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月,将将停药,二人情意转浓,不免有几日荒唐,等到宋迢迢从迷魂阵里晃过神来,秋狝将近,回宫之日近在眼前。
葡萄园中瓜熟蒂落,去岁引进的乾和葡萄已然硕果累累,宋迢迢闲来无事,特去亲自采摘几道,所获满满两笸箩,泰半分与宫人。
另留出几串上品,与萧偃在榻上吃着玩,玩着吃,不必细说。
金商八月初,皇家在骊山围场行猎,设秋狝。
宋迢迢随萧偃一同来到猎场,共同主持祭祀大礼。众人或许有心怀异议者,但是立后的册书在六月时,略过贺太后径直从中书发出,宋迢迢为后一事确是板上钉钉。
即便是闹的母子不和,礼部着手仪程二月余,吉日、吉服皆已拟定,兼之左相力排众议。如今宋迢迢站在圣人身侧,旁人岂敢置喙一句?
礼毕,猎场开,二人共骑一乘入密林。
惊寒早已在周遭布下重重守卫,然则前些日变故骤生,他不得不打马追来,小心提点:“陛下,夫人,逆王余党侥幸脱身,纵然是不成气候,然他们贼心不死,仍旧在京畿流窜,务必时时留心。”
“莫要脱离围场范围,确保万无一失。”
萧偃颔首,引领亲信、护卫,飞驰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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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文取自洪昇的长生殿。
*古代诗词
第45章 翠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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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落过雨,猎场的地面半干,空中如盖的银杏树尚且积蓄着水露,颗颗如珠玉,与日光糅合绽出虹霞般晕芒。
行猎的人马自树荫下掠过,震得露珠跌落,碎在众人翻飞的衣摆、如驰的马蹄间。
萧偃的马匹行在最前端,骑射二艺他俱是上等,纵使策马如飞,也不会令共乘之人受颠簸之苦。
劲厉的风如刀似刃,卷开宋迢迢掩面的兜帽,他单手控绁,空出的手臂顺势抬起,欲替她整理兜帽。
突听得“叮啷——”一声,身前的女子猛地侧过身,捂住口鼻,作干呕连连状,动作之大,连带着他马辔上悬挂的宝石匕首都惊落下来。
萧偃一惊,连忙勒马,稳住宋迢迢的腰身,先是拍抚她的脊背,助她顺气,尔后蹬鞍下马,携她去路旁休整。
他观她黛眉紧锁,犹自强捺的情状,心头发酸,一面从腰间取出木香丸与水囊,协她送服,一面闷声道:“想是我御马不够稳当,这才教你受累……”
宋迢迢摇首,平复吐息,露出抹浅淡的笑,“是我不听奉御劝告,昨夜贪食凉物,闹得脾胃不和,与陛下无干。”
她回头乜一眼身后的大队属臣——个个面有急色望眼欲穿。
遂轻轻搡了搡他,“妾就地歇息片刻即可。大绥礼未毕,陛下从速前去,切勿延误时辰。”
萧偃伸手去拭她泛白的面颊,触指一片凉意,不禁蹙额,“既如此,不必驾马,我们乘辇去就是,想必妥当得多。”
宋迢迢大惊,“这是田狩礼,天子要意气轩昂,以昭国威,如何能乘辇?”
