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元狩二十六年:暗访铁山镇
令出行至。梁钊在林笙唤他时便已抬手,声落,跑在前面的人在梁钊手下旋了个身,双手被他钳制在身后,空留无谓挣扎。“放开小爷!”被钳住的少年拼命扭着肩膀带动手腕,想利用缝隙把自己的腕部解脱出来,梁钊手下劲却没卸半分。林笙放下印章。蹲下看向被迫低头的少年。“你拿了他什么?”少年逆着梁钊的力气硬挺着,即便受制于人也不愿放弃一丝一毫能够扬起头的机会:“少管闲事!放开我!”林笙看向褚申墨,确认自己可以随意行事,他向她点点头。“巧了,我真有点喜欢管闲事,特别是这种小孩子的闲事。”“再不放开我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少年目光中有股狠劲,林笙看的清清楚楚,怨恨的目光中有清澈的人影,至纯之人才有这般的晴明。他不是出于坏心思才抢人东西,林笙确信自己没有看错。追他的人气喘吁吁的赶过来:“多谢几位,这小子偷我钱袋,若是没有几位帮忙,我怕是追不回来的。”褚申墨缓缓开口:“钱袋可以还你,不过,我们初至此地,倒也不好随意将人交给你,请问您与这位小哥,是否有其他龃龉?若是有,必会有人主持公道,也不会让我们枉担了不分黑白的恶名。”梁钊仍然压着少年,但在林笙的示意下松了力气。她起身站在褚申墨身边。“在下赵府管家赵财,请问二位是?这小子在街上见财起意,抢了我的钱袋,就这么简单。”赵财面上客客气气,话里却是高傲的很,他将身份放在解释前,只能是想以身份压人一头。强龙不压地头蛇。进铁山镇的人都应该知道,赵家在这镇上是怎样的地位。“你胡扯!你们赵家欠矿工的钱!那些罹难矿工的家人都要活不下去了!宝爷我不出手难道看着他们饿死,看着姐姐妹妹们被卖入你家为奴为妾吗!”闻言,褚申墨背在身后的手扯了扯林笙的衣袖,林笙得到示意退了一步,站到梁钊身边。“临江陈家,陈止,这位是我妹妹陈笙。”言语一出,褚申墨身上的书生气削弱五分,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的精明之感,赵财端详一番,心里打了盘算:“不知二位是否打算将人交予我?”陈是林笙的母姓,临江陈家在林笙一家被灭门后攀附着林笙在垣来城的受宠成为皇商,代价是子嗣不可在外暴露身份,以便用褚申墨等人用陈家人的身份在外行走。陈家本有三房。长房在朝,官职不高,更不可能成为可攀附的权贵。二房在商,便是褚申墨假身份的依托。三房在野,是林笙母亲的一支,善书法绘画雅事,在当地颇有雅名。临江城一战,三房尽数被杀,长房长辈因不在临江躲过一劫,二房仅剩小辈。“不如就此卖赵管家个人情如何,我兄妹二人来铁山镇是为矿石生意,早闻赵家在铁山镇的名声,想借着您这层关系,与贵府谈一谈生意,也免去我们令择人引荐的麻烦。”“我们赵家开门做生意,自然来者是客,我回禀了老爷,定亲自去府上请两告知两位结果,只是,这敲门砖……。”赵财捻着手指,眼睛盯着梁钊手下的少年,意思已然写在脸上。“自然是懂的。”褚申墨接过林笙递来的钱袋,同赵财自己的钱袋一起送到他面前。赵财从褚申墨手里接过钱袋,又指了指少年,挑明说道:“这人,可否交予我回去让他领罚?”林笙看了褚申墨一眼,他先是看着赵财,又转向林笙。“当然可以。”褚申墨向前一步,林笙也向前一步,刚好将梁钊身边空出来。她摆摆手,梁钊假意压着少年往前走,实际上却已经完全卸了力气。将少年交出去的那一刻,他把钱袋狠狠扔向赵财的脸,趁着赵财慌乱的空子转头就跑。梁钊一个跨步,伸手抓住即将砸在赵财脸上的钱袋,赵财一时惊恐,向后退了几步。林笙装作吃惊,忙上前去扶他:“诶呀赵管家,这泼猴怎这么放肆,您伤到了吗?”