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元狩二十八年:景元元年
入夜后各宫上灯,待天再黑些,负责制作花灯的匠人亲手点亮自己的花灯。东望帝身体近来愈发不好,这种场合本应由他与皇后一同出席,表现出与民同乐,但实在难以支撑,阮湘霖带着几个皇子和公主携各宫妃子来撑场面。林笙作为女官局的人在集会开始时跟着阮循浅逛,然后借口想去其他地方看看,让人带花灯随自己去了东宫。远远便听到房中人断续咳嗽声。听太医院熟识的人说,太子妃自生产后身体亏损厉害,月子中便疾病缠身,看着甚是让人心疼。林笙问过太医,只要不见风便无大碍,于是她在司衣所找了制作夏衣的薄纱面料,此时叫人挂在封少兰窗前,等会开窗,她离窗子远些也能透过薄纱看见外面的花灯。贵女们常在上元节时相约到街上去。封少兰在宫外时人缘不错,去年此时她定然也是街上快活的女子。今年因为在月子中,难免要舍弃许多好看的好玩的。“咳咳咳。”“娘娘,您再喝几口药吧。”“每日像个药罐子一般,受够了。”林笙站在门外,突然没有那么坚定的想要知道封少兰到底怎么了。她现在身体不好,自己再问东问西,惹得她心情不好……“掌使?我去敲门?”汝安看她站在原地,身后的匠人已经站在花灯旁准备点灯,都在盯着林笙呢。“谁在外面,是乳母吗?”封少兰主动发问,林笙只好应答:“司衣所掌使林笙,求见太子妃。”几乎是瞬间就能听出来的,封少兰声音冷了下来:“进来。”“殿下去和陛下要了恩典,今年宫中开年有喜事,在御花园前设集会赏花灯,太子妃不便离开东宫,便请人做了适合院子的花灯,换您一笑。”林笙挥手,窗子开时见纱,即便不在窗旁也能看见树上挂了星星灯、小兔灯、虎头灯……,树下有假山造景,山下……是飘在水上的莲花灯。“你有心了,花灯我看过了,窗户关上吧。”封少兰声音软下来那刻,林笙觉得她对自己也没之前觉得的那样充满恨意。“其实也不用说是太子请的旨意,他不会那样做。”封少兰话锋一转,毫不避讳的盯着林笙的眼睛,“我为何早产,他应该同你说过吧。”“是。”林笙下意识觉得不应该承认,但又觉得封少兰笃定自己知道,瞒无可瞒。“你们出去吧,林笙留下陪我待会。”封少兰与林笙对视许久,见她也不躲闪,便知是和自己一样倔强的人。宫人退出去,两人一人站着,一人坐着,还在僵持,封少兰突然笑出声:“你在东宫时,住东厢?”“嗯,入宫便住在那。”“看起来,像是我抢了你的位置。”“以女官之权代管东宫,替殿下管好内院,但我只是奴婢。”“你是他妹妹,亲自选中的妹妹。林笙啊,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深闺中人有多羡慕你。坊间传言,你兄妹二人,一人在前朝,一人在内宫,羡煞旁人。我们若没生在深宅之中,也想如你一般,哪怕干预朝政,都不会得半句不是。活得恣意。”封少兰用手指沾茶水,在桌上画圈。“殿下于我有恩,所以哪怕要放弃科考入朝,我也要偿还恩情。”“上次找你量体裁衣时,你和我说,你会用性命去护着殿下的孩子,是吗?”“是。”“我的孩儿刚出生,但我的身子已经不行,如果有一日我去了,我要你亲自抚养他长大,我要你,保他一世荣华。”“嫂嫂在说什么话,小殿下自然要你亲自抚养,我只是个内宫女官,怎担得起抚养他的责任。”林笙伸手握住封少兰的手,覆上去那刻,惊讶的发现,她另一只手捧着暖炉,但在桌上这只冷得让人心发慌。“怎么这么凉,我去叫人给你换暖炉。”封少兰顺势抓住林笙:“不用去,没用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你我也算旧识,我知道你为何今日来找我,但我不能说。阿笙,既然你说过,只要是殿下的孩子,必以命相护,如果我真有那日,你一定要站出来抚养他,好吗?”林笙摇着头后退,将自己的手从封少兰手中抽出:“我做不到,我根本不会养孩子。”“你那么聪明,还有皇后娘娘教导,会学会的,但我的孩子,我只能托付给你。”林笙侧头看向空着的木床。她今日来此不是要听这些托孤一般的话的,她是想来解开封少兰的心结,让她与自己,与太子都能好好相处的。她从未想过要帮褚申墨到替他养孩子的地步。