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仆佣个个低了头行色匆匆,说话也是小声敛气,稍大些便会被管事们打骂,陈氏的屋门口早叫胡嘉宁安排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胡嘉宁捏着手在屋门口的青石路上走来走去,不肯歇止,芜青白芷,俱不敢劝。
陈氏屋里偶尔传来几声痛嚎,胡嘉宁听了软倒在奶娘贺妈妈怀里压抑了声啜泣说:“都怪我,都怪我,若不是我,娘这大年纪何必还吃这样的苦呢,若是我娘有事,瞧我放过哪个。”
贺妈妈一手揽住了说:“我的好姐儿,没事的,没事的,有奶娘在呢,女人生子都是如此的。”心里也忐忑,陈氏到底年纪大了,女人生孩子正是在阎王门口走一遭呢。
外面各自胆颤,此时屋里却传出一声极为清亮的婴儿哭声,恍如天籁,屋门一开沈妈妈叉了两只尚带血迹的手冲出来对着嘉宁连哭大笑的喊道:“生了,生了,大娘子生了个哥儿。”
嘉宁一怔,立时要往屋里冲,被贺妈妈抱住了说:“姑娘,不可。”又满脸笑意冲沈妈妈喊道:“老货,还不将哥儿好好的抱来给姑娘瞧瞧。”
嘉宁忙道:“不成,外面冷,弟弟怎能出来。”
贺妈妈笑道:“姑娘可是糊涂了,大娘子自在里屋生产,姑娘进外屋看看有何不可,那屋里烧着热热的地龙,且冷不着了。”
嘉宁莞尔笑道:“可不是糊涂了。”
贺妈妈回头叫芜青白芷说:“好好的扶着姑娘,才走久了腿软,我进去帮把手,那老货只怕乐疯了,难免不仔细些。”
等芜青扶住了嘉宁,自己也颠颠的跑进了屋里去。
嘉宁瞧着手里一团粉嫩儿的小娃儿,想着娘为他吃的苦,想着他日后长大了也会读书,也会是母女的依靠,眉眼温柔得像水,心也化做一团棉花一样,只看了一会又万般小心的交到贺妈妈手里,端肃了脸吩咐道:“你们俩都在屋里伺候我娘,外面的事一丝儿也不要管,都交给我便是。”
贺妈妈素知嘉宁的能耐,自是万般首肯。
嘉宁自去书房写了书信送往金陵胡家,言辞恳切,婉转哀清,还怕不打动知府府里那对盼嫡出犹如五爪挠心的母子,用火印封了叫来外门亲信仆役吴三,如此吩咐了,命即刻包船送往金陵去,方觉口渴,叫芜青泡茶,喝了茶还是不适,觉得身体酸软,心里忖度想是这大半年撑得太紧,已伤了元气,此时一松怕有些支撑不住,但此刻却万不能躺下,叫白芷悄悄去买了些丸药胡乱吃了,不肯叫一人得知,刻意撑起来。
金陵府胡家端正肃穆,吴三熟门熟路至东边偏门,找了个小厮将信交给他,又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那小厮顿时脸皱做一团倒像捧了团火一般,不得不硬着头往垂花门里跑去。
等到了门口被守门的婆子拦住好一顿斥责,那小厮忙将吴三的话说了,那婆子犹疑半晌咬牙将小厮放了进去,小厮一路埋头只奔上房老太太的屋子去。
到了院子里扑通跪下喊:“大姑娘有信要亲交老太太。”
还有几天将要过年,屋里胡老太太正歪着与胡知府,欧阳氏商议商议过年走礼的事情,听了院子里的喊声皱眉道:“又闹什么幺蛾子,真不省心,打了出去。”
欧阳氏柳眉杏眼生得极好,便是生了一子,还如同少女般清纯妍美,掩去眼底一闪即逝的轻蔑,婉转说:“老太太,如不是急事,这大年下大姑娘也不至于如此行事,便叫他将信送进来吧。”
