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过去与寻常勋贵人家无异,却惊得李亨等人拭目倾耳、急张拘诸,待得马车近前,众人忙不迭俯首跪地,口呼恭迎。
端坐在车轼驾马的惊寒默了默,抻耳去听车内的郎君传话,道:“圣人微服来此,不欲声张,诸位休作扬幡擂鼓状,适得其反。”
李亨挂满肥膘的身躯一抖,连声称是,不敢多话,和夫人黎氏战战兢兢起身,低眉敛礽,小心接引车驾上的贵人。
萧偃挽帘,拥着宋迢迢登轼下车,她近来消瘦不少,拢在怀里轻飘飘,直似要御风离去的鸿羽。
黎氏见宋迢迢的脚尖从军卫的背上掠走,就知她是不愿拿人脊梁作脚凳,遂要去扶她。
她略略凑近,闻得一阵清淡宜人的花香,甫一抬眼,对上女郎的琉璃眼,那眼瞳清澈、透亮,盈盈流眄,压过春水三分秀。
她不禁恍神,但见面前人摇首,唇边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避开她的搀扶。
身后的李亨见状,急忙制住她的动作。
四周突地静默,夫妇二人缩着脖颈,听见上首的帝王意味不明笑一声,“晋州刺史有位好夫人……”
二人毛发直竖,又听旁边的女郎开口:“陛下,妾头昏得厉害,快快入府罢。”
众人登时忙乱起来,无暇顾他。
刺史府一干人被撂在原地,觑着前方人马远去,才敢跟上,李亨擦擦额间的汗,语重心长的向黎氏授话。
他知道她闺中娇惯,与他成婚后万事遂意,养得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话不好太重。
“圣人驾临事出突然,尚不及我等好生整备,故不怨你,才先前头的驿馆来信相告,称旁的倒无甚要紧,只一则。”
“陛下待这位女郎万般爱重,事事亲力亲为,不喜旁人近身。我等切莫沾惹。”
黎氏抿着唇,胸中窒闷,总觉得适才的女郎——秋水骨,芙蓉貌。
偏生笑得莫名哀切。
……
通晋州最阔派的府邸即是刺史府,圣人行幸,自当归他所居。
李亨前脚将家用搬入官署,后脚就有内使来传唤他。
前去觐见的路上,李亨将近年的政绩、府邸的规置来回算过多次,确认绝无疏漏,亲见到萧偃时,依然忍不住双髀发颤。
隔得一层珠帘,他看不清萧偃的面容,隐约听到书页翻动的窸窣响声。
翻看好一会,萧偃才想起他这个人。
“幽州人氏李亨,建业元年初试及第,待制集贤院,初任鸿胪寺主薄,后外放多年,政绩卓然,升任晋州刺史……”
李亨一颗心立即卡到嗓子眼,生怕被揪出细小错处,思绪飞转之时,帝王一句:“有传言道李卿与夫人和如琴瑟,伉俪情深,数十年从无争端?”
将他准备良久的应对之辞摁回腹中。
*
余晖如水曳过半开的窗牗,宋迢迢倚在窗台间,指尖揪着临窗的木芙蓉花,兀自出神。
忽有人用掌心抚上她的后颈,倚在她耳边,笑问:“好端端的?怎么糟践起花来?你往日是最爱这木芙蓉的。”
她一僵,旋即逼自己放松下来,回头道:“妾一个人闲着,实是无事可作。”
她将面庞依偎在他掌心,抬起眼睫与他对视,“陛下不如打发几个小丫头,来陪我耍叶子戏?”