按照计划,褚申墨登基后,如果宫中不再需要一个林笙斡旋,她便回临江去,比起北方分明的四季,更想念林府后门对着的那条溪流。这些年来身上大小的伤很多,想要随姜怀彻的腾虎营出征也只能在后方与军师打配合。这样没用的自己,不如回临江去,读书写字,了了余生。前半生足够绚丽,该归于沉寂。“这不在我的计划中,容我想想。”“好。”听着封少兰虚弱的声音,林笙几乎肯定她已经笃定自己活不长,才有今日态度突转的托孤之举。人活精气神,最怕封少兰如今这样,生产之后身体没恢复,精神又不佳。褚申墨这次对封少兰做的是真有些过分了,还不到开朝的日子,并不忙碌。但也不关注太子妃,十日过去小皇孙连个乳名都没起,林笙从未见过他对人这般冷漠。林笙趁宫门落锁前准备出宫,姜怀彻等她回去吃汤圆。眼看着宫门口将近,身后传来长长的一声:“关宫门!”眼看着宫门合起,林笙狐疑看向身后——明明没到时间,怎么关这么早。是拿着宫门对钥的太监,喊完后用手臂支在腿上大口喘着粗气。林笙带汝安过去问询,掌钥太监看见是她,先恭敬行礼,大喘几口,勉强让气息稳下来:“原来是林掌使,掌使今日怕出不去了,陛下身边的蒋公公传的令,要即刻起任何人不得出宫。”“是紫薇殿那边有事吗?”“奴才不知。”“匠人们出去了吗?”“花灯点亮后便都送走了。”林笙抬步向凤鸾宫方向去。宫中不会无缘无故提前落钥,除非发生大事。算着时间阮湘霖应该已经回凤鸾宫,阮循今日多半也宿在那里。女官局尚未正式上值,她不好回去,只能去找皇后收留。和林笙一道出现在东宫的是褚申墨。褚申墨知道她用自己的名义去讨封少兰一笑,没有生气也没提起,随她折腾。“既然都来了,我也不瞒你们。阿笙不是外人。陛下刚刚昏迷。太医说情况不太好。太子这几日就宿在紫薇殿吧,病床前你应尽孝。阿笙,你随阿循跟着我,恐怕情况比上次要坏的多。”阮湘霖脸上没有一丝平日的笑意。以前遇到情况时,林笙会说几句俏皮话缓解大家的紧张,但眼下,满屋的人无一人觉得此时可以活跃气氛。离开凤鸾宫时,褚申墨忍不住问封少兰与她说了什么。“几句闲谈而已,太子妃入宫前便认识我,如今她生产之后,心情比以前好了些。只是身体似乎愈发不好。太子哥哥有空还是陪陪她吧。”“眼下顾不上,太医和我说了父皇的情况,母后的思虑并非全无道理。”“难道……”“嗯。”两人的心照不宣是生日复一日的配合中,仅仅几字,便能猜到对方的意思。八九不离十。“阿彻哥哥在等我回去,眼下还是叫人去知会一声好些。”“我会安排人去,你放心。”两人分别与凤鸾宫门前,林笙去女官局拿阮循的掌司印,褚申墨去守着东望帝。 第二日清晨,宫中以阮湘霖身体不适为由打回所有要入宫请安命妇的帖子,宫门紧闭,隐约有人猜到可能有事变,但并无确切消息,也只是传闻。褚申墨彻夜守着东望帝,一夜未果,人没醒,情况也没更糟糕。林笙醒来时宫中一片平静,这便是最好的消息。又三日,正午十分,褚申墨在偏殿用膳,蒋留砚一脸平静的过来请他去东望帝身边。殿门紧闭,无人知晓殿中发生了什么。紫薇殿正殿再开门时,褚申墨握着一卷圣旨,面容悲痛。见者心中均已有数,在他喊出“陛下驾崩”四字时齐齐跪下。很快,消息传遍宫中,一时间热闹的皇宫如深夜般寂静。后妃在担心自己的去处。想来褚申墨一向温和贤德,不会让她们殉葬,想到这,人生也没那么绝望。生时为妾,不得夫君宠爱,至少他死了,也不会拖自己下葬。阮湘霖有种解脱的感觉,她终于剩下最后一场戏,演一个悲怆的皇后便好。但又有谁知道,那个男人,曾是她年少时的欢喜,此时不会再睁开眼睛,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呢。她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女官局已经准备好送到大臣府上的丧服,只等褚申墨下令开宫门,一切都会按照固有仪程进行。制礼司在两日内拟定年号送到褚申墨面前。东望帝丧礼后他便要登基,此时选年号并不早。先帝丧仪与新帝登基仪程同时准备。“景元。”
第52章 景元元年:新帝