年纪越大越是喜欢热闹吉庆,听了这话老太太越发不喜,她们能有什么大事,大年下如此作态,真真生厌,越发吩咐身边伺候的庆妈妈说,叫他滚出去领二十板子。
胡知府皱了眉在一旁喝茶,欧阳氏见了便却拦住了说:“老太太,大姑娘素来知礼,今日这般怕真有事罢,不如叫他送进来。“
见欧阳讲情,胡老太太便也不无不可微微颔首,那小厮将头埋得低低的,高高举起信送到胡老太太跟前,庆妈妈接了信捧给胡老太太,胡老太太眼神朝胡知府一递,胡知府叹气接了拆开,没看几行腾的蹦了起来,说话也不利索了:“娘,娘,馨娘生了个儿子。”
胡老太太正喝茶,手里的杯子砸在地上也浑然不觉,声音颤颤巍巍的说:“快将信给我,我自己看。”庆妈妈忙伺候着带上老花镜,等看清信上却是写着,腊月初十,生下弟弟几个字时,眉眼笑得如盛开的牡丹一样,忙不迭的吩咐胡知府:“你快去打点,我要去看我的嫡孙孙。“
胡知府心里此时像一团火烧着,一连声吩咐人出去打点,不一时又来回话说,河面结冰了,行船艰难。
胡老太太顿时骂道:“糊涂东西,破冰行船,今日就要启程。”
一屋子热闹,唯欧阳氏心中苦涩又惊惶,还要打起精神来逢迎,一时叫来管事妈妈拿来钥匙,开库房取东西。
胡老太太此时才缓过神来,扶了女使要亲自去库房挑选,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欧阳贤淑能干,欧阳强笑着应了,倒是胡知府体贴些,见胡老太太出了门,忙伸手握了欧阳氏的手道:“这府里都是你的辛苦,才能样样如意,大娘子身体一向弱,也是个懒散的,自然还得你照应府里的事。”
欧阳氏笑得灿烂如春花说:“凡郎君叫我做的事,我没有不依的。”倒叫胡知府心里热了起来,到底还知轻重,又是在老太太屋里,只得温存小意会子,也不叫欧阳氏陪着,自己赶去库房伺候老太太去了。
方才热闹的屋子顿时走了个干净,只剩欧阳氏和她的女使侍墨。
开了库房胡老太太指使人将凡事男孩儿得用的上东西都叫搬了出来,甚至纸墨笔砚都是全了,还有一尊送子观音,庆妈妈忙拦住了笑说:“老太太可是欢喜糊涂了,此时哥儿都落地了,还要什么送子观音,换个白玉平安挂件罢。”
装了几车子送到船上,到底是破冰行船,母子俩热闹闹朝着甜水镇而去。
胡明浩与同窗聚会回来,想起席间何家四郎说起紫衫墨,思及自家爹爹好像也有一方,便跟欧阳氏说要找那方紫衫墨用。
侍墨看见胡明浩进来,蹲身交手福礼恭敬说:“大郎回来了。”胡明浩挥挥手叫她起来,只管朝欧阳氏要墨。
紫衫墨难得,拿钱也不好满,若平日里欧阳氏难免唠叨几句要惜福的话,今日看着窗根下的两盆腊梅花,不知想什么,只叫侍墨去找李妈妈开了库房去拿。
今日席间精彩,舞乐又好,胡明浩不免被劝着多喝了两杯,见欧阳氏跟前茶盏里茶色清亮,伸手取了,慢慢啜品。
一会子,侍墨空手回来,垂了头,偷眼瞧欧阳氏,胡明浩不过十四五岁,少年心性,虽是庶子,却自小被阖府捧凤凰似的捧大的,此刻见侍墨没将紫衫墨取来,顿时不快,将手里的茶盏使劲顿在桌上呵斥说:“怎么没取来。”
侍墨犹自拿眼看了欧阳氏,欧阳氏此时方有些缓了神说:“竟是连这也拿走了?“
侍墨点了点头又说:“老太太封了帐,帐上只留了五百两银子,说怕宝哥儿那里要用,年底了不好现银。”
“宝哥儿?”欧阳氏呐呐问,“不是该叫二郎吗?”