萧偃笑笑,并不搭话。宋迢迢知道,这就是不允的意思,她缄口,偏过头去看窗外的夕阳。
萧偃却想多听听她说话,俯下身,从后将她环住,“怨我疏忽,过两日入宫,教宫市使多送些奇巧花样儿来。你不是爱看变文,我新得几篇,晚间念给你听……”
宋迢迢听着,不说好与不好,只是噙一抹笑,动也不动。
萧偃瞧她这副模样,心头冒出一丝惶惑之感,说不清道不明。想了想,他招手命门外的内使上前。
内使盛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宋迢迢蹙眉,她近来常吃药,无非是补气血的,于身体有益,吃便吃了,她自个儿略通药理,细细嗅闻,就知这药不同往常。
“这又是什么药?”
小内使拿不定主意,觑一眼萧偃,方壮着胆子道:“是晋州盛名在外的妇科圣手——戚翁所开,固肾益气,通调冲任,于助孕有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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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笑话*
偃狗:为了老婆与全世界为敌(包括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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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断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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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内使话念到一半,察觉到室内的气氛颇为壅滞,他不禁嗫嚅,用余光悄悄去觑上座人的面色,女郎半张面容掩在翳蔽中,不甚分明,圣人唇角却噙着笑。
他被调来御前将将数月,许多章程都是摸索着来,他抿抿唇,试探着再度开口,女郎朱唇翕动两下。
她靠坐在临窗的四方椅中,昂贵的酸枝木、绮罗、异香包绕着她,使她变作精美的、没有棱角的易碎瓷器,一贯是神采淡淡,只言片语都少有。
这一次,在这半明半昧的晖光中,她陡然迸发出生机。
她长眉凛然飞扬,近乎怒极,然为着旁的甚么,仍是克制的语气:“出去。”
内使身躯一抖,愣了愣神,待得萧偃发话,他才怯怯垂首,向后趋行几步。
汤药被萧偃接手,顺势搁在案几上。
深褐的液面随着他的动作泛起涟漪,倒映在其间的残阳、折枝一并在动荡。
宋迢迢的目光从汤药转到他面上,目眦泛红,“留着这药作甚?莫不是当真以为我会吃?”
萧偃捏着碗沿的手收紧几分,旋即松开,“不吃就不吃,作甚动怒,这方子说到底是调养身子的,于妇人大有裨益……”
“我要这裨益有何用?”她眉头死锁,态度不受控的尖锐,“有何用!”
不知思及何处,她哂笑一声,就要去夺药碗,“腌臜玩意儿,还是倒干净为妙。”
她的手甫一伸出,就听见萧偃问话,他难得不是带笑的神采,眼睫低敛,“为何这样介怀?是为着许二郎么?”
“为着被平遥县主囚在掌中的许二郎,同我孕育子嗣一事就变得这般不堪麽?”
宋迢迢愣怔,这是萧偃头一回直面向她提及许琅城。
萧偃其人的劣根性,从种种细微之处就可见一斑。
他无法容忍她的目光长久停留在一只鸟、一朵花之上;他厌恶她的口中提到他人,谈论他人,乃至于念及他人;就连她与宫娥耍叶子牌,对她们露出的笑,同样会让他感到不虞。
大抵是宋迢迢久不答话,他意识到适才的失言之处,很快揭过。
“尚且温着,还是尽快吃下罢,补气血的八珍汤断了有一阵,戚翁说你心脾不和,是以常常神疲乏力,不得安枕;这里头额外加的茯苓、菟丝子……”
一段话尚未尽,宋迢迢突地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室内蓦地静翳,一片死寂中,宋迢迢甚至捕捉到瓷器裂隙的动响,她下意识扶椅而起,欲往隔门靠去。
只是她足踝间,金器铸造的长链叮当作响,教她大动不得。
红日跃入山谷,天地昏昏,唯有房屋四角的花烛摇曳,送来一点微光,郎君穿着帝释青的大袖衫,持着瓷碗向她缓步行来,他长指蜷曲,有一下没一下拨着碗边的白玉勺。
浓重如晓夜的群青使他的肌肤呈现出一种冷凝的白,近似鬼色,他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眸光温眷与她对视,教她毛骨耸立。
不知她这副情态凭何取悦到他,他弯唇笑起来,鸦羽一颤,将汤药送到她唇边,喃喃:“月娘快快吃上一口,你廿二时葵水才尽,眼下就是行房受孕的好时候。毋怕,好娇娇,里头加过饴糖,并不涩口……”
宋迢迢听了这起子话,顿觉浑身的血液都向囟顶涌去,她连连退后,一张芙蓉面红如火烧,尖声斥道:“萧燕奴!你莫不是听不懂人言乎!”