制礼司在东望帝五十岁之后开始着手准备他的丧葬事宜,足足十二年。每一样陪葬品都有制礼司查过典籍又按例入册。根据东望帝的喜好不断添加相应东西。林笙跟着阮湘霖一起过目陪葬品册,成书的册子端到面前时还是让她暗自惊讶。“这些应该是阮姑姑来陪您看的吧……”“她想离宫,处理完女官局的事情之后便离开。”女官局上下均知,一旦阮循离开掌司之位,下一任掌司必定是林笙无疑。唯一的问题是,没人问过林笙愿不愿意。阮湘霖此时想起这件事,询问中并无觉得林笙不愿意的意思:“你呢,之后打算怎么办?”她以为林笙会说留在宫中,继续在女官局做事。毕竟她已经不可能再入朝堂,这辈子也只能如此。“想回临江,离开那十几年,还是想念家门后的小溪呢。”“回临江?”回答完全超出阮湘霖的意料,她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长大的姑娘。她第一次见她时才九岁,像个小不点,个子不高,乖乖的,喜欢吃各种新鲜玩意,最爱蛋黄酥。现在的林笙已经比她还要高一点,早已不是执著蛋黄酥的小孩子。步态沉稳,不再走着走着蹦跳起来,一言一行更是有章程,偶尔天马行空一些,终归还是稳重的。如果不是家世不够,如果不是身份不合适,主内安外均可的性子实在太适合……她可是褚申墨亲手教出来的。东望帝丧仪后半月,林笙坐在经书殿前发呆。新帝龙袍没有她可发挥的余地,交给手下人去做了。她很少管有固定规制的衣服制作。但是褚申墨、阮湘霖的四季常服都是她亲自选的样式和布料,有时亲自染布,有时会去请阿四来染,总归是不会让他们穿的一成不变。龙袍这种能写进碑文的东西,还是给别人做吧。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这个时候宫里还能如此淡定的,不外乎阮湘霖与褚申墨,可以算上阮循。“阿墨哥哥,是你吧。”林笙没有回头,凭直觉猜,满脑子只有这一个答案。“是我,你在这里做什么。”春风料峭,寒意犹在,褚申墨带披风过来,轻轻披在林笙身上。“你怎么知道我没穿披风。”“去女官局寻你,看见披风在房中。”林笙任由褚申墨将披风系在自己身上。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这个马上成为东陆新帝的人,心中有话语万千,满心离别伤感。“不如,与我共赏山河。”褚申墨的话带着试探,如今的他已经不需再如之前一般想着自己的恩宠全来自于父亲的恩赏,如果父亲不高兴,他的母亲会过得更难,自己的地位也会不稳。所有人都说他应该是东陆的皇帝,所以他便要让自成为东陆的皇帝。“明日,就要喊你陛下了呢……叫……皇帝哥哥吗?”“我更喜欢听你喊我阿墨哥哥。”“从前在宫里不能逾矩,不能直呼贵人名讳,明日之后,便更不能直呼你的名讳了。”“我一直很羡慕阿彻,你只会喊他阿彻哥哥或者哥。”林笙从未在褚申墨面前喊过姜怀彻“哥”。这种细微之处的分别在她心中意味着可以放肆以及必须循礼的提醒。因为要时时刻刻让自己记着褚申墨是未来的皇帝,所以要加上前缀,在他面前保持清醒理智。因为和姜怀彻生活在一起就像普通人家一样,所以可以喊姜怀彻“哥”,不必加前缀。“有一次去腾虎营,远远听到你喊他了。”褚申墨浅笑着,给林笙解释自己是如何知道这件事。“虽然你们都是我的义兄,但在将军府更像生活在平常人家。”“阿笙,你想回临江,是吗。”褚申墨说的肯定句,林笙便知道,褚申墨一定见过阮湘霖,且聊起过自己。“当年入宫,是想帮你,明日我的阿墨哥哥便是东陆新帝,我的梦想实现了。后宫自然会有太子妃替你打理,我留下并无用处。”“如果我像那年一样说‘林笙,我想你替我打理东宫’呢?”林笙侧头看向褚申墨,两人目光赤裸的撞在一起,谁都没躲闪。曾经他们有很多次这样的时刻,各自坚守心中的目标,谁也不肯退步。往往是其中一人实在心疼对方,主动软下来,事情就此揭过。这一次谁也没软下来。“林笙,我想你替我打理内宫。”“女官代为打理东宫可以,但后宫有皇后,女官只是执行,不如放我自由,有一日你需要我帮忙,我定会回来。”“那你便等等,等一段时间再离开。”林笙知道此时硬要走会伤褚申墨的心,点头应下。对她而言,就算出宫去,若褚申墨需要她以命相护,亦会第一时间赶回来做他的战友,做他背后最可信任的伙伴。这是她终生要偿还的恩情。“阿墨哥哥你记得吗。我第一次说要做东陆第一位女朝官就是在经书殿。我说我要科考,要入朝,要与那些没事便弹劾人的大臣论上一论,更要报林家十几口的仇。”