侍墨说:“走之前,老太太吩咐了,不许说二到三,阖府皆要叫宝哥儿。”
第48章 送礼
胡知府母子两个兴冲冲的进了知画园,园子里早就张灯结彩,胡嘉宁迎进堂屋,胡老太太一刻也不肯等,直接去厢房里换下外面的衣服,怕凉气伤了才出生的宝哥儿。
东厢房里安置着一色的银丝炭铜火盆,暖烘烘的热气熏着紫苏橙香,屋里弥漫着清甜的味道,陈氏合着眼,神思倦怠的靠着半旧的灰色缠枝海棠靠枕,细长白皙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身边的小娃,平日里浅淡寡味的脸上映着喜气倒好看了几分。
见胡老太太进来忙强撑了身体要迎将起来,胡知府赶几步上前捏住陈氏的手侧身在床沿坐了道:快躺着,看起急了头晕。
胡老太太也笑容满面道:“可别动,这个时候别顾着些虚礼了,你只管好好将养着,我看谁敢挑你的礼呢。”
陈氏忙在床上欠身一礼:“我知道老太太素来疼我,这不是久不见了,心里念叨,一时急了,倒让老太太担心了。”
沈妈妈忙在床边安置了一把红木交椅,扶老太太坐了,又抱起小娃儿给老太太看,小娃儿睡得正香,粉白的小脸,小嘴一撇一撇的允吸着。
老太太伸手接在怀里,脸笑得像花一样,小娃儿被惊了睡意,竟也不哭,浓密的睫毛轻轻动了动,睁开双眼定定的看了胡老太太。
“哎呀,我只听说娃娃都是三天睁眼,如今二哥儿才两天就睁开眼了,只怕是知道祖母来瞧他了。”沈妈妈一看见小娃儿睁眼看了胡老太太,忙笑着说道。
胡老太太也越发欢喜:“这孩子和我有缘,就该着是我们胡家的嫡孙呢。”又转头看了陈氏道:“我和你官人商量了,就叫宝哥儿,别二呀三呀的。”
陈氏应了,胡老太太又好一阵瞧着,才将宝哥儿递给沈妈妈道:“快放去床上,我虽换了衣服,一路舟船却也是仍有凉意的。”
沈妈妈接了安置在陈氏身边方笑道:“大姑娘也说呢,老太太和主君一路舟车劳顿,她正亲自带着人安排吃食,和住卧之处。”
正说着胡嘉宁带了白芷进来,忙上前给胡老太太和胡知府见礼道:“祖母,您这一路坐船来,我知道船上自然是安置得妥帖的,可毕竟是腊月里,怕着了凉气,我给您安置在背风的东苑,新换了锦帐、被褥,屋里烧着热热银丝炭火盆,点了您最喜欢的安息香,又叫厨下煮了安神汤,您睡前喝一碗,好好的休息一晚,明日里呀我们宝哥儿还要给祖母见礼呢。”又看了胡知府笑道:“爹,我知道您最不喜欢苦汤子,可睡前也得喝一碗,想来您收了我的信知道有了弟弟,必然是高兴的,又急忙忙坐船来,这一冷一热的,必得喝了汤好好歇着些才好。”
胡知府见这个平日里不甚关注的女儿如今事事妥帖,又知冷知热,再看陈氏脸色瓷白,想必是吃了一番苦的,一时愧疚,倒把个能言善道的知府大人难住了,怼了片刻方笑道:“我近日里得了些新首饰,今日都带了来,等有空了,你和你母亲只管挑些喜欢的。”
原本说看了宝哥儿就回京陵过春节的,谁知道那刚生的宝哥儿只怕真的是与胡老太太有缘,但凡老太太抱在手里就欢喜的咿咿呀呀吐泡泡,把个老太太哄得高兴得不得了,加之也少见这乡镇年景,一时喜欢上了甜水镇,便定了一家子在甜水镇过春节,只叫人带了信回去京陵知会欧阳氏母子,叫她们也不必过来,这里过了初六就回去的。
进了腊月就看的见年关了,甜水镇家家门口挂着自己做的腊味,屋里飘着炸油果的香味,李氏在西厢房查验着一份一份要送出去的礼,颜二郎施施然走进来,“今年送往沟子村的礼准备的怎样了?”
