但请求回朝的折子已被驳回,姜怀彻在巡营,他是第一个看到朱批的。梁正自到照赢后被姜怀彻留在军师身边,已经闲得开始数天上飞鸟。好不容易得军师一句让他在帅帐等姜怀彻回来去瞭望塔上找他,乐呵地在帅帐门前坐下等人。“你可不知道,军师平日什么也不让我干,可憋坏我了。”“就是请他磨磨你的性子,太急了容易出错,怎么也是当大哥的,学着稳重点。”“诶呦,不知道是谁,带阿笙去校场眼睛都不敢往旁边看,可威严呢。现在不还是……”姜怀彻随手拿起桌子上的馒头塞到梁正嘴里:“多吃点,吃少了堵不上你的嘴。”“军师还等你呢,等不到你估计不会回去吃饭,快去吧你。”梁正乐滋滋又拿起姜怀彻桌上的一个馒头,大迈步离开帅帐。军师的年纪不大,中年,许是书读的多,寡言少语。“风怪大的,不如回去说?”“你看他们,丝毫不见要越界的样子”照赢城周边无险可守,自古以来都是各国缔结契约互不侵扰,保一方安宁。自然条件差些,胜在安稳。“也不知递回去的折子怎么样了,再耗下去只是浪费人力物力,毫无意义。”军师拿出揣在怀中的折子,长叹一口气,姜怀彻不看也知道结果不如所愿。“要不直接告诉我结果有多差吧。”姜怀彻试图笑两声缓和气氛,到嘴边干巴的不成样子,变成苦笑。“让一直耗着。不信他们真的不会有第二次行动,可以伪装成照赢城居民。”“这不是有点故意引他们……”“是。”“陛下的心思,现在一点也不敢去猜呀。”得知东望帝甚至有想诱敌也要这个扬威机会时姜怀彻反倒释然。他从军这些年几乎没有一年不用剿匪,更有临江左轮两城那样的战役在史册上。实在算不得明君。“粮草够用吗?”“还够半个月的,后续跟进目前没有任何问题。”“那就好。照赢和垣来城不一样,兄弟们吃不惯会伤身体,尽量让大家不要在这上面吃亏。”军师点头,二人望着远处正在劳作的中州兵士再无话。说的再多也改变不了东望帝的想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半月之期临近前姜怀彻再一次奏请回朝,同时将给林笙与褚申墨的书信一道寄出。问了林笙近来可有有趣的事情,在宫中读书是否辛苦,若觉得累便出去玩玩,找长公主也好,找各家小姐妹也好,不要逼自己太紧。问候了褚申墨的身体是否见好,也问他朝堂是不是有事情发生,东望帝迟迟不让他回朝,是否有其他原因。林笙的回信同朱批后的折子一同抵达。是唯一能安慰到姜怀彻心情的解药。朱批仍然是继续等。而林笙说自己最近过的很好,阿四时不时教她新的染色技艺,十分好看,还附了样料给他看。梁正刚到照赢时好奇风土人情,每日有用不完的精力进城,打探消息顺便闲逛。半个多月下来只有一片祥和的结果,他也实在郁闷。“再这么耗,咱们该开垦农田当驻军了。”“也不是没可能。”“陛下总不能糊涂到将东陆这么好的军队放在这种地方吧。谁不知道中州已经无一战之力了。”“太子殿下说,现在防的不是中州,是西陆。”“可是我们出师的名头不对,怎么都不是合理的。不如回去换个名头。”“你都能想明白,上面那些人,怎么可能不明白呢。”褚申墨在宫中也苦于如何让姜怀彻回朝,但扬威之事似乎已经定在东望帝心中,无论如何旁敲侧击都动摇不了他半分。戚王爷是东望帝兄弟中唯一一个仍在世的,感情甚笃。他几次登门希望戚王爷去劝劝东望帝,也是无果。每一次戚王爷进入紫薇殿再出来都是无奈摇头。褚申墨也不好再请。他回给姜怀彻的信中写明了种种办法都未果,只能等待。姜怀彻虽知褚申墨已尽力,还是有些失望。毕竟他是他最强的后盾了,若他也无法让东望帝下令回朝,真的只能等。危机是突然发生的。军师清点粮草时发现已经有三日未有新粮草入库。仔细核对一番后发现确实每一次的粮草数量都有短缺,只是缺口很小,算上照赢城供应的刚刚够用。但这三日每日都有人回禀补给已在路上,却迟迟不见影子。“照赢能供应多少?”“这一城才万人,当地驻军平日自给自足,百姓的粮仓动不得,之前那个数已经到极限。”“兵马司在做什么?断粮草了?”“肯定会出现缺口,今日是第三日,派出去的人回来没发现运粮路上有车马。”