话落,就见面前人唇角一拽,两弯翦羽间的水珠随之一颤,乌黑的眼瞳迸出凌凌亮光,这般飞扬神态,合着兜头洒下的金叶、阳光,尽显出几分少年气概。
“古来圣人不善骑射者,乘玉辂的比比皆是。”
“况且。”
他字句笃至:“威临与否,我的箭自会告诉众人。”
宋迢迢闻言一怔,转而掩面笑起来。
她今日身着戎装,乌发间不饰钗环,唯有萧偃挑选的一枚玉簪花妆点鬓边,盈盈如同新雪,她一笑、一动,花蕊就随之溢散出清香。
萧偃于是忆起从前在扬州城时,街头巷尾有许多卖花郎,四时花令,宋迢迢无不喜爱,常要买几支缀在衣带袖边,尔后悄悄从身后掩住他目光,要他闻香辨花。
他少有说中的时候。
因为大多数时候,他除了她怀抱里的暖香,嗅不到其他任何气味。
他思及此处,突然情难自禁。
俯身,低眉。
在她簪着花的鬓发近处,落下一个稍纵即逝的吻。
两片唇瓣飞也似的擦过少女耳廓,当真是稍纵即逝。
二人却不约而同讶然张眸。双双晕红了脸。
*
萧偃最终没有乘辇。
宋迢迢本就见不得血,现下抱恙,更不宜去参礼。
再者,寻常辇车和玉辂全然不在一个规制,这样的场合之下,总归还是持重为宜。
他听从宋迢迢劝说,将她留在原地。
原地朝向南面,毗邻洛水,早早被卫士们廓清过,猛兽凶禽一概不现。时值秋序,反而有成群的翠鸟在水畔讴歌、繁衍。
宋迢迢近日格外喜爱佩戴点翠的首饰,萧偃觉得翠色衬她,故同她道:“再早三四日,洛水畔或有连片的胡葵供你观赏,如今万物凋敝,河边除却芦苇飘絮,大抵只有翠鸟值得一观。”
他抚弄一下她额心的法翠花钿,要她抬头去看远处的天幕。
果然看见一群翠鸟。
初时是模糊虚影,成群结队,从山峦间向水面振翅飞来。雾气隐隐,使它们的双翅连同尾羽呈现一种缥缈的碧色,上下翻飞着,好似起伏的浪涛。
身畔人开口,尾音上扬雀跃:“且瞧,这翠鸟的顶羽,是它遍身羽毛中最瑰丽的一片,品质上乘,用来做头面恰恰好。”
待到隔得近些,宋迢迢方才看清那片泛着缎光的顶羽,那样浓那样艳,在日光下烁烁生辉,同她发间的点翠如出一辙。
宋迢迢出神,一时没接过话茬。
在野的翠鸟须得擘浪衔鱼,自谋立身之法,以致奇丽的顶羽都沾染风尘。
然有和风昫日、白芦荡水,它自在穿梭其间,纵是风尘满身也动人。
总好过。
好过为凡人一线欲念丧去生机,被人永久镶嵌在死物之中。
宋迢迢抬手抚了抚眉上的花钿,低眸笑应一声,温言软语,同帝王暂别。
*
猎场中央,东西两面百余架鼓笳绕箫角,在士兵的敲击下如雷彻响,伴随着汹涌的鼓声,帝王率先射禽,收大绥。
萧偃挽弓纵箭,箭矢从雉鸟的左膘穿透右肩,一击毙命,有参将躬身趋前,拾起雉鸟,将之奉上高台。
高台两面的旌旗招展,萧偃持弓立在最前方,足下三军四夷齐齐跪拜,山呼万岁。
他低眉下瞰,心中莫名有几分怅恍。
总觉得这时候,月娘应该并肩立在他身旁。
大绥礼毕,王公子弟次发,谓之小绥。
事后,从猎百官开始射猎,旭日冉冉,鼓声渐歇,负责驱逆的军卫陆续退避,三军将士、参猎百姓方才得以自行游猎。
萧偃挂念着事,略略同几位心膂寒暄过后,即要打马朝南面去,他掣紧缰绳,胯/下的骏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向前跃出数丈。
恰当时,女子因惊恐变得格外尖厉的叫唤声,似一把流箭刺入他的皮膜,他循声回头,在骚乱渐起的人群中,捕捉到数把飞刃破空逼来的动响。
他一偏首,飞刃便从他的耳廓刮擦而过,牢牢钉在前方的杏树枝干间,霎时惊落一树飘零黄叶。
萧偃掠起的发丝尚未落回肩头,又是一阵刀光剑影接踵袭来,人群已然大乱,几无自保之力的小官、平民各自散去避祸,配有府兵的高官既不敢上前,更不敢贸然离去,只得团团围困在一处,在秋风中瑟瑟抖抖。
侍奉君王的亲卫已是无暇他顾,径直从四面八方聚来,将萧偃严密护在中央,列阵亟待拼杀。
空气凝涩,含着冷霜与腥血的气息,萧偃半眯起眸子,观对面约有数百位手持刀兵的蒙面人,身形干练,布阵精到,无一不是行家。
必是死士无疑。
他估量一番,因惊寒提点,他身边特地多拨来几队人马,现而今分去一半予宋迢迢,余下百十人,同样是个中好手,兼有他坐镇,倘要平乱不消废吹灰之力。
只是为首人手中持着一名女子,红衣高髻,头顶簪一支极亮的宝石簪子。
他原不在意,劫个不相干的贵女就想碍他行事?实在是愚不可及。
萧偃调回马头,迅速挽起长弓,前阵的死士作势杀来,他笑一笑,甚至有闲心驭马,引着自己慢悠悠挪步几下。
青年的臂力千钧,弓满如月,箭当离弦之时,被劫持的女郎突然大声唤他:“明章阿兄!阿兄救我!”