“多谢陈小姐,小的没事,脏了贵人的手。”褚申墨也凑过去:“这下麻烦了,让这小孩跑掉了,好在钱袋拿回来了。”“多谢二位,跑就跑吧,这小子在铁山镇出了名的无赖,能保住钱袋就好,保住钱袋就好。”赵财擦着汗,一步三谢的告退。林笙让汝安付钱,买下了那枚印。一行人向着东巷宅院有说有笑的走去。林笙确认院子中都是信得过的护卫后,靠近褚申墨,与他随意聊几句有的没的。梁钊从侧门拎着一个少年一路穿行到大堂,把人扔到林笙和褚申墨面前。褚申墨坐在椅子上喝茶,一路舟车,他早就累了。林笙的体力极好,仍有的是精力:“小伙子,你跟我们一路到这,想做什么?”少年抬头,俨然是刚刚自称宝爷的孩子:“我有名字,你们叫我宝爷就行了。”宝爷转身,盘腿坐在林笙面前。林笙也不恼,蹲下看他要说点什么。宝爷与她对视的霎时楞了一下,蠕动的嘴唇只是上下开合,没发出声音。她明明是高门大户家的女子,为什么有种……他在林间看到幼弱动物的感觉。危险,但看不出危险,眼中的诚挚摄人心魂,引诱着与她对视的人信任她,令他忍不住全盘托出。“所以,小宝爷,你跟着我们做什么呢?”略带戏谑的声音唤回他的神志,被人看小的怒气驱走刚刚失智的感觉:“不要加小!”“你看起来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就是小宝爷。”林笙与他平视。少年的头发散乱的扎着,有的地方打了结,是许久没有打理。衣服洗的发白,打着不少补丁,有一处趿拉着几根线的破洞,盲猜之前在街上新擦破的。小宝爷头发虽乱,但一张少年脸干净的很,林笙趁机仔细观察他的眉眼,与姜怀彻有些像,剑眉星目,估计是个直爽的孩子。“算了随便你,你明明看起来也没多大,不过是穿的好些。”小宝爷嘀嘀咕咕,林笙一字不差的收入耳中。“谢谢你们在街上放了我,要是被赵财带回去,我肯定得死。我来告诉你们不要和赵家做生意。他们家与外面大官有关系,从不做让利的买卖,与他们做生意的人没几个有好下场,你们陈家再厉害,在铁山镇也捞不到好处。矿上坍塌遇难的矿工家里到现在也没拿到过赔偿!”“所以你才去抢赵财的钱袋吗?”小宝爷的目光在三人见来回切换,最后落在褚申墨身上。他看起来文弱,其余两人又对他恭敬有加,看起来不像能害人的体质。他挑重要的事情说了几句。大意是赵家矿山的矿工家中多有老弱妇孺,死去的矿工家中揭不开锅活的艰难,始终也等不到赔偿,再这样下去,一家人都得死。“好孩子,能带我们去看看他们吗?”小宝爷闻言,立刻将脑袋从林笙手上移开。“你们是富商,我不信你们。”“小宝爷,陈家是儒商,从不做害人的事,我们的钱干干净净。”褚申墨撑着桌子起身,与林笙一起蹲在小宝爷面前,“你把这钱拿去,帮有困难的人家先活下来,再等等我们。我说会还你们公道,就一定会还。”小宝爷一把拿过褚申墨手里的钱袋,起身要走。林笙眼疾手快拉住他:“小宝爷,我们需要一个铁山镇的向导,你若愿意,工钱任你开,可行?”少年的眼睛转了两圈,灵动如猴:“行!”“白福,带他去洗漱,准备几件新衣服。”褚申墨起身,林笙扶着他。二人将外面的一切交给仆从们打点,自己则钻进了书房。梁钊紧跟着守在了书房门口。“阿笙,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小宝爷的行为暂时都在合理范围中,林笙没有发现异常。但赵财,很是有趣。他并非善类。右手虎口出有老茧,老茧旁有新茧,说明他不仅会使刀,而且常握刀,街上种种,不过是拙劣的演技。林笙扶他时故意双手按在他双臂,右臂明显粗于左臂,更加验证他右手用的格外多。按照他的说法,赵家在铁山镇颇有威望。