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元狩二十七年:上元灯会(上)
褚申策今年上元节入宫比往年积极许多。淑妃最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性子。他越是急,她越是慢。除夕那日迟到的雪在上元节前一夜终于不再吝啬,洋洋洒洒。连褚申策平时见景如不见的眼睛见过都要感叹一句:“古人诚不欺我,真是未若柳絮因风起之姿。”周围无人应和,他干笑两声,紧住缰绳上马,向皇宫而去。到呈仪宫时,淑妃的贴身姑姑杨惜正伺候淑妃梳洗,见褚申策冒冒失失的闯进来,忙将他拦在门外。“娘娘前几日染了风寒,殿下这一身寒气恐伤娘娘,您再耐心等等。”说完,她不等褚申策应答,叫人引他去偏殿等着。褚申策开府前便住在偏殿,入宫后淑妃若没空见他,也多让他在偏殿歇着。宫中传淑妃对儿子态度淡漠,但褚申策自己清楚,每逢冬日,到他入宫的日子,偏殿一定提前点好炭火暖着,桌上备着他喜欢的茶水点心,母亲只是不喜言语,不喜表现。他为了与淑妃一同用早膳,起来只喝几口水,现下正有些饿,李重知趣的将点心布在食碟中,供褚申策食用。李重本应在褚申策开府时留在宫中,内侍局自然会选新的、与褚申策年龄相仿的伶俐内侍照顾他。但褚申策不想换人。与褚申墨不同,褚申策出生在东望帝登基后。他出生时褚申墨已经是太子,身边的内侍、宫女按礼制安排了一批与他年纪相仿的一同长大,数十年如一日的培养忠诚,他登基时,近身的都是自幼的情谊。褚申策生来是王爷,他身边的人能照顾好人便可。因而开府后才会安排年龄相仿的近身内侍。李重是淑妃派去照顾他的。待褚申策开府,是要回到呈仪宫的。褚申策对着淑妃好一通撒娇,淑妃又去求了东望帝,方换得李重随他出宫。“李重你看,好几年过去了,这殿里还是这样。”褚申策自立门户后心野不少,忙着玩乐,忙着在马场跑马,忙着在猎场胡乱打些什么打发时间,也忙着没事找林笙聊天。除了最后一项,其他的总能想到便做到,心思早就不在回宫中陪淑妃礼佛。偏殿也几乎再没人住过。“听宫人讲,娘娘一直叫人打扫着呢。天气好时,被褥也会像您住在这时拿出去晒晒。一切都像您住在宫中一样。”闻言,褚申策不知如何说下去,只留沉默,好在小宫女来报说可以去请安了。上元节后朝会照旧,因而这也是整个新年中最后一个需要日日入宫请安的日子。淑妃端庄的坐在主位上,嘴角略带微笑望着行礼的褚申策,等他跪完缓缓开口:“起来吧。”声音低弱,惜字如金。“母妃的风寒可好些?父皇之前赏了许多好东西给儿子,我叫人送过来。”“宫中什么都有。你今日来的如此早,是不是想晚上出宫去。”淑妃在宫女的服侍下用早膳,小口进着慢火熬的白粥,似不经意的提出褚申策的小心思。褚申策被戳穿,有点不好意思的摸上自己的后脑:“什么都瞒不过母妃。儿子有一心仪女子,今日上元灯会,想约她同去。”“去吧。”她甚至不多问一个字。淑妃没有抬眼看他,低头进食,示意宫女将小菜夹来一点。褚申策兴高采烈地说了句谢谢母妃,然后如往常一样跟淑妃喋喋不休的说着自己在宫外遇到过的事情。淑妃教过他“食不言,寝不语”,见他根本记不住,干脆也不费力气,总归是不会让他上台面的,做个闲散王爷,要求那么多作甚。午膳后褚申策便离宫而去。淑妃倚着桌子绣些帕子。杨惜端汤药过来,服侍她用药。本也不该一个宫女开口问,但她是淑妃的陪嫁丫头,又看褚申策长大,总归有些长辈的操心。“娘娘,王爷说的应该是东宫那位,您不怕他……”“怕有什么用,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只能让他自己去撞个头破血流。”杨惜闻言也不好再说,只轻叹一声。她自幼便跟着淑妃,却也看不懂,她为何要将褚申策养成这个样子。林笙在将军府睡到日上三竿,听说姜怀彻将前来走门的同僚们都打发了才从被窝爬出来。虽有被子裹身,但汝安进来时带的冷气还是激的她一颤。“救大命,怎么都这么多年了还是扛不住冬天的冷风。”汝安放下手里的东西,迅速转身将门关好,冻的直搓手取暖:“奴婢也抗不住。”林笙张开被子想叫她一起来暖和暖和,想起自己穿着单薄的内衬,而汝安整整齐齐的穿着,她若进来自己应该与直接穿单衣站外面没区别。