礼单比着去年又加了两成,李氏一向贤惠再不会在这些事情上叫颜二郎烦心,颜二郎细细的瞧了,手指在礼单上点了点道:“再加两匹缎子,十两纹银。”
两匹缎子一般也要五两银子,合起来就得再添十五两,这些钱在如今的李氏并不为难,可是放在沟子村却可以过活一年,沟子村得了钱只怕得陇望蜀又生麻烦,李氏踌躇轻扫了颜二郎一眼,颜二郎神色端肃,长眉微凝,手里端了茶盏未饮,只看了李氏不语。
李氏心里轻叹,低眉敛目道:“妾身即去办妥。”
颜二郎啜了口茶温语低声:“当今官家坐朝,太后垂帘,官家极重孝道,凡太后之言鲜少违逆,前几年有生员中举,已是张榜公布,偏有人举报其人不孝,官家亲自朱笔划掉了他的名字,如今我自是息了再考的心思,但是我们的笠哥儿却是要走这条路的。”
李氏恍然,心中一紧端正了颜色道:“我亲自去库房里挑两匹父亲和母亲得用的布料,再包了两封新炸的银子。”
颜二郎微微颔首又道:“日后我是当家的,你是当家大娘子,一家子生计都在我们手中,莫要以心中忧怨计一时长短,难免因小失大。”
闻言李氏抿唇一笑,挑眉嗔怪看了颜二郎道:“官人有话自是明言便是,又何必张势吓人,倒叫我慌神。”
门外翠娘和青秞本有事找李氏,听见夫妻二人一番话,此时倒不好进去了,青秞拉了翠娘又回去,“爹这是堂前教子,堂后训妻呢,咱们还是明日再来吧。”
因颜二郎之意今年不请待诏送礼,叫潘进驾了车自去。
潘进领了差却有些吃不准,悄悄的去后院找了自己媳妇潘大娘问询,潘大娘正在炸鱼丸,听了自己男人的话,眼睛一横,“你自去办事,问那许多作甚。”
潘进知道自己婆娘是个实心眼的,也懒得计较,凑近了耳边悄悄说:“去了说什么呢,家里的事,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呢,我心里没底,你来的时间久,桐花又在姑娘身边当差,自是比我知道多些,才来探问一番,我平日里何曾打听主家的事来。”
潘大娘揣度潘进说得在理,便分说了一番,潘进点头,自己驾车去沟子村不提。
自颜二郎每年都有年礼送来,杜氏置办年货都少一半,今年年货还没送到,心里就有些捉急,自用了朝食已经站在院子里往村口瞄了无数回了。
蒋氏瞧着正要说话,见一青衣短衫汉字驾了辆驴车朝着门口来,忙赶在杜氏前面拉开栅栏门,眯眼瞧着。
潘进早在村口打听好了颜家,此刻见门口站着一个圆胖脸容色略黑的蓝衣妇人,下车拱手作揖:“大娘子,这里是沟子村颜家吧,我是甜水镇颜夫子家的长佣,派我来送年礼的。”
“哎呦,”蒋氏眼睛瞪得溜圆,一拍大腿喊道,“娘,二郎真是发财了,家里都请了长佣了。”
杜氏斜了她一眼,朝潘进道:“这里正是颜家,是我家二郎打发你来的吧。”
潘进知道眼前年纪大些的妇人是颜二郎的母亲,忙将身子又弯得低了些,笑呵呵道:“小人给孺人请安了,正是我家主君派小的来送年礼的。”
说着将车上的礼盒一一搬到堂屋的桌上摆好,这红的,绿的,各色盒子倒摆了半个桌子,最后从怀里拿出两封银子放在最上面,再垂手在一边站了。
颜老爹瞧着半桌子的礼盒,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子问:“我家二郎还好吧。笠哥儿可是进益了。”
潘进上前作揖道:“回员外的话,先生和大娘子都好,家里也都好,三哥儿如今读书格外用功,明年也准备去京陵考童生试了,二姑娘定了来年九月的婚期,三姑娘管着的成衣铺今年也有不小的进项,家里可红火着呢。”
颜大郎和蒋氏夫妻对视一眼,眼睛滴溜溜转,颜家成摸出个荷包递给潘进道:“辛苦了。”
潘进礼和话都带到了,拱手作揖辞了出来。
一家子看着潘进辞礼出门,都呆呆的不说话,还是蒋氏没忍住看了杜氏道:“娘,这二郎家赚的钱可得送回来由着您分配才是呢,如今他当夫子赚的钱,还不是我们一家子供出来的,可不能由着李氏一人做主胡乱用了。”
一席话说得杜氏心里一热,转头去看颜老爹,颜老爹将两封银子拿在手里,冷眼看了蒋氏哼了一声,“你大约忘了二郎是怎么分家出去的了,如今还有这些送来,就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