他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小宝爷,孩子抢他钱袋,他回去叫上打手找上门便是,何必自己费力满街追呢?这可不像有威望人家的行事风格,比较之下,小宝爷的话,基本完全解释了为何赵家人如此行事。当然,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钱袋里有比银子更着急,更重要的东西。“我也是如此想法。”“不如,我们就先等着吧,等到他们请我们上门。有小宝爷那一砸,赵财此时对我们必然不是简简单单看商人的待遇,我有信心,三日之内,必有结果。”“阿笙啊阿笙,你真是我的外置智囊。咳咳咳咳!”褚申墨脸色发白,气虚弱游,此时咳起来让林笙害怕。林笙忙倒上一杯水,从小包里拿出一瓶药,送到褚申墨面前:“都哪里不舒服?”“我没事,咳咳咳,就是这几日睡的不大好。我睡会。”林笙叫白福伺候褚申墨睡下,自己则在厨房给他煮药。褚申墨的身体每到冬日便十分孱弱。姜怀彻和林笙几乎年年提着心陪他过冬。听闻是幼时落下的病根,受不了寒。具体知情之人大多已经被外放出宫,甚至有人已经被当场赐死,林笙也无从打听,褚申墨更是缄口不言,每被问起只是笑笑,从不回应。入夜,白福叫人把院子点的大亮,林笙不知他何意:“白福?”“少使,殿下梦魇,让把灯点上。”林笙闻言,略皱了眉头:“什么时候醒的?”“有半个时辰了,更衣后在卧房读书呢。奴才正打算服侍殿下用药。”林笙点点头,蹑手捏脚的推开书房门,只留下自己身形大小的缝隙让自己进去。“阿墨哥哥,把药喝了吧。”“璟岚。”“什么?”“阿笙,小字璟岚可好?”“兄长是着急把我嫁出去了吗?”林笙从架子上取下披风,小心给褚申墨披上。“阿笙说笑了。”女子及笄可论婚嫁,亦可取字。林笙的笄礼办的不比世家大族女子差。她幼时与公主郡主同学于小学堂,友人也多是世家公子小姐,单论此,已经不是一般世家子女可比。但不取字一事是她要求的。姜怀彻没有字,他自幼孤苦,连弱冠之礼都没有,何谈取字。林笙借口兄长未娶前自己也不会出嫁,拒绝了褚申墨请孙磐为她取字的建议。论及兄妹之情,她早已当姜怀彻是亲兄。“褚申墨,字文楚。林笙,字璟岚。”褚申墨摩挲着案上写着林笙字的纸,喃喃自语。“铁山镇入夜后寒凉更盛,早些休息。”林笙伸手探探床上被褥下的温度,手炉把床轰的很暖,“暖床的炉子坏了,先用手炉将就几日吧,我叫白福来服侍你。”褚申墨不知怎地,盯着“璟岚”二字,没有回林笙的话。林笙看他不动,推门欲叫白福进来。却看到小厮从远处急忙跑来。林笙在门口拦住他,怕他将寒气带进褚申墨的内室。“姑娘,请帖,是今夜的,说随时恭候。”小厮双手将帖子举到林笙面前,林笙回头看了一眼褚申墨房里的灯未灭。“辛苦了,去歇息吧。”打发走小厮,林笙自作主张的看了一眼帖子,最后还是决定去叫褚申墨。褚申墨拿了帖子,烛火跃动,显得他比在皇宫时还要柔弱几分,林笙看了一会,不见褚申墨有反应,不想他继续心烦,伸手欲抽走帖子:“阿笙,我们去。”“这都什么时辰了,才喝过药,别这样糟践身子。”“未见过谁夜里请客的,带上梁钊,不怕。”“那就先等一个人。”林笙的眼里有蜡烛的光,也有褚申墨发白的唇。“小宝爷?”“就是他。”
第10章 元狩廿年:你以为,你是谁?