“谁要和你这禽兽不如的孽竖衍嗣?你当真瞧不出来麽?每每与你同榻共枕,无一刻不令我作呕,恨不能将你触碰过的皮肉都剥干剥净……”
“不、不……”她钗环横斜,鬟髻散乱,清泪晕去她敷面的胭脂,徒留道道粉白泪痕,“这都不是最恨之处……”
她说到这,突然顿住,狠劲拭一把染面的胭脂,将瓷碗一撺,白瓷裂在乌木地面,发出剧烈脆响。
她用力过大,金链带着惯性往回抻,将她掼摔在地,她毫不畏怯碎裂的瓷器,就势跌坐在地,抬头乜向立在暗处的郎君。
“燕奴知道麽?我的心头大恨?”
萧偃自然不会答,宋迢迢掩唇,自顾自发笑,笑声娇滴滴的,他不语,腰身弯折,似要去拾地面的碎片。
指尖尚未触及白润瓷片的一角,就有一只素手将它夺去。
女郎抚着瓷片的棱角,指腹渐渐洇出血来,她不再看他,语调轻而铿锵:“我最恨、最恨正统二年三月初四那场夜雨,恨自己没有折在死士的剑下。”
“教你葬身弗光山。魂断白骨冢。”
话落,她腕骨调转,扬手逼向自己的脖颈,玉白瓷片吻合她跳动的脉管。
仅差寸厘,即要有血色喷薄而出。
烛光跃动,半空中一道残影飞掠,重重击在她腕上,惊痛之下,她手掌一抖,击打她腕骨的玉勺和指间的瓷片齐齐跌在地面。
玉勺的力道颇大,许是正中经脉,宋迢迢登时软掉半边手臂,连带着胸口闷闷作疼。
她捂着手臂,一时不甚有气力。
萧偃捻了捻指腹,不去看她,径直行到座屏外的桌案处。
整块酸枝木雕就的绳纹卷书案,上置宣笔、狮形镇、辟庸砚等诸类文房器具。他容色平静,将水盂倾入砚中,拈着松烟墨缓缓研磨,待得墨色如漆,宣笔略略一沾,就开始在白麻纸上书写。
宋迢迢从前亲见过萧偃处理政务,自是知晓——不经中枢,直接从禁中发出的内制方用白麻纸。
非宰辅使节任免、整肃朝纲等急要事务,决不轻易启用。
她心头一跳,当见到萧偃书写罢,从怀揣中取出封带血的草诏来,她心旌大乱,顾不得痛楚,连忙要扶将起来,然而四面空荡,她没有依仗,很快摔回原地。*
萧偃被动静惊扰,这才回头看她,入目是少女低低垂泪的芙蓉面,还有藏在裙裾下的凌乱金链、雪色足踝,他看过一眼就收回,仔细理着墨迹干透的白麻纸。
宋迢迢无法,金链缠足,她近不得萧偃身,就不能探明原委,她瞬瞬目,眼瞳流眄之间,泪水连珠般往下落。
她本质现实,多年的商贾生涯更加熏染她。
她少时读虺蜴断尾求生的典故。
心中道,断尾求生、断尾求生,断尾是两相其害取其轻,求生是本里。
怒态、寻衅、肺腑之言、哀戚赴死之姿,必要时候俱是她保全己身的利器。
前提是不牵连她身边人。
角落的烛火倾倒向她,影影绰绰间,她低着头,瞧见帝王的云履逼近,下颌一凉,那方血诏将她面庞轻轻挑起。
她余光撇过其间的字迹,笃定它的出处,心中越发彷徨。
不及她开口,萧偃移开血诏,拨弄一下她的琉璃耳坠,先时道:“贺三娘是氏族出身,族中内斗频频,跌宕起落,比之商贾,她万事利为先的本质更甚。”
宋迢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掐紧腰间的绦带,暗咬银牙,缄口不语。
琉璃坠子像皱起的水波,晃一阵就止住,萧偃将视线从耳珰移向室外,内使随即搬来一方玫瑰椅。
他落座下来,展开血诏,阅览上头的字句。
彼时他伤病太重,许多字迹架构歪斜,全无筋骨可言,他粗粗看过去,几乎要笑出声,忽问:“你熟读疏律,时文杂记亦有涉略,可知宫妃自戕是何等罪过?”
