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罗祈此时正咬着一个人的手臂,她脸憋得通红,牙齿紧紧的咬着,手与人拉扯着头发,头上可爱的像发夹一样的人工耳蜗外机被另一名同学拿在手里挥舞炫耀。
“罗祈真的是聋子,把这个拿了她就听不见了!”
“她的瘸子妈来了,哈哈,你看还摔倒了。”
“快放开人,你是狗吗?这么大了还咬人。”
“她听不见,你骂她没用。”
“臭聋子。”手里拿着耳蜗外机的同学用力的将外机摔了出去。
罗春费力从地上站起来,她身上的汗水混合着泥灰,脏兮兮的。
罗春拄着拐,眼神凌厉的看向那群看热闹欺负人的学生,她看向那名摔人工耳蜗的女孩,罗春单腿站立,举着拐杖对她道:“是你欺负罗祈吗?”
那个女孩眼睛一闭:“我没欺负她,我只是和她开个玩笑。”
然后带着其他人一哄而散。
罗祈还没有松口,只是死命的咬住那个人,发出像野兽一般的声音。
那个同学又怕又痛的哭着喊着,其他人一边跑,一边喊着聋子瘸子妈之类的话,只有她跑不了。
罗祈的眼睛带着一股野性和蛮性,她头发散开,牙齿似乎要从同学身上穿出一个洞。
罗春的眼神则是一股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心疼,心疼罗祈所面对的歧视,心疼她现在丧失的理智。
除了满满的心疼还有一点震惊。
她祈祷罗祈能有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能与她有不一样的外在环境,罗祈在她眼里就是最好的,最平常的,与正常的普通人一般无二,她一直以为罗祈没有问题,她的女儿开朗大方,漂亮可爱,成绩优异,又懂事又孝顺。
罗祈一定受欢迎,人人都喜欢。
可现实却是如此。
她想起幼儿园时,罗祈被小男孩欺负了,说她头上有怪东西,说她也是怪东西,她找去学校理论,小男孩的父母与老师都说,小孩子不懂事,他懂什么人工耳蜗呢,他没有恶意。
还嘀嘀咕咕的说,怎么不去特殊学校,跑来正常人的幼儿园都干扰到别人家小孩了。
“我小孩都被你女儿咬到了,你会不会教啊,要是不正常就不要来普通幼儿园。”
当时她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带着罗祈转学,背地里哭一场,然后继续迎接第二天的朝阳。
转学的第一天她和罗祈说:“以后有其他小孩欺负你,你和妈妈说,妈妈帮你,别咬他们了。”
罗祈很认真的纠正道:“是他们欺负妈妈,说妈妈的腿没了,也是怪物,我能帮妈妈。”
那次以后,似乎罗祈就再没哭着回来告过状了。
但从幼儿园以后,罗祈就真的没再受过欺负吗?
罗春觉得,也许是她自己想的太理想和美好了。
这时候,罗春慢慢的走过去,她抱住了罗祈,轻轻的柔柔的拍她的背,有些粗糙温暖的手抚上她的额头,让她的注意力逐渐集中到了罗春身上。
罗春温柔的眼睛里都是包容与鼓励,都是心疼与爱。
罗祈的的眼神逐渐变化,她的嘴渐渐松开,被咬住的同学得了机会,连滚带爬的跑了。
“妈。”
罗祈坐到地上扑到罗春怀里放声嚎哭。
她的哭泣她自己已经听不到了,外机没有了以后,她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现在只是她一腔委屈的发泄与放纵,在罗祈眼里,她比妈妈更接近正常人,应当是要她来保护妈妈,替妈妈挡住外界不善的目光。
但其实她还是个需要人护着的小女孩,她自以为的坚强,可以被人轻易的一击而溃,她的内心并不强大,她很脆弱,她在罗春面前做一个开朗活泼的假模样做得太辛苦了,被罗春看到她的真实处境后,她完全的放开自己的委屈,在罗春怀里哭着叫妈妈,就像很小的时候,她回家告状的那个样子。
罗春忍着眼泪,一遍一遍的抚着她的背,抱着她,安抚她,就像她当初还不适应这个世界的时候。
耐心而温柔的触摸与拥抱,抚慰罗祈的委屈与愤怒。
这一幕罗春与罗祈的情绪都是爆发的,但罗春要爆而未爆,是内敛式的爆发,罗祈则需要完全外放,在听不到后,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放肆的让情绪发泄出来。
罗春心疼却要忍住情绪,她没有在罗祈面前一起放声大哭,而是作为罗祈的情感支撑,用自己的耐心与温暖去感染罗祈,去平复她的委屈。
这一场拍完,唐菲与江小应的情绪都很到位,现场感染力特别强,掌声陆续的响起来,不少人看她们表演看哭了,很多人都在抽纸巾擦泪,现场工作人员也给唐菲和江小应送了纸巾,唐菲擦完眼泪满慢慢的出戏了,抽离角色。
而江小应则是代入的厉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停不下来。
她一边哭一边擦一边说话。
“我也想停下来,但眼睛就是要哭。”