在一个个的春夏秋冬里,林笙随着小学堂的贵女们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刺绣、插花、琴棋书画等等涵养性格、能让她们在外人面前更加贵气的一切。她需要等,十三岁才可以转去经书殿与男孩们一同上课。皇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小佛堂礼佛,会在黄昏前去看她们一天的课业。林笙在堂上永远端坐得体,拿出的课业也能时时保持在前三。阮湘霖时常远远看着学堂里的小女孩们,并非是闲暇无趣,但也不是出于慈爱。她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存留着孩子的灵气,于她而言,那是生命的气息,是无尽宫墙中漫漫长日中最不一样的感觉。这些孩子里只有林笙生在远离垣来城的地方,她初次入宫时的灵动与无畏让阮湘霖一遍又一遍的想起她幼时同父兄戍边的记忆。那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但林笙的年纪,正当时。起初的日子,这位东后总能看到林笙在学堂里做些与其他人不同的东西,她只是远远望着,便能在小姑娘自喜的笑中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欢愉。但不知到底是哪一日开始,她靠的再近,甚至言语中如往日一样夸赞她,也不再能看到林笙不守规矩的窃喜,取而代之的是规矩,是连微笑都有角度的规矩。于是,她在某个太阳斜射照进小学堂的黄昏,特意遣人去告诉姜怀彻不必等林笙,她会留她用晚膳。“阿笙,你不喜欢这些课业吗?”林笙抬头,手上的筷子也随之放下。她眼中的阮湘霖一直都是笑容标准,和蔼可亲,言语间温和有度,断不会说出这种带着确定语气的疑问句。“阿笙不敢。”“我没有在问你敢不敢。”林笙忙站起,阮湘霖用了“我”,而不是“本宫”。“若林笙做错了什么,请娘娘教导。”随着林笙跪下的动作,她听到了一声叹息。这一年是元狩廿年,林笙十二岁。已经入宫听学三年。前两个月,她脸上是明媚的好奇,第三、四个月,虽然新鲜劲过去了,仍能看出期待……一年结束时还是有点活泼在身上的。 第二年,已经完全不见初入宫的伶俐。 第三年……第三年已与其他贵女一般无二。妇人保养用心,深宫之中常年十指不沾阳春水,指尖的蔻色鲜艳,定是最近新染的。在林笙的目光中,这一切一闪而过,随即,这双手不偏不倚的落在她的肩膀上:“你什么也没做错,起来。陪本宫吃点东西。”“我曾经,与你初入宫时如出一辙。”阮湘霖屏退周围的人,只留下林笙:“我留你,只是想和你像普通人家一样,与小辈一同吃晚饭。”像普通人家吃饭一样,不顾忌尊卑,也不顾忌年龄差距,边吃边聊,长辈有长辈的慈爱,小辈有小辈的轻松。她出身武将家。是父亲和哥哥们的掌中宝,一家的宠爱集于一身。武将的脑袋是别在战场上的,战场风云莫测,谁也不知道是否有归期。和林笙的身世近乎相似,阮湘霖的兄长们起初接连战死,最后是她的父亲,母亲难忍悲痛,在父亲葬礼上撞棺而亡。太后当时只是后宫四妃之一,东望帝也不过是个王爷。她将阮湘霖养在身边,待到适合婚嫁时主动请了旨意,让二人共结连理。在入宫前,阮湘霖也曾是喜欢与父兄共同出猎的女孩子,知礼的同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入宫后,也是小学堂的这些课业,日复一日,她终在寄人篱下中,活成现在这份不痛不痒的样子。“阿笙,若是不喜欢那些,便找时间来我这里,读书也好,在花园消磨时间也好。你既生在了女子可有作为的时候,便不要被这些绑住手脚。”得到皇后的默许,林笙每天只需要在小学堂半日。教导的姑姑们知道她在女子活计上从来也不比其他人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心照不宣的在皇帝问起小学堂情况时避重就轻将她这一部分揭过去。元狩廿年的中秋宴上,东望帝依制宴请群臣。向来从不多言语一句的阮湘霖一反常态,在众臣面前毫无征兆的对皇帝提出想请人替她献舞一支。东望帝喝的尽兴,一口应下。