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说着,被血浸染的薄唇向两边裂开,仿佛谈及颇有致趣的轶事,乐得他咯咯笑出声来,眼角清泪流溢,长且媚的眼眸飞扬,如同亮眼的薄刃。
他不住的笑,逐字念道:“曝尸日久,被鬣狗分食……”
这是萧传第一次清楚知悉他父母的死态。
他人力有限,大半布局须以行刺萧偃为要,探听的皆是最首要的讯息。坊间虽有关于此事的传言,但多半云里雾里,真假不明,他不忍反复卒听。
尔今始作俑者在他耳边逐一分说,起初他强迫自己去直面,去为内心的恨意增添砝码,可是听到最后,他手足发颤,一颗心如置冰窟,痛意像阴寒的蛇,从足心爬遍他全身。
痛到他几度辨不清身在何地,今夕何夕。
萧传捂着剑柄,一时连呵斥之言都吐不出来,浑身抖如糠筛,直到他身后的部将无法忍耐,拔剑制止他满口恶语的堂兄。
他恍然醒悟过来,大喝一声推开部将,双手擎剑欲刺。
“陛下!陛下——”内使尖利的呼喊声自远处飘来,间或夹杂两句焦躁的泣音,萧传稍稍一怔,隐约听闻“宋女郎”“失算”“大事恶如崩”几词。
“噗”的一声,鲜血溅涌,他尚未体会到任何感触,回头一望,细长的点翠簪子,自男子白玉般的掌心延伸出来,一直伸到他的喉头,没入血肉。
贯穿整个喉管。
萧传立时无力吐息,阖眸前一眼,看见自己的堂兄微微转头,乌黑的眼瞳脉脉一转,天真又残忍,“你碍着我路啦。”
“庾信阿弟。”
点翠长簪,连同被它夺去生机的身躯一齐轰然砸在地面,掼出巨响。
萧偃充耳不闻,拭了拭眼皮间的血迹,拔出簪子径直向外闯,围在四面的部将面面相觑,大都生出骇色,当中有反应迅敏意欲出击者。
他一概熟视无睹。
直到一阵玉石碰撞的动响侵扰到他。
萧偃脚步一顿,幽幽回眸,入目是一只剔透的双鱼玉佩。
从萧传满是血色的手掌,滚到他足边,将将竭力。
血丝宛若细网,霎时从两眦布满他整个眼白,他抿起唇角,很轻、很冷的笑一声,手腕一转,玉佩当即被他掷出的簪子击为粉齑。
*
寅时,鸿门县,南城门。
街角叫卖炙胡饼的陈阿三自小目力惊人。
譬如幼时的他,能敏锐察觉到两只巨胜奴间芝麻粒数量的不同;再譬如少年的他能一眼辨出一对双生姊妹的区别,小到一颗黑痣,大到身长体态;待到如今,他因着这项过人之处,逐渐成为辅翊县里官爷办差的熟手。*
晨起出摊不多时,他发现一对古怪的兄弟,虽说他觉得不大像,偏偏寻不到其他恰当的称呼,就姑且称之为兄弟罢!
这对兄弟样貌寻常,双双作胡人装扮,朝人堆里一扔,等闲是寻不出来的。
他们当中称兄的一位,细白面,乌发,瞳色透亮,高约七尺,这样的身形在北地算瘦小,更不必同胡人相比。
称弟的一位,反倒高大不少,面皮黝黑,一只碧眼一只蒙眼,约摸八尺多高,腰间挂对金刀,走动时刀首的铁环哗哗相击,时常站在其兄身旁,像是护卫,又或是遮掩。
这样瞧着,他原不觉得有何古怪。
直至那名兄长领着阿弟停在一处炙羊肉摊前,打算采买,因着羊肉块头大,商户要执刀切开来,以便携带。
二人许是看商户的刀不洁净,遂取出把匕首,匕首乍看外壳寻常,壳中的刀刃却十足不凡,蕴华如水,居然有几分玄铁的影子!
随后二人来到陈阿三的摊子,购入大量胡饼,当着人家的面,他不好细看,粗粗扫过他们背间的行囊。
轻装简行,购置干粮,大概率是要远行的。
他特地留三分心眼,目送二人走远,观那兄长步伐举止,总觉得透着女儿态。
他探耳去听他们与马行谈话,隔得太远,隐隐捕捉到“江南”两个字。
不想二人离去不到一个时辰,鸿门县遽然乱成一片!