“记得,你那时候个子还不到我胸口呢,在母后宫中小学堂,母后放你学自己想学的东西,你便趁我在东宫时找我,要我教你。”“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何殿下做的这样好。你说,生来便被视为东陆的未来,即便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学习朝政,也要去学。后来见过百姓疾苦,知自己的荣华均来自臣民,便更不能昏聩无能,要做这天下的脊梁,要让东陆万民安居乐业。”“带你回东陆我有自己的私心。临江一战若是没有在大殿上耽误,若能再早一日出兵,阿笙的家人或许都还活着。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无力。即便知道父皇因为母后对我多有不满,但他总归没有昏头,并不动摇我的太子之位。临江那一战,我却在朝上和大臣论了三日,实在没想到,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可以少死那么多人。在那之后,我才开始查朝臣,如果在那一战之前就查出兵马司有问题,结果真的会不一样。”“阿墨哥哥呀……你真的做的很好了呢。”林笙在入经书殿以前的功课褚申墨居功至伟,阮湘霖虽然也是宫中长大,但对学问算不上精通,只能给林笙自由。而褚申墨不需要处理朝政的时间在书房放小书案,林笙同他一起看书,不懂的当场与她说明白,遇到自己也疑问的问题会带她去找孙磐一起答疑解惑。有时大臣在二人看书时来访谈论朝政,褚申墨亦不避讳林笙,让她在屏风后旁听。许多大臣不知道林笙了解自己是因为他们与太子谈论朝政时林笙就在屏风后,一字不落的进了她耳朵。良久,褚申墨在自己的披风下拿出圣旨:“阮姑姑决意离宫养老,你也知道她年轻时的心事困她一生,女官局的掌司,便由阿笙做些日子如何?”皇帝的圣旨没有人可以不接,而褚申墨现在给她这样的权利。接下圣旨意味着要入女官名册,林笙想的还是过段时间离宫:“入名册……”“作为掌司,明日可以去勤政殿前与众臣一同迎新帝登基。”“那……我就做一下东陆在职时间最短的女官局掌司吧。”林笙起身要跪恩。褚申墨亦起身,拦住她:“私下不用跪我。”登基大典恢弘,勤政殿前广场中乐声激荡,似天地齐奏。三次山呼,林笙随众臣跪拜起伏。抬头向高台看去,褚申墨的目光似乎看向自己的方向,她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但是还是对着他的方向笑了。褚申赟被褚申墨留在垣来城中负责禁军。有大臣暗示他这样并不妥帖,但与褚申赟有亲手交兵符之举在前,若不留下重用,亦落猜忌之口实。至于褚申策,之前还说要他留在垣来城,挂个虚职,做闲散王爷便是。不知怎地,一夜之差,褚申墨突然下令要他去封地,甚至不等到登基大典结束。戚王知道后连夜进宫,请褚申墨为褚申策更换封地,将二人封地相连。总归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有恻隐之心,应了戚王的要求,二人就算离开垣来城也能时常一起喝酒品茶。阮湘霖顺理成章的成为太后,至于东望帝其他妃子,不想离宫的按照位份进一位,封太妃太嫔。想离开皇宫的出家者会为其修建修行之所。唯一一个连林笙也看不明白的地方,也是所有人都盯着的地方:封少兰并没有被封为皇后,皇长子也没有被赐名。前者理由是她身体不好,不方便行大礼册封,后者没有给出任何理由。阮湘霖旁敲侧击问过几句,褚申墨半笑半打岔揭过去,见儿子态度坚决,阮湘霖只好就此作罢。当新帝迁居紫薇殿时,封少兰依旧被留在东宫,以太子妃之名。林笙不知自何时起,她最熟悉的太子哥哥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别人说什么他都会笑着应和,唯独在封少兰身上,态度始终不改。新帝不能有这种话柄在众臣手上,有机会还是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没等到这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