舞女穿着男子服饰鱼贯而出,散开后,中间红带束发,手中持剑的女孩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战场厮杀常用的招式,却又有轻重缓急,在收刺之间将舞者的情绪表达淋漓尽致。东望帝定睛,眉头微皱,这人他似乎见过,又不像宫中人。皇宫断是养不出这样一举一动都显得游刃有余之人的。舞女们大多一板一眼,卖弄技巧。大臣中不乏胸中怀雅韵之人,都能看得出来,只是本是御赐之舞,无人敢说一个“不够好”。眼前人的技巧不多,但情绪饱满,仿佛剑舞出自本心而非编排。“这是?”“陛下,是林笙。”“竟然是她吗?有几年没见到,已经长这么高了。”“阿笙正是贪长的年纪。”或许是因为习武,林笙的身高在一众同龄女孩子中显得出挑,在比她年长的舞女面前也毫不逊色。在舞台中央受距离视觉影响,东望帝完全没察觉主舞是个孩子。“臣女林笙。献剑舞助兴,愿陛下福寿绵长,东陆河山永固。”林笙抬头,阮湘霖恍惚。她上一次居高临下看着她时,是她主动要林笙不要被小学堂束缚时。只是几个月而已,眼前的林笙已然脱胎换骨,果然,这个年纪的孩子可塑性极强。“甚好甚好!来人,将朕新得的那柄宗璞所献宝剑赐给阿笙!”此言一出,众臣一片寂静,他们不知道该说点怎样的祝词。宗璞作为本朝的铸剑大师,这些年来也不过献过两柄宝剑,竟让林笙一曲剑舞得了一柄。到底是孙磐笑呵呵的先站了出来。他隐约知道皇帝为何重赏。一则是林笙之舞确实与宫中常见庸俗之舞不同。二是林笙是太子与姜怀彻的义妹,赏的是太子与姜怀彻的面子。三是,林笙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她的家人是为国而死,近日边境异动,他是赏给武将看的。明是赏她,实则是给了诸方的脸面。“恭贺陛下,国朝自女子可入朝来,人才辈出,如今有林笙这般少年,我国朝人才后继有望。”其他人顺着孙磐的话,齐齐祝贺。东望帝举杯,一片和乐。自中秋宴后,有些人私下议论林笙如此得东望帝青睐,是皇帝不拘一格降人才,使得女子可如男子般科考理政不再是纸上谈兵。不知是哪里走露的风声。民间也听闻中秋宴之事。君臣和乐,国朝有继的佳话也四散开来。但,没人能猜到皇帝到底要做什么。皇后如此,太子如此,众朝臣更是如此。中秋宴后,东陆与中州交界处突生悍匪,一时间朝中一片哗然。这群悍匪游走在中州与东陆之间,东陆兵剿,他便退到中州。中州兵剿,他便退到东陆。若想一举剿灭,必然是要联合中州出兵奇速,合力解决。但中州的情况他们也都心如明镜……根本不会是递国书共同商议这般简单。朝堂是风云诡谲之地。姜怀彻夏猎时为护褚申墨被狼咬伤了小腿,到现在也只是勉强下床走走的状态,却被提议要他去剿匪。旨意几乎是提出即下,完全没有给褚申墨任何去回还的余地。圣旨到姜府时,林笙正扶着比自己高了不少的姜怀彻在花园里散步,她同他讲街上又有不少外邦人来贸易,好不热闹。到底是武将出身,别人将养半年也难下床的伤,他只用了两个月便能站起来。只是行走极困难。说是散步,却几乎是挪动着向前。“人啊,一直躺着就废了。”“哥,你比别人少躺了很久呢。还是小心照顾着你的腿吧,别以后老了坐立难安。”蒋留砚端着圣旨出现在花园时,林笙心里像从悬崖上坠落般失去支撑。直觉告诉她,姜怀彻这几个月一直赋闲,皇帝不会无故让蒋留砚这种身份的公公来宣旨。姜怀彻拖着一条残腿接旨,林笙微微皱眉,然后和人一起将他送回卧房。当天夜里,林笙趁皇宫下钥前拿着太子的令牌进宫。这一切都被事无巨细的传到了东望帝耳中。“阿笙,这么晚进宫,今天在这住下吧,陪我聊聊天。”褚申墨笑的仿佛不知道姜怀彻现在已经是进退两难。林笙是聪明的:“晚上临想起娘娘叫大家明早早些来,她教我们采晨露沏茶,想着来阿墨哥哥这里蹭一处下榻,明日便不用早起。”