宫妃自戕,增帝王罪孽,伤阖宫祥和,属大罪。
族人或流放,或株连,依罪责轻重定夺。
她虽未亲历典仪,未授宝册宝绶,然而制告已经发出,四海皆尊宋氏女为国母,这是事实。
宋迢迢十分明了,萧偃想听的断不是则个。她低眉,盯着裙裾上的金泥绘纹,讷讷道:“妾知错……求陛下宽恕。”
月光透过窗牖投照在缦地,一层薄薄的雕花光影,上首之人的话音顺着月华倾泻而下,犹如从深井之外传来,既空且远。
“月娘,单是嘴上说说,不算知错。”
宋迢迢张了张唇,却如何都发不出声来,直到秋风倏起,卷来案上一张白麻纸,那纸掠到她眼前,原要飞远,偏偏被一只华贵的云履踩住,纸张在风中不断簌动。
她瞠着眸子,目光投向纸间的字句,当中陈列条条罪状,实与不实,尽可加诸在她任何一位族人项上。
等同加诸在她项上。
她知晓自己现下必然是狼狈不堪,远远称不上美丽,于是勉力要露出个笑面。
她生就一双梨涡,眼如月牙,时人多爱她的笑面。
只是她饮泣太久,泪水壅沮她的唇齿、她的双目。
上首的郎君俯首,玉白的手虚虚搭在膝上,显而易见不耐的姿态。
他如缎的墨发是伸展的枝丫,笔直穿透她的胸腔,她含着一腔血腥气,仍要攀附他的肩背,昂起脖颈与他交吻。
恍然间,她感到天地倒转。
目之所及是一片大红,她浑浑噩噩,觉得古怪,晋州刺史府多用丁香、赭色,何来这样鲜研的红色?
她的双手被发带牢牢覆在头顶,萧偃的长发因为失去束缚,全数铺散在她的双肩、胸前,寒凉沁骨。
锦褥柔软的包裹着她,她足间的金链晃荡不停,时而急促,时而缓慢。
有人锁着她的腰肢,在她耳边喘/息,一声一声唤她孚乚名,在她耳后啮咬,一路向下。
……
唤到末尾,宋迢迢浑身发颤,眼前、脑中一阵空茫。
屋外天光透进帐内,她模糊辨出,眼前的大红悉数褪去,变作刺史府的丁香色帐幔。
她曾数次挥动手中的钗子,使之化作利刃。
可叹这一次,她已经无力挥出。
*
萧偃更衣离去之前,将她踝间的金链垫上漳绒,扣好锁孔,理理帔子,欲去吻她眉睫,她阖着眸,不经意撇过头,恰恰避开他的亲昵。
他笑笑,将吻落在她发顶,嗓音温絮,“好娇娇,你携身的药我先收着,你秉性柔弱,不好吃这些虎狼之药的。”
“待你诞下孩儿,若要避忌,只消我去吃药。”
帐幔合拢,帝王被人簇拥着走远,宋迢迢睁开眼眸,木木望着承尘,颊边一片湿冷。
午时将过,萧偃从折冲府中议事归来,孙得全正从内间向外赶,约摸是要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