四方城门封锁,街头巷尾悉数肃清,各城门常驻的商贾一拨一拨被抓去问话。
他两股颤颤,暗道不妙。
恐是闹出甚么十年不得一见的大祸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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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胜奴:一种油炸黑芝麻点心。
上一章修过宝宝们记得看一下最后那段!以免影响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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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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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门县坐落在骊山脚下,是京畿辅郡。
历任帝王常因骊山之故巡幸至此,相比畿外各州下辖的附郭,鸿门县已然算处高居显。
然而宣宗体弱,英宗忙于频起的战务,两朝数十年余,帝王都无心顾他,畋狩被搁置,骊山连带着鸿门县一并寥落,县中官衙多年不得修葺,上漏下湿,七穿八洞。
直到天下承平,今上御极,重拾狩田之礼,朝廷仓忙下派户部度支、工部郎中等官员,连月赶工,将鸿门县官署修缮一新。
是夜,署中灯火通明,彻夜未销。
卯时初,孙得全从公厅炉里取出新鲜烤制的玉露团,将之同一盏白龙臛放在漆盘内,稳稳托着盘底,向厅后的班房行去。
外间曙色既明,灰云绞着日光,白茫茫的一片,孙得全走在游廊里,却窥不见半点天光,只有长廊两端的烛火散发幽幽暖色,勉强照清前路。
随后侍奉的尚贤患有雀目,一时不察,险些被地袱绊摔,他稳住身形,护好怀间的物见,暗啐一口:“好端端一座公廨,建这样狭小的藻井,透不进半点光亮,毫无生气,工部的人是干什么……”
话尚未尽,被亘在前方的干爹打断,孙得全横他一眼,拂尘轻飘飘砸在他额间,生疼。
“入宫多少年?嘴上没个门把,陛下生生在这地界熬了一夜,不置一词半句,轮得到你个小喽啰来说咸道淡?”
贤尚连忙噤声。
心里叫苦不迭。
主子之间的恩怨,每每发难,受罪的多是下边人。
他随着孙得全在骊山寻觅君主,整一夜的瓢泼大雨,翻山越岭几多重,幸而有圣人备下的一线后路,今日夤夜之时总算有个着落。
众人一口气不曾松快,又得知宋女郎音信全无,在骊山预置的防线被人突破,事态恶如崩。
实是大事中的大事。
御前侍奉的诸人闻讯,三魂惊掉七魄,再度连轴转起来。
布线,刑讯,翻阅案牍,片刻不得歇息。
个个将心提在喉口,慎之更慎。
近日聚居在城门的民众,在班房门前排起长龙,被禁卫羁押着逐一入内,由萧偃亲自问讯。
陈阿三跨进门槛时,已是踉踉跄跄,站立不稳的状态,所幸在天子近前,他没有直着腰身的权利,只得匍匐在地面,听候发落。
他屏气凝神,余光觑见一身着大红撒曳的宦官,端着盘吃食,要上座的人进膳。
上座人不应声,那宦官低声劝他:“陛下多少用些,成日水食不沾,如何将养身体……”
能说出这番话,必是个颇有体面的心腹。
陈阿三想着,壮起胆子飞速朝上一瞥,入目是一张秾丽到近乎勾魂的郎子面,拓画般的眉目,教人根本分不出心神去看旁人。
他低下头,心鼓如雷,暗叹,当真是天人之色!
萧偃蹙眉,乜一眼跪地之人,油头滑脑,举止轻浮,和前头的商贾一般做派,想来说不出几句切实的消息,顿生不悦,遂要打发出去。
适时贤尚附耳来报:“禀陛下,才先收到京城急报,杜、宋两家并无异动,那名叫碧沼的婢女,果真举家不见了踪影。”
他仔细端详帝王面色,试探着出声:“种种迹象看来,昨日夜闯营帐的,应当、应当是调换过身份的人……断不是寻常婢女。”
他实在没胆子深说下去,萧偃的指尖缓缓划过案台边沿的摆件,偏头问他,“譬如?”
四下无人敢答。
悬在飞檐的铁马齐齐喑声,室内针落可闻。
一方朱印在地面轰隆炸开,白玉盏连同朱砂胆迸裂成碎片,向四处飞溅。
有几滴朱砂落在陈阿三指间,鲜红湿濡,直似血迹,唬得他仰倒在地面,双臂抱头,连声呼道:“奴说……奴说!”
