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连这夜不知缘何格外昏沉,靠着萧偃一针扎在委中才把她唤醒。
她竭力抵抗着困意,为宋迢迢把脉,收回手后,将榻边的团扇砸出去,原要砸在萧偃额上,为着族人的性命荣辱,砸偏了,恰恰擦过他额角。
她没好气的斥道:“她这病本就是心神的问题!你还这样激她!现下旁的无甚大碍,只这郁证,必须得好生调养!”
“你记着!往后万不可这样去招她!”
禾连双足搭在承足上,揉了揉眉心,“你这病态的性子……教你全然与她隔绝,适得其反。”
她无奈道:“你实是克制不住要见宋娘子,就乔装掩盖罢!她这病得循序渐进,哪有一蹴而就的。”
天欲破晓,禾连开过药自去补觉,萧偃熬好药,晾凉些许,一勺一勺喂给宋迢迢,汤药和线香都助眠,女郎睡得安生,他就在旁守着。
他长久凝睇着她的侧颜,睫羽垂落,天光照进来,他取出簪子,重重滑过眉心朱砂痣,不及止血,就用布条缚住。
朱砂痣不见,他立在映着波光的铜盆前,一遍遍临摹、效仿长兄的神态举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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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生直接狠狠代入禾连
偃狗没几天好日子了
第54章 卯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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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彻底记起萧偃并将一切勘破,是在元月的一个雪夜。
这时节冬日已过大半,车辙压过积雪,停在东都洛城。
宋迢迢所在的这支车马行路迟缓,向来踪迹诡测,沿路晃晃悠悠,遇见名胜古迹就停驻一阵,不像是在带她延医问药,反而像在出门探幽访景。
晋州的普光寺、汴河的飞艎、郑州的嵩山,一行人依次历遍,临到年关,关隘卡口不便通行,居然就势在洛城行宫燕居下来。
行宫是皇家幸所,寻常庶族岂可踏足,她去问为她诊病的禾连,但见人眼皮一掀,满不在意的语气:“我是凉州贺家的长房长女,太后的侄辈,有何不可?”
说罢,将新研制的蜜丸攮进她嘴里,宋迢迢扑棱扑棱睫羽,咽下蜜丸,这才安心住下。
就是大约这个时候,她身边多了一名婢女,这婢女相当之古怪,比她的羌族侍卫还要高上寸许,单臂就能挪动一架千工床,常常整日见不着人影,即便相见都近傍晚,外间的风雪纷纷扬扬,他穿着单薄青裳,披着肩头的白雪进门。
每每进门,都要给她带一枝花,有时是山茶,有时是腊梅。
婢女生的比许多世家贵女还要昳丽,他肤色洁白,嘴唇宛若红茶花瓣,眼睛是狐狸眼,长长的眼裂,眼尾微微弯起来,望着人的时候像一柄银钩。
很勾人。
她不甚喜爱他的眼睛,更爱看他下半张脸,或是看他戴着眉心坠时的某个神态,某个举动。
她觉得亲切,隐约想起某位故人,就会多同婢女说几句话。
婢女性子静,少有主动开口的时候,他为她挽发,为她簪花,为她补大氅勾线的一角,为她点一盏不明不暗的花灯。
尔后听着雪落声,陪她在深夜弈棋。
宋迢迢臭棋篓子一个,婢女的棋艺却十分好,她明明白白瞧出来,瞧出婢女是个中翘楚,偏要陪着她磕磕绊绊的装臭棋篓子。
这实在有趣,她刻意越下越偏,婢女为应承她,每一步落子都艰难。
许是患病的缘故,她的性子越见疏懒,即便后来大好了,仍是慵僻,对外物不大提得起兴来,只偶尔在婢女面前,她会多下两盘棋,在鬓角多别一朵他带来的花。
不拘是什么花,宋迢迢是爱花之人,容貌鲜妍,配各类花都相得益彰。
有一回,婢女折来一支雪滴花,花形如冰雪滴坠之状,她从未见过,遂要他将花穗晾挂在阑干,他抬手时衣摆滑落下来,露出手腕的刻痕。
掉了疮痂褪了淤肿,仅余朱砂的底色,一个小小的刺字。
她这个位置看不太分明,故问他:“这是谁人的名讳?”