“桌子上的手炉,还有那件披风你先披上暖和暖和。”她屋子的温度比外面高许多,只片刻,汝安就已缓过来,拿着手炉去暖刚刚送来的衣服。“这身是阿四先生早上遣人送来的,说雪天,又是上元灯节,小姐穿着去赏灯定然好看。”“真为难他总是想着我。我自回来一直养伤,都没还没去看他呢。”“阿四先生还说了,知道小姐会这么想,他说,不急。”林笙闻言笑出声:“我林笙何德何能,总能碰上这样好的朋友。”姜怀彻知道林笙定要凑灯会的热闹,吩咐人将晚饭时间提前。他不喜热闹,与她一同吃过晚饭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军师一直独身一人,逢年节会在大将军府过年,梁钊家人飘零,不知何时起也会凑个热闹。至于萧保业,也就是小宝爷,他入腾虎营开始便喊林笙姐姐,林笙早就将他当家人看。都是独身在世之人,凑出一桌热闹来。小宝爷正是要多历练的年纪,姜怀彻对他也严厉些,纵使是上元节也不允他少练一天功,一众人在大将军府等一个孩子。“哥,可查到黑衣客的踪迹了?”姜怀彻摇摇头,他正头疼此事。太子遇刺自有人去查,只是受伤的都是他的人,他也不甘等个结果,自己也派人去查,丝毫没有头绪。梁钊平日专善舞刀弄剑,难得心细:“最奇怪的地方在于,阿笙受伤那人便停手。若真是个亡命杀人的,何不就着力量,再一用力必能伤太子殿下。”军师已有五十余岁,捻着胡子不得其解:“真要下死手,显然梁钊说的是于他而言最好的结果,一刀下去,太子必伤,还带走一个太子近侍。”林笙听的后背发凉:“各位说的都在理,但是我怎么越听越怕呢。”“哈哈哈,我们阿笙福大命大,多少刀光剑影都平安无事,莫怕。”林笙与军师一来一回打断刚刚讨论的紧张气氛,厅上又恢复有说有笑。褚申策的出现使得几人脸上的笑来不及收回,明明都是笑颜,却说不出的尴尬。他自知自己来的时间不对,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迈进屋子。身边跟着回禀的人面露难色,这位王爷说不让通报,他们也没办法。姜怀彻示意小厮下去,自己从主坐上下来,拱手行礼。其余人回神,也迅速起身。“我是不是打扰大家了……”姜怀彻拿出主人的姿态:“殿下说笑了,不过是在等人一起吃饭,殿下用过晚饭了吗?不如……”林笙闻言上前一步:“殿下来将军府有什么事吗?”姜怀彻不知道褚申策的吃食都是淑妃安排人做的,她打断兄长的话,免得继续尴尬。褚申策将林笙悄悄拉到旁边,小声说道:“我特意从宫里早早出来,想邀你晚上看灯会,方便不?”林笙抬头直视褚申策。少年眼眸里的期待随目光流转,天光尚未散尽,他却如星辰。“晚饭之后我去找你。”“我们出去吃行不行,就咱们俩。”“让淑妃娘娘知道要担心的。”“一次没事的,好不好嘛阿笙。”褚申策抓住她的衣角,轻轻拽了拽。姜怀彻本无意去窥探他们在做什么,奈何褚申策先动手。脚下步子迈出去的瞬间军师大力抓住他的胳膊,硬将人拽了回来。“军师,你干什么。”“少年人的事,你少管。”“那是我妹!”“少管。”两人都压着声音,但到底习武出身,中气足,引起了褚申策的注意。“大将军,今夜上元灯会,我想请阿笙去看灯。”姜怀彻扯扯嘴角,没说话。见状,褚申策又补一句:“阿笙答应了。”“既然答应了,那便去。”他到不担心林笙会有危险。垣来城的治安是御林军负责,这是东陆国最精锐的军队。更不怕褚申策对林笙造成危险,论文论武,他妹妹都比这个王爷强太多。但姜怀彻就是不舒服。有种自己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虽然林笙是垣来城中最耀眼的紫阳花,褚申策再不济也是东望帝亲封的王爷。但,就是不舒服!军师看出姜怀彻的不对劲,推搡着他去后厅喝茶,梁钊看军师眼色,配合的离开。“怎么感觉姜将军今天看我好像不顺眼呢。”褚申策双臂环在胸前,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如果有一天你有女儿,有男孩子上门请她去看灯,你也会不舒服。”林笙拿起茶杯,浅尝一口。“你都想这么远了吗?!”“咳咳咳咳咳!啥?”褚申策的话实实在在噎了林笙一口。