原是举步朝外走的萧偃闻言,回首望他,凝眸半晌,忽地冁然一笑,“你说。”
陈阿三双目发楞,与上首的郎君直直对视。
朱砂点缀在郎君的鬓边,幽微的烛火笼住他的眉眼,似一层淡淡的、暗昧的水波,泛起涟漪。
飞檐下的铁马叮当奏响,阿三吞噎涎水,勉力吐出句囫囵话:“江、江南,陛下、陛下不妨向江南一带探去。”
*
一轮曛日,黄云千里,飞沙缠绕雪粒,敲打沿路的枯树枝干。
翌日戌时,宋迢迢领着银鞍落座在茶寮,向东家要了两份茶水,一盅热汤饼,并多付给他半吊赏钱,要他把马匹牵到马厩去喂些干草。
茶水上桌,银鞍用竹著夹着碗碟,挨个淋水烫过,方才给宋迢迢满上杯盏,递与她。
宋迢迢将盏缘抵在唇间,不着痕迹打量四遭。
茶寮背靠荒山,竂内散落着三两食客,乍看无甚古怪之处。
她轻轻抿口热茶,旋即放下,“茶水无碍。”
银鞍敛眉应一声,双唇将将沾到茶盏,伙计端着盅子过来,里头滚烫的汤水溢出咸香,热气直往外冒。
他看伙计捧着盅的双手被烫得发红,遂放下茶盏,伸手去接,伙计忙不迭道:“郎君不必操劳,只管吃茶就是。”
银鞍笑笑,收回手去,行动间衣摆拂过杯盏,茶水立时倾覆而出,好在不曾弄湿衣物,他不大在意,提壶要续,被伙计一把揭过。
慌忙间热汤洒出零星,溅向宋迢迢,她起身躲避,发觉对桌的食客纷纷转头,将目光投向自己,当中一人下意识按住座旁的包裹。
长条形的四方包裹。
宋迢迢一愣,暗中向银鞍靠拢。
二人箍紧对方的手臂,相视不发一言。
天地间风雪大作,雪粒肆意拍击着茶寮的帷幕,竂内剑拔弩张,暗流层层涌动。
一片死寂中,不知谁推倒茶盏,瓷片刮擦在沙地,裂声粗粝,银鞍随之抽出双刀,劈向率先出击的伙计,宋迢迢趁势踢起面前的木桌,格挡不断袭来的飞镖、短箭。
茶竂内外,数十名伙计、食客飞身扑来。
银鞍迅捷挥刀,劈倒当头两个,另有几名食客,自死角处向二人围攻,情急之下,宋迢迢挥出用以调味的茱萸粉,暂时拖住对面的阵脚,尔后拽住银鞍,闪身向出口奔逃。
二人步出不过两三丈,来到荒山间的一条小径,小径似细窄的剑刃,笔直向前突出,延伸到中段突兀收住,凌于空中,赫然是一处断崖!
宋迢迢愕然,身后匪徒接连追来,仍有十余人之众,银鞍旋身去挡,逼退半数人,然他昨夜手臂负伤,加之长日奔波,混战之下,难免体力不支。
匪徒见状,振臂一呼,将二人团团围住,为首的壮汉紧盯着主战的银鞍,观他气息渐弱,举起阔斧,决意速战速决了事。
“噗嗤——”
毫无征兆的,一柄轻而薄的匕首回旋飞出,钉在壮汉的脖颈间。
霎时间,皮肉割裂,血柱飚涌。
壮汉颓然倒地。
少女素手一抬,一转,匕首回鞘。
其余的匪徒皆是大骇,终于肯将视线匀一部分给宋迢迢。
打眼看去,这样孱弱、无害的一个小娘子。
手刃生人时,眼都不带眨一下。
匪徒们晃过神,心中越发谨凛,逼出全力,持刀攻向二人。
……
战到最末,刀折矢尽,匪徒独剩三人,宋迢迢这方不占优任何势,银鞍几乎是气息奄奄,全然使不动金刀。
即便她会用短匕、袖箭等暗器伺机伤人,正面交锋的能力却几等于零。
今日能与银鞍配合着撑到这一刻,还得益于许琅城。
他从前为让她学会自保,让她独自一人同样能在乱世立身。
教过她如何射箭准头最佳,教过她如何出刀最叫人出其不意。
她虽通晓几招拳脚功夫,比寻常女郎力气大些,可没有夯实的习武基础,许琅城教她的时日还不够长,就骤然与她分离。
她还没学会呐。
这种绝境下。
她该如何捱过?
匪徒心知他们已是强弩之末,越发猖獗,步步逼近。
宋迢迢易容过的脸只是寻常样貌,身姿反是遮不住的婀娜,匪徒淫/性顿起,欲将她敲晕,行苟且之事,慢慢折/辱。
刀背依次敲击她的膝盖、背脊、后脑,她脑仁钝痛,痛得跪下来,一阵一阵的发晕。
漫空的血腥气将她紧密缠住,她感到难以呼吸,血液寸寸凝固,荒野里冰凉的雪片,化作春日的柳絮,拂动她的面颊、发丝。
那样柔,那样软。
秦淮河畔的月光。
广陵台漫山的红叶。
大婚前夜的海棠花。
也是那样柔,那样软。
她眼眶发涩,有一种瞳仁被冻凝的错觉,恍惚间竟然落下泪来,泪痕冲刷血痕,易容的面皮轻微剥脱,她嗫嚅着嘴唇。
“阿仰。”
“你教教我呀。阿仰”
太多太多的雪片,太多太多的柳絮,几要淹没她。
她说:“我好疼啊,阿仰。”
匪徒狞笑着撕开幻象,粗糙腥臭的手掌握向她肩头。
群山之上月轮甫现,银白的月光照耀雪地,照耀雪地间的金刀。
还有被金刀砍下的断手。
少年撑着金刀,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捅穿意欲行凶的匪徒。
少女同时起身出手。
二人并肩,撑着最后一口气,与唯一一个残存匪徒对峙良久。
只是这一次,他们是当真再无气力。
双双倒下。
匪徒惊惧忧喜交加,提刀要刺。
一支长箭自他胸腔贯出。
断崖不远处,薛锦辞收整弓箭,掀开兜帽,向悬崖尽头眄去,命人前去探路。
他打马悠悠行在后端,哼一支清越的采菱曲。
风风韵韵,响遏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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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宣布!打戏就是坠难写的!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