婢女将袖子挽下来,捂着衣摆,很拘谨的样子,“是奴家良人的。”
良人,在民间是俦侣的意思。
宋迢迢应了声,百无聊赖逡巡一番,无事可做,伏在雕方桌上装睡,她不知缘何心里发躁,闷闷的。
严冬的日光惨白一片,不刺眼,蒙在她的发丝、耳廓,让她昏沉,模糊间,她听见婢女在唤她,和惯常的声线不相近,喑哑低沉。
她不吭声,他就当她睡熟了,搬了条凭几在她身边坐着,静静盯了她许久,她险些要睡着的时候,身边人一个侧身,将唇瓣轻轻印在她颊边。
婢女的吻是琥珀香,掺着清淡的广藿苦气,宋迢迢没有睁开眼睛,在心里默默想。
倘使和阿娘说,她属意同一女子成婚,阿娘或会打断她的腿。
可她一早就知道的,婢女高束的衣襟下,结喉醒目突出,他的耳边悬着耳坠子,然而耳垂洁净不见穿孔。
他不是女娥是儿郎。
她难得不讨厌他。
元月的头一日,即是元日春时。
红梅热热飒飒开遍宫墙,雪堆下迎春花枝悄然冒了芽,嫩黄的花苞攀到窗沿,宋迢迢折了一朵,对着日光眯起眼,打量花瓣的细小脉络。
脉络丝缕错杂,仿佛凝成几个小字。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头也不回道:“今夜我要去看傩戏,还要点爆竹、吃屠苏酒。”
身后人缄默良久,似乎不敢应承,她回眸,入目是贤尚那张细白面,她唇边的笑意凝住,将花搁入承露囊,扬声道:“是你呀阿尚!”
贤尚惊得头皮都要裂开,立时将头埋进衣襟里,畏畏缩缩道:“娘子快别这样称呼,奴婢是下等人……”
“这有什么的。”宋迢迢笑笑,瞧他着实怕的紧,改了口:“贤内使有事否?”
贤尚一颗疾跳的心平缓下来,他叉手行礼,恭声道:“今日是元日,众人总要聚在一处才好,禾医官邀娘子去吃酒。”
“去哪里吃酒?”
“在显德殿,既是大殿,又临着一片阔荡的梅林,殿里地龙一烧,殿外梅花与飞雪齐齐舞进来……”
行宫是前朝一位颇有名望的女皇兴建,宫内三殿九重,无不神工天巧。贤尚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宋迢迢只是怏怏的,她支着额,突然问:“燕娘呢?”
燕娘即是婢女的闺名。
不及人回话,她自顾自道:“又家去了?她家离得这样远?家里的活计这样杂?菹菜腌了半个月还没腌完?”她捻着指尖,上头的凤仙汁是燕娘替她新染的,昨夜沾了澡豆已然褪去光彩。
她抬起头,见面前人一味地讪笑,额角薄汗都沁出来,就知他说不出句切实的消息,遂打发他下去。
“你拿不准主意,就去禀你们上头主话的人。”
这话一出,先才还虚汗淋漓的内官扯起抹笑,忙不迭躬身向后躲,口中道:“奴婢这就去禀禾医官。”
欲盖弥彰。
宋迢迢心下暗嗤,倚在榻上用眼风觑他,似笑非笑,“去罢。”
一更将至,消停半日的雪片再度纷飞,打着旋往宋迢迢兜帽里钻,几位侍女、护卫被贤尚引到她面前,意思是由这起子人护她出行。
她的视线在人堆里转一圈,掠过名穿着褆袄、颊肉丰盈的侍女。
侍女一双铃儿眼直直盯着她手里的杏脯,她觉得有趣,将杏脯递给她,招手让最末的护卫上前。
右足稍跛的少年跨出两步,在场诸人俱都敲起警钟,握着佩刀、暗器严阵以待,宋迢迢不以为意,仍旧招手,“阿惹,过来。”
少年板起秀气的面孔,步态放慢以掩饰自己的跛足,他在离宋迢迢三尺远处停住,垂着头,姿态卑逊,宋迢迢从怀揣中取出一方鼓囊囊的红纸,噙着笑递给他,“压祟钱。”
银鞍接过,低低问:“娘子一切可好?”
宋迢迢不改笑面,“我好呢。禾连说你这记伤透了筋骨,须得多多卧床休养,怎么偏要跟来?回去罢。”
少年抿着唇,不肯挪步。
“待回得燕京,就要与你阿姊相聚,你不好生养着,教她忧心怎生的了?”话罢,不去看他,挑帘进了與车。
宫道积着雪,两面的石灯笼幽幽淡淡,照不明晰,一路上时有磕绊,贤尚蹙额,点了点驭车的侍从,命人在與车四角挂上羊角灯。
车驾平稳许多,贤尚发觉车内静悄悄的,远远见得前方的驱傩队,他叩响车壁,小心发问:“长街上车马辐辏,不宜行路,傩戏、灯市倒是十分热闹,娘子是否要一观?”
过得片刻,女郎支开轩窗,观望一会儿,答道:“这地界不错,整好看戏,你去买两盏像样的兔儿灯来,等会来这附近的铺面寻我。”
主子发话,贤尚唯有照办这一辙,见人走远,宋迢迢提着罗裙,登轼而下,铃儿眼的侍女收起杏脯,过来搀住她手臂,她眨眨眼,笑问:“要不要吃五色饮?”