第18章 元狩廿年: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秘密是两个人熟络起来最快的方式。林笙和褚申策间的秘密是不让李重知道庆王爷偶尔也会尝尝不一样的吃食,玩点不一样的东西。在林笙的悉心教导下,以及姜怀彻“不经意”的指点下,褚申策剑术以及射箭之术均有不小长进,虽仍不够战前御敌,但总算君子六艺上射术这一门说得过去。“皇兄的的剑术和射术也很好吗?”“不清楚,自从认识太子哥哥开始,他身体就不好,没见过他执剑。诶,他是你的长兄,你应该知道的吧。”彼时林笙正吃着李重为褚申策准备的苹果,以及削好皮,贴心切成小块。“说来惭愧,我和皇兄们很少见。”褚申策不好意地挠头,干笑两声,说不出的尴尬。林笙对什么都好奇,在她口中百无禁忌:“是淑妃娘娘不许吗?”褚申策抬头看向周围,好在汝安和李重都离的远,更没不熟识的人在:“阿笙,母妃没有不许,是……是,哎呀我也不好说,就是和皇兄们很少见面,母亲只是对我的吃食上心,不许我在外面吃东西,都是她亲手煮给我。”“淑妃娘娘每天都给你煮饭吗?好幸福呀。”林笙摇晃着悬在空中的腿,没有停止将差点往嘴里送的动作:“吃饱了吗?吃饱了我们继续,还有那些没练完呢。”她指向旁边的箭篓,少说还有五十支。褚申策瞪大眼睛:“啊?”他还没吃啊?!一口都没!但林笙哪管他刚刚是话多还是吃的多,自己吃完便起身去自己的箭篓旁。她还剩不到十支箭。“我射完可就不陪你啦。哥哥说晚上请了舞女,我要去凑热闹。”说罢,她手上的箭已经射出去,正中靶芯。褚申策见状立刻跳起来拿起自己的弓。林笙一向说到做到,她真将箭篓清空,转身背对着褚申策挥手说句再见就走。她甚至不留个正脸给他。李重见状小步凑近,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家王爷的脸色,便听到一句:“我自己可以!”只能又悻悻退后。他不敢想小王爷此时脸上是怎样,不解,疑惑,还是不服,又或其他?姜怀彻命人从县城买来羊,请了舞女,士兵们分成几队巡逻,互相替换着吃饭。营帐中因人集聚而格外热闹。褚申策进去时其他人有眼力的起身行礼。他清清楚楚看到一个舞女对他抛了眼神,吓的赶紧闪躲,脚下不稳险些摔倒。踞趔时忽感有人搀扶,抬头看,是林笙。她似乎知道他为何突然失态,嘴角压着笑:“今夜就不管身份如何,你和我坐怎样?”褚申策点点头,他本也不在意座次,林笙又是帐中唯一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何乐而不为。姜怀彻下令驻扎的地方古时属于三不管地带,如今也是各国瓜分不清,最惹争议,但因地理条件不佳,相邻的北陆国与中州国一向温和,三国在此处达成不言的默契:谁也不争,当做缓冲地带。遂史书记载:鬼厌道。“鬼厌道?”褚申策小块撕扯羊腿,第一次这么豪放的吃东西,他有些不顺手。“你是不是应该吃李重给你准备的。”林笙盯着他手上的动作,想起自己还没吃到羊腿上的第一块肉,不想回答他问题。褚申策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她盯着自己在撕扯的那一块,恍然大悟,将手里的肉放到她盘子里。林笙满意的将调料洒在上面:“因为这个地方,谁也不管,中州无力管,东陆不想管,至于北陆,他们不与外通。”所以这一处,天灾人祸,无人问津。人间龙子弃之,诸天之神亦弃之。若非东陆图谋大业,想搏一个好名声,也断不会出兵剿匪。“那,为何他们不去北陆骚扰?”“只听说北陆,不如咱们一般住房子,穿布衣,还有很多看不懂的仪式。神秘的很。北陆环境不如中州与东陆这般适合活下来。”“北陆人倒是坚强的很……”大快朵颐后,林笙才觉得羊腿实在有些油腻,忙叫汝安沏茶。也空下嘴来给褚申策认真讲席上的事情。舞女所跳之舞是融合了三地特色的坊间民趣,没有名字,没有固定套路,看起来像是各跳各的,实则表达个人欣喜之情。相较教坊歌舞,更自由,也更发自内心。席间笙箫歌舞,好不快活。“阿笙的笙字,取的是笙歌宴舞快乐之意吗?”