“今日之后……”“今日必须从驻军处想办法。”姜怀彻立刻穿好铠甲,带人入城。霜露凝重时带着一身寒气怒冲冲的回到帅帐。军师见状便知事情比预想中更难。“照赢就没有储备粮!”“什么?”“前些日子照赢的粮仓被烧了,当地官员把这件事压的密不透风!驻军也是在靠之前的屯粮撑着,咱们在这这些日子他们也如履薄冰!”“这是真要咱们在这种地啊……”“若是平安无事,紧紧腰带去筹也行,就怕……”军师知道姜怀彻没说完的那几个字是什么,强烈的第六感让他觉得姜怀彻很可能一语中的。“五天,再有五天,若粮草上来了,便迎刃而解,跟不上,就看那边是不是守株待兔了。”姜怀彻指着地图上照赢和中州间的距离。他从未面临过这种消耗精力的战场。这与兵法和士兵强弱无关,是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具备的赌博。他彻夜未眠,重新安排布防,又在天亮时立刻去城防营中调遣驻防士兵编入自己的部队,希望能严防死守熬过这几日。他已经去信给褚申墨,等到回信便能在关内城中调粮,到时再去追究兵马司的问题。褚申墨只是说粮食供给速度慢,从未出过停止供给之事,显然中间有人借他之手在做更大的事情。又三日,士兵白日减少训练以保存体力,夜晚为巡逻的人照例加餐,只是削减分量。姜怀彻听风声卷沙,心里总也不踏实,披着衣服继续研究哪几座城后面可以长期供给,直到东望帝允许他回朝。草丛中藏着的人不知何时靠近营地,火光四起。他立刻披上衣服提枪出帐。梁正身上铠甲歪扭,明显是刚刚醒来。“你来这做什么,军师身边没人!”姜怀彻推他一把,他才彻底醒过来,立刻像军师帐中冲去。“难怪说要肃清朝堂,埋伏这么好,又是断粮又是迷惑偷袭,天杀的,真就有人卖国!”姜怀彻怒吼一声,循着刀剑相碰的声音冲过去。许多士兵是在梦中被惊醒,来不及穿甲胄,刀剑实实在在砍在身上,到处都是喷溅的血。姜怀彻奋战良久,与众人勉强清出一条可以突围的路。立刻转头寻找军师。他被梁正护在身后,手臂上有林笙按照记忆修改过的小体量弩箭,暂时无碍。“梁正!带军师走!”梁正得令,护着军师一路砍杀靠近姜怀彻。姜怀彻见他靠近自己,怒喊到:“你做什么!快走!”“老子自从军开始就是跟着你出生入死,这个时候我先走我算什么!你和军师都得出去!”“快滚,别在这个时候讲兄弟情谊!”“少骂老子,别拿你的命赌我和军师的命,要走一起!你想阿笙再失去一次家人吗!”话已至此,姜怀彻只能更加用力挥舞手中的枪,他们谁也不能折在这。天边见亮时三人带着一队彻底逃出追捕范围。姜怀彻瘫坐在地上,强撑着安排好伤兵才想起梁正那自己还没看过。他身上有几处伤,姜怀彻一直都清楚。有军师在照料自然更放心。休息一会吧,就一会,然后去看他。他刚要合眼,有士兵跌跌撞撞跑来:“将军,军师请您过去,梁副将他……”战场上下来的人最怕欲言又止的凝重,姜怀彻也不知拿来来的离去,挺身起来,牵扯到身上的上涌出大股鲜血。“你可算来了,平日里喊你你都是……咳咳,立马就到的。”梁钊撑在军师怀中,嘴角扯出一抹笑,血液流失过量让他的唇上已看不见一丝血色。“怎么回事,不是没内伤吗?”“腹部有伤,他为了不耽误逃脱自己硬砍断了刀身。”军师的寥寥几句让姜怀彻的心彻底凉透。刀身不在外面,以现在的条件不可能取出来。只能把人耗死……“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为什么震断刀身,你知不知道这样……”“我知道,但是我不能拖你后腿。帮我照顾梁钊,把他带在你身边我才放心。”梁正的声音如空无一物般悬浮,这是人已经彻底脱力,要前往彼岸的预兆。姜怀彻以为自己会挣扎再救他一次,即便知道已经回天乏力。但他是主帅,不能做浪费药品的事情。“我会把他带在身边,他会永远在我和阿笙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