她耐心的等着褚申墨身边伺候的人一一退下。暖色的烛火好像不是在燃烧蜡油,而是在烧她的心。将炽热焦急的心放在文火上慢炖,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林笙很清楚,她不能表现出着急与褚申墨交谈。朝上皇帝下旨褚申墨却没能提前通知姜怀彻,这说明,朝上发生了太子也无力阻止的事情。如此,东宫也并非安全之地。想明白这些,她坐在床边假寐,熬走所有服侍的人才敢悄悄溜出房间。“阿墨哥哥,救救阿彻哥哥。”之前的隐忍和等待在这一刻化作她下跪的力度和速度。已经顾不上膝盖的痛感,圣旨要求姜怀彻在七日内开拔剿匪,夜长梦多。“阿笙你起来。”褚申墨双手扶着林笙的胳膊。他们本就是仰视和俯视的关系。林笙抬头时,是他第三次见她流泪。前两次在临江和左轮,为家丧之痛和不可控的生理之痛。这一次,是为恐惧。“阿墨哥哥,如果他去了,很可能就回不来了了。阿彻哥哥的腿愈合很慢,他只是硬撑着……给我们看……”褚申墨何尝不知。从圣旨被送出皇宫,到林笙来找他。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大致清楚为何一向三思后行的东望帝唯独这件事上决断这样快。一是悍匪伤民,必须尽快剿灭。二是,夏猎上姜怀彻护着褚申墨的事情传开,一时间舆论四起,都在说这个将军已经完全站在了褚申墨一侧。掌权者最忌讳掌兵者对自己的不忠。即便,姜怀彻本只是出于责任而维护褚申墨——换成任何一个褚氏皇族的人他都会去维护。错就错在二人身份敏感,又有林笙这样一个显眼的义妹。有心之人未必能判断林笙是否会是他们的绊脚石,但总归这个人不是他们一边的,或者说,她那一舞,无论如何都助长了太子的势力。“阿笙,圣旨已经下了,断不可能收回来。但是,我们得把戏演完,这样才可能有回还余地,或者,保住自己。”那一夜,林笙是看着紫薇殿的灯灭掉的。直至灯灭,东望帝也未见她。只是派蒋留砚出来劝了一句回去吧。倔强如她。晨露打湿衣襟时,她的意识已经模糊,膝下也已痛的麻木。蒋留砚早起来侍奉,实在看不下去:“林笙姑娘,圣旨已经下了,何必在此受苦呢。”“蒋公公,林笙自幼失孤,是阿彻哥哥将我从地狱拉回来,悉心呵护至今……没有他,我不一定已经死在哪里了。”蒋留砚忙伸出手挡住她的嘴,示意林笙有些话不能乱讲。他只是个伺候人的人,不能多言语。林笙并没有等到结果,她也知道自己等不到结果。出宫的路是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女孩一瘸一拐的走出去的。宫道漫长,膝盖的麻木和痛感交替。在每个人都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皇宫中,走着一个满身晨露,面色苍白,狼狈至极的女孩。膝盖的每一次痛感都让她更加明白,皇帝的恩赏是一时兴起,皇帝的惩处是比一时兴起更难猜测的存在。他可以打着大义之名行实罚之事。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一个姜怀彻的命算什么。她林笙的命又算什么。天下的命又能算什么?宫门口,有来小学堂上课的贵女。她只需要听声音便知道,是唐城郡主褚良雅。她们之间本无芥蒂,只是有人荣光,便会有人妒忌,这个年纪的女孩之间,再妒忌,也只能嘲讽几句。“这不是林笙吗?”褚良雅围着她打量一番,轻蔑的一句:“你以为,你是谁?”飘入林笙的耳朵。那年她十二岁家仇未报,不过月余,看清了所有恩赏与惩处背后藏着的那双眼睛。我谁也不是,但,我可以是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