“是‘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出自《诗经》。宾主互敬互融,一片热闹。在垣来城中近四年,林笙再没见过如自己父亲那样的人。许是血缘的遮蔽,她觉得林白术坦荡,不拘一格,手下可以驳斥他的想法,只要对方的想法更好,心胸之宽广得配他的名声。垣来城中有东陆最厉害的将军,有东陆最好的文官,他们泾渭分明,等级分明,俯仰间尽是小心和“度”。规矩如此,行止有度。这句话是阮湘霖说给她的,褚申墨也说过。她似乎生来便会把握那个度,平日再玩闹也未得训斥。反倒步步规矩的,时不时要挨一两句。降低他们对她的期待,她便能更自由。“你没发现宴席热闹归热闹,但有种奇异的安静吗?”林笙明着提出,褚申策才恍惚意识到席间歌舞不断,却井然有序,将军们偶尔相互敬酒,动作豪放不出半点差错。“姜将军和诸位平日也这般客气吗?”“我哥今年二十四岁,正是精壮年纪,这么安稳必然是有安稳的原因。”褚申策顺林笙指的方向看去,姜怀彻身边无一舞女侍酒,仔细看,连平日常跟在他身边的梁钊也规矩的很。哪里像军营中人的样子……林笙饮下茶水,身体略后仰:“因为那不是我哥。也不是梁钊哥哥。”她环顾四周,没有指向任何人:“他,他,他,他,他们,都不是掌兵的,只是最普通的士兵,而你我,今夜只需玩乐,明日醒来,我们便可拔营回去喽。”褚申策双眼浑圆:“你是说?”“是,嘘~继续吃吧。我在这只是为了保护你。”避开褚申策的视线,林笙小口抿茶。如果不是一定要醒着,真想喝酒呀。鼓瑟吹笙,鼓瑟吹笙。父亲,您当初是否也想过这般场景呢。姜怀彻率人身先士卒,趁夜色摸进土匪老窝。靠近时听见巡逻的说羡慕他们有肉吃有酒喝,吃官粮又不需要真的剿匪,好不羡慕。遮面下他得意一笑,手上毫不迟疑的拧了那人脖子。与此同时,其他人也已带着各自小队从勘探过的几个口子倾泻而下,势如破竹。诸般异常引起人警觉,敌人暴起反抗时梁钊挡在姜怀彻身前。他是他的近身侍卫,他劝他不要拖着病体上前。但姜怀彻说,这一仗,他必须去,他就是士气,必须把兄弟们的士气撑起来。梁钊默默将双剑磨了又磨,就是为了这一刻。双剑交叉,挡住致命的砍刀,姜怀彻趁机刺出,二人合力解决隐患。林笙糊弄褚申策自己还要再看一会歌舞,让他先回去睡下。自己则在他走后悄声拿起短剑,对主坐上的替身使个眼神,退出营帐。姜怀彻帐中熄灯后,林笙打发汝安回去睡觉,汝安不放心她,去而复返,手中拿着她常穿的披风,一步三回头的听从她的话离开。今夜月色不佳,正是办大事的天气。空气中有露水的湿气,夜已深,想必那边已经开始行动。若胜,便燃篝火,放孔明灯,若败,则燃烟花。林笙闭眼认真听周围的动静。士兵在巡逻,火盆中柴火小声炸裂,风吹树叶,看来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呢。她抱着短剑倚在褚申策帐外。即便相信姜怀彻会赢,但小心总不会错,站在这里,一旦有变是能最快带走褚申策的办法。幼时随父亲住在军营。林白术会搂着她,告诉她星辰方位。军营周围开阔,有城里没有的风景。她在父亲怀中便得满天日月,天地予她,是世上最开心的孩子。有时营中长辈逗她,将茶杯中茶水换成酒水,辛辣感上头,忍不住斯哈,她也不恼,总想着什么时候把他们的酒都换成水。父亲,叔伯,你们在那边,喝的酒好喝吗?阿笙过的很好呢,不用担心我。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远远看见篝火的烟冲云霄,孔明灯林起。林笙立刻站直身体:“胜了!”疲惫感也在这一刻袭来,她确认过褚申策一夜安眠后离开他的帐外,乐乐呵呵回到自己帐中。汝安已经备好热水。姜怀彻不许她等他们消息,要她早点睡觉。现下要赶紧梳洗,以防被他发现自己彻夜未眠。汝安拿出熨好的衣服,胭脂配月白,每次姜怀彻赢时她都穿这个配色。红一点喜庆。褚申策是被整顿的声音吵醒的,万没想到自己睡眼朦胧时在帐前看见精神抖擞的林笙。“我就说,睡一觉起来,我哥就赢了。”她的骄傲发自内心,如自己打胜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