明章是萧仰的字。
萧偃不为所动,萧明章那群兄弟姊妹和他是情谊甚笃,于他而言连陌路人都不如。
他且紧着去寻月娘呢,虽说黎弦办事尤算可靠,但他的月娘娇娇怯怯,怎经得住一点腥风血雨。
红衣女子见说情不通,尖声囔道:“妾是太后的侄女!贺三娘的小妹!今朝我死!明朝你的卿卿女郎安能如意?”
“圣人执意与贺家离心离德,太后怎愿继续让步,让圣人扶持一介庶族做国母!”
萧偃凝眉,细看两眼,发觉她发顶的宝石簪子确是贺太后常日佩戴的,即知她所言不虚。
女子见萧偃面露犹疑,然执箭的手并未松懈,两派人马已经缠斗起来,她脖间的刀刃更是越抵越深,心知必要加把猛药方能遂意。
她稳稳心神,掐出个嗤笑,刻意激他,“陛下恐怕不知道罢……这群人是从南面潜伏杀来的,南面、南面有什么要紧的人?陛下竟然全然不知麽?”
话音刚落,她就见一道黑影直直飞掠过来,不过瞬息之间,单听得喉管被豁开的噗嗤声响,滚烫的鲜血溅涌在她发间,顺着鬓角蜿蜒而下,黏腻得教人作呕。
她一介贵女,何尝见识过这般场面,惊惧得大叫起来,连连向后爬,被一个泛着异香的怀抱拢住,她回眸,瞧见贺韫之一身朱色胡服,眸光似水,在唤她乳名。
“颍娘。”
贺颍之视线向下,入目是三姊手中沾血的长鞭,心道得亏有她三姊缚住为首之人,配合萧偃飞驰而来的一箭,将将护住她一条小命。
她悬着的心放回腹中,整个人有种大难得脱的虚妄感,迷迷糊糊半阖起眼,蓦地被人勒住脖子,强逼着瞠开双目。
她被勒得一双眼睛翻白,迷蒙中看见男子目眦欲裂,追问她原委,往日水月观音似的翩翩郎君,尔今浑似炼狱修罗般骇人。
贺韫之要来阻拦,居然动不得他分毫,秋风卷地,他长长的、因动武半散的乌发打着旋,贴着他惨白的颈窝拂动,阴森森一股寒气直冒出来。
贺颍之被唬得直打哆嗦,反反复复听闻一句——“何处?那群人挟着月娘往何处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短短一句话,发话人好似随着她战栗的幅度在一齐打颤。
她原就是诓他的,这会子说不出一词半句。
还是身旁的三姊及时出声:“陛下,妾知晓。”
“宋女郎的去处,妾知晓。”
颈间的掌指一松,贺颍之瘫倒在地面,大口大口喘气,再抬首,唯见得马匹扬起的滚滚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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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娘:疯狗!简直是疯狗!