唐菲抱着她拍了拍,江小应靠在唐菲的肩头哭得依旧很大声,江小应的助理还送了水过来。
“师父,我当时看到你的眼睛,感觉一下子就来了,一想到角色,想到罗祈和罗春我就怎么也刹不住。”
隔了几十分钟,江小应才抽噎着缓过来。
唐菲呼噜江小应的头发:“这一段是罗祈一直假装坚强乐观,瞒着罗春自己在外遭遇到的歧视,内心憋了很久,终于可以放肆发出情绪来,情绪饱满,带入进去停不下来很正常。”
江小应将自己的碎发捋了捋:“你眼神里那种心疼又忍住,柔柔的一片,什么都包容的感觉,我差点真以为你是我妈了,我当时也想起自己的事。明明我们就差一岁,你怎么做到年龄感差这么多。”
唐菲想了想系统这体验派的方法,用妆容卡也好用请神那种方式也好,都让她想到了一个词道:“就像催眠吧,催眠你自己是角色,你的大脑就会一切以角色的逻辑和行为来做事了。”
“催眠,这个也算是吧。入戏难,出戏也好难,我们演员真的挺难的。”江小应说了两句又哇得举哭起来。
……
导演对她们的表演很满意,监视器里反复观看这一段,角色情绪的感染力,爆发力,细节都做得很好。
演员对自己要求高,场外也一直讨论练习。
妆化也不像那些小年轻,规定必须干净漂亮。
表演呢还表情不能崩,不能让每一帧画面里出现哪个表情可以做丑图的。
米海回忆起上个项目用了一个流量演员,那遭遇他这辈子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不肯做大表情,只能美,你去做模特不好吗?
来做演员真是屈才了您嘞。
演反派要求剧本后期要洗白,要反转,不能是个真坏人,影响形象。
所以这次选唐菲,米海是观察了又观察,觉得这姑娘不像那些流量大的年轻明星那样,对待演戏没有敬畏,没有热爱,只将剧当做自己垫脚吹嘘的工具,将角色当做随意捏吧人设的吸粉手段。
“好嘞,准备下一场啊,下一场是转折的重头戏,各单位都注意了!”米海招手,剧组其他部门都动了起来,而唐菲与江小应则开始对戏。
下一场两人在家里,是故事从长安回王庄村的转折点,她们两个都没有台词,也没有情绪爆发,全都是内敛的情绪表达。
没有复杂的场景辅助,全靠演员细腻的表演来撑。
没撑住,这一段就会垮。
对唐菲和江小应来说,这都是很大的考验,是她们的大戏。
很多观众可能会爱看情绪爆发式的演法,代入感强,画面刺激,一下子就能感受到演技。
但演员真正觉得考验自己的反而是比较安静的内心戏表演,靠眼睛,眼神,少许的肢体来表现丰富的内心世界,稍有一些瑕疵,向观众传达的内容就可能错了。
第一七九章 教戏
“1、2、3!预备,开始!”导演的话音落下,场记便拿着场记板在镜头前拍了下去,这是《养母》第79场A组,19镜。
搭建起来的小房间里,镜头从门口拍摄,穿过黑暗没有开灯的客厅对准了一点黄色光晕的厨房,厨房的门打开着,淡黄的光照在唐菲饰演的罗春身上,那是她在厨房,坐在高脚凳上揉面的背影,她用力按压下去的每一下,都与以前的韵律不一样了,变得很乱很杂。
罗春揉面的镜头以前有几次拍摄,之前镜头里的光线都很充足,揉面的动作拍摄得具有律动的美感。
而今天的镜头里黑暗占了七成,剩下的三成里光线也是昏暗的,导演运用光线表达低压情绪的氛围。
罗春揉搓面团的力道越来越用力,越来越快,面团有几次都被揉散了。
显然她的心根本不在揉面上。
而揉搓中,面团下垫着的面粉突然被几滴水打得散开了,镜头缓缓的推进,然后切换到了罗春的正面,黑暗的光线变得正常偏黄,罗春的泪水正在无声的落下。
她强撑着安抚女儿后,只能在背后默默的落泪,她在女儿的同学面前是瘸子妈妈,但她知道,她在女儿面前一定要是个强大的妈妈。
一个家,不能都垮了。
没有人是生来坚强的,每个人的坚强都是被迫的。
罗祈很敏感,罗春也一样敏感,她们的人生轨迹里,从出生后就在面对众人异样的目光,她们的与众不同是不论人群的善意与恶意都在体现的,每个人的一点点表情就能伤到人,更别说今天面对的这种情况。
唐菲的眼泪悬在眼眶里,手上的动作不停,她视线里只有面团,嘴角紧紧的抿着,眼睛一眨就有一滴泪落下来。
罗春的美多数在坚韧与拼搏里体现,导演并非要表述罗春的皮相美貌,而是内在的性格之美。
所以唐菲的化妆很朴实,而且还要给唐菲增加年龄感,她要成为成熟质朴的农家女,是一手养大了一个孩子的妈妈。
但即使这样,唐菲的美貌也特别扎眼,米海曾经还担心过,影响角色呈现效果。
唐菲的脸十分突出,是比较阻碍她的表演的,容易限制她的戏路。
但有种演技叫整容式演技,别以为演技只能让丑的变美,也有让十分突出,一眼就让人注意到的美貌变得不抢戏的。
因为演的太好,大家的关注就在角色和剧情上,脸逐渐会被人忽略,她成为了角色,角色美她便美,角色朴实她也朴实。
让观众带入感情后,颜值的限制自然就不存在了。
这一场戏从背影的全身画面到面部微表情的表演,唐菲一镜到底,一气呵成的拍完了。
拍完后导演直接跳起来说了一声好!