月娘:娇娇怯怯?(娇娇怯怯磨刀中.微笑.jpg)
考完啦!!!之前断断续续码的,想了想还是分两章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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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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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似一只鲜艳欲滴的玛瑙耳珰,轻忽地悬在青山之上,欲坠不坠,涂抹出一片斑驳云霞。
云霞下,江涛边。
宋迢迢坐在临岸的巨石上,就着江水擦拭自己足踝间的血迹,梳洗罢,她哼着江南小调扬首,远远的,就看见萧偃乘着乌蹄马驰来。
马儿踏过沿路的水洼,水珠四溅,碎成片片乱霞。她眯起清亮的眼,露出点笑意,静静坐着,烟罗纱的裙裾散成重叠花瓣状,笑问下马后疾步走向她的郎君。
“我不是托人同你说,你不必着急追来麽?我这无甚大碍,猎场中臣民俱在,你身为国君,不好囿于私情,要教人诟病的。”
萧偃两片唇瓣抿成薄薄一线,并不肯答话,只凑近她箍住她的腕子,将她上上下下逡巡一遭,分明见得她周身无恙,仍不大放心,颇显焦躁的凝着眉。
好半晌,他犹疑开口,问她往事是否还记得明晰,可有模糊不连贯之处。
宋迢迢闻言,哑然失笑,心知他是因从前的事故,对受惊失魂这类意外万分忌讳。
少女眨眨明眸,蓄意逗他,“的确有些记不大清的……方才刺客陡现,我教人护着,不慎沾惹血渍,才换了衣裳,眼下双足浸水,还须一套净爽的鞋袜。”
“烦问陛下,你是觉着白玉兰的样式——配我的罗裙合宜?还是海棠春的花样更搭?”
萧偃一怔,紧绷的眉眼蓦然松动下来。
宋迢迢眉眼弯弯,芙蓉面粉白,她仰头折腰,顺着身后投落的晖光向他倾斜,二人的影子依偎在一处,远看颇缠绵的姿态。
他不免被她这副俏生生的情态触动,环臂搂上她的腰肢,将她往怀间带,带着她足尖踮起,与他交颈含吻。
四下跟随的侍臣不敢随意窥探,慌忙撇开目光,更有甚者,譬如惊寒,忙不迭避走去寻中伤的卫士问话。
寻常的卫士几无伤残的,反是黎弦这位副统领受了一记暗箭,未中要害,但因箭身涂有迷/药,纵然服过丹药止血,整个人依然昏昏沉沉。
她靠坐在一株杨树下,见惊寒前来,强撑着瞠开双目,同他叙话。
二人相互对照一番,确认撞见的是同一拨人,现而今时局大定,最有可能背逆大流作乱的即是萧传。
惊寒听得原委,欲去同萧偃禀话请示,遂命人留下照看黎弦。
尚不及起身,突地被黎弦唤住,他回首,瞧她半阖着眼眸,眉目间隐含忐忑与不安,似乎摇摆许久方才定夺。
“另有一事,是关乎宋娘子的,不知当不当讲……然我思及娘子与陛下关联密切,还是兢慎为好。”
她眼胞无力下垂,吐字愈发迟缓,断断续续道:“往这一片来的刺客并不多……与我们打个平手尚且吃力,本应极好对付……”
“然而、打斗中……我发觉对方有意避退,不去伤及宋娘子,甚至不朝偶发的漏洞处突袭……死死抓住我们不放……这是一则。”
“二则、二则,娘子有几次,有意无意的曝露自身……像是在……”
话未尽,黎弦沉沉昏睡过去。
惊寒楞楞无言,怀揣着这番别含深意的说辞,心旌摇曳的往回走。
他拿不准主意,在相拥二人的数丈远处站定,余光觑见帝王倾折的腰脊直起,女郎撒花般的裙面垂覆下来,心说应是无须避讳了,遂悄悄支起耳朵,探听二人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