唐菲这才将绑麻了的腿放下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一幕她设定了很多很久,这部戏的普通戏份她都拍的很顺,但第一次没用妆容卡没用系统代入感,全靠自己找角色感情入戏,其实有那么一点慌,能完成这一幕,她终于放下了心。
她很怕自己完成不了,尽管在镜子前已经练了几十遍,修改了几十遍。
周惟川的不断夸赞她自动忽略了,她一直以为周惟川就是个鼓励型领导,她做什么都好都夸,除了跳河救人和展示拳脚,老板似乎还没凶过。
现在终于是证明了自己,对一份事业有热爱,自然就会发现自己拥有天赋。
系统领进门,她就可以自己修行了。
有了幸福酒店的经历,唐菲对演员在镜头里,在光影中的表达有了较为深刻的概念,表演会有意识的配合打光布景和镜头,契合整个环境,让角色与整个画面融于一体。
米海觉得选唐菲那是真没选错!
她优秀到过分!
这一下让江小应紧张了,唐菲和她这一段要分开拍,没唐菲带着她自信心不足,和唐菲搭戏的时候,唐菲总是对她角色也有研究,可以带着她走,她演得更顺畅。
莫名的,江小应眼里,唐菲成了超级超级老戏骨。
比爷爷还厉害的那种。
江小应饰演的罗祈此时要在客厅的墙角蹲着的,她在黑暗中望向厨房昏黄光线里的母亲,看她为生计忙碌,她视线里只有母亲,耳朵里一片虚无。
内心要全程靠眼神表达。
果然一紧张起来,江小应就没找到感觉,几次拍摄都被导演喊了咔。
最后导演走到了她这里讲戏。
米海同样蹲到了墙角,指着镜头道:“3号机位的位置就是你妈妈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这个时候你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的,你不开灯,视线也不清晰,视角里只有母亲,就像你生活的这么十几年里,你的生命里就只有她。
她的腿脚不方便,坐在高脚凳上,不管发生了什么,你看到的永远是乐观积极向上,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她。
你以前一直在不自觉的模仿母亲,你经常说自己像她。
而你的内心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大,你的世界正在迅速崩塌,坚强只是假象,你模仿母亲,你想按照母亲的设想生活,想让她高兴,但你不如母亲,你做不到,所以现在很挫败很灰暗。
但母亲的背影又牢牢的抓着你内心阳光的一面,你舍不得移开目光,却又不知道怎么振作起来。”
米海讲解了这个时候罗祈的内心,又对江小应示范道:“你看我的眼睛。”
米海的眼神瞬间开始变化,那是一股受伤后的脆弱,又小心翼翼的怀着眷恋与期盼的目光。
“这个理解到了没?看过流浪猫狗吗?被主人抛弃后又被新主人领养了,刚开始的时候对世界很受伤很防备,但对新主人很渴望却不敢靠近。
你目光看别的地方,看黑暗处的时候就是防备的,看三号机位的时候就要表露出渴望与小心翼翼的期盼来。”
“嗯,好的,导演,我再练练。”江小应深呼吸,酝酿情绪。
唐菲也走过来,凑到江小应耳朵边:“洗脑自己是罗祈,脑海中想着这一段前面的剧情,这些都是事实,都发生了,不是假的,不是演戏。你被同学歧视,你在青春期,很敏感很努力的想做一个和别人一样的高中生,但你保护自己的外壳,你在母亲面前表现的一切都在今天被打碎了。
按照这个感觉走,你没问题的,肯定可以!”
江小应点点头,闭上眼睛给自己催眠洗脑。
过了几十分钟,再次开拍,江小应的眼神就找准了感觉,她的目光一时游移瑟缩一时渴望小心,暗暗的光线里,拍她与拍罗春的手法相反,罗祈是先从眼睛的特写开始然后慢慢到面部再到黑暗中的一团缩起来的影子。
“好!可以!这个可以!”
米海为江小应鼓掌,周围的工作人员也一齐给江小应鼓励,江小应对大家鞠躬。
再往后的拍摄,罗春在揉面中发泄了情绪,然后回头说明天不卖了,当看到江小应缩在黑暗里的一瞬间,想到罗祈听不见,罗春就差点抑制不住的又落了泪。
她吸了口气,抿着嘴将眼眶里的眼泪忍回去,唐菲的这个表演让所有人都觉得心里酸得厉害,她洗了手,开了客厅的灯,蹲到了罗祈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