侍女果然心动,一行人走走停停来到饮子铺,点了几盏五色饮、赤饮、蔗浆之类,擎等着享用,宋迢迢闲坐无事,逛了逛相邻的傩具摊子,买了只护僮侲子的面具。
正要戴上,驱傩的队列伴着鼓声、踢踏声渐步逼近,为首的傩公、傩母领着一众僮子,高声唱祝,身边围绕着各色鬼怪,吹拉弹唱,或歌或舞。
“……眼赫赤,着绯裈。青云烈,碧温存。中庭沸沞沞……”*
游街的行人驻足,坊内的庭燎明亮,顽童将竹节点燃,噼里啪啦一顿响,将祝词声都湮灭,金红色火花合着灯轮照亮长街,一派艳丽喜庆之景。
贤尚抱着兔儿灯踉踉跄跄撞进人群,眼看与饮子铺不过咫尺之遥,兜头降下一盆水,淋透全身,他打了个哆嗦,咬牙向上去看,张口欲斥。
惟见上方顺风招展的酒肆幌子,近窗处空无一人。
他暗道不好,急忙搡开人堆,迎面就是捏着盏甜饮子面有菜色的归浦。
二人相视一眼,齐声道:“速速去追傩戏摊子!”
*
临近城门的暗巷,雪片缠着北风涌入巷内,吹得宋迢迢的披风烈烈作响,她抖去周身的落雪,揭开兜帽,开口时吐出一嘴氤氲白雾。
“出来。”
小巷人迹罕至,雪积得极厚,被人踩过发出咯吱声响,她余光睨了眼来人,一身宽大的玄青斗篷衣,面容遮得严实,嗤笑:“薛表哥何必遮遮掩掩?”
“你是来求人,而非害人。”
薛锦词不动,同样笑:“不尽然是求人……某随身揣着宋女郎所求之物。”
“仅仅是物件?你不是说苍奴在你手里?”宋迢迢蹙眉,面露疑色。
“那位郎君性子烈,时刻发着狠,恨不能手刃圣人,某怎么敢轻易带出来……”
话落,久久无回音,薛锦词借着月光去望立在巷尾的女郎,她唇色惨白,眼眶隐隐透出血红,肖极了民间怪闻里会在雪地突现的青女,凄艳惨然。
他突然不忍深说,措辞温和一些,有几分无措,“你那婢女的死,实是意外……你为着她的安危将她暂移别处,谁都未料到她已有身孕,她自个儿尚且不知……这才吃错药,酿成祸事。”
宋迢迢听着,往日剔透明亮的琉璃眼,顷刻空洞洞的,仿佛被剃去瞳仁,蒙了尘秽。
她当时不曾哭,好半晌,伸出手,指尖颤巍巍的,薛锦词一向圆滑机敏,这时犹觉讷讷,反应了几息,才将一只手缝的绣月兔福袋递给她。
她木着脸,将福袋细细拢进怀里,一面说:“去燕京的质库报我的名,取两千金,务必看顾好苍奴,还有幺幺,我寻机就去看父女俩。”
“你阿姊的事,我自会办妥。”
收整罢,她不做停留,转步就要出巷,临到巷口,终究顿住,“是腊月初麽?”
薛锦词愣了一瞬,晃过神来,连连道:“是、是腊月初,你那婢…碧沼罹难前,想着年关近了,才做的这福袋。”
冬日里嘴唇干得皲裂,他舔了舔唇瓣,“若某未记错,女郎出生那年当是卯兔。”
无人应答,抬眼四遭空荡荡。
月华冷凝,风雪煞人。
*
沿街的坊市,家家户户春幡高挂,青缯编制的幡面上绣着各色吉祥话,屋内人影憧憧,杯盏一重叠一重,击得门前的春幡摇曳,送来一室室鼎沸人声。
宋迢迢在长街踱步,兜兜转转,不紧不慢,似漂泊苦旅的游人,又似为着吃酒犯夜禁的痴儿。
她且行且吟,嘴里哼的是扬州常见的小调,眼中映的是她绣鞋的一角。
绣鞋是蜀锦做的,瑰丽奇巧,鞋头的花样子是碧沼最爱为她绣的荷花,她从前时时赞她鲜妍出尘,堪配荷花。
她看了许久,突地折下腰,将绣鞋一一脱去,有铁蹄声由远而近袭来,说不得是巡夜的武侯,还是办急差的驿官。
或许,两者都不是。
宋迢迢不躲不避,赤足站在原地,微微侧首去望,北风扬起她两鬓的发绺,她薄白的面皮被刮出胭脂色,拢肩的披风和云帛肆意飞舞,卷着漫空的纯白雪片。
渐灭的庭燎和月色里,她的眼瞳是最亮的存在,倒映着不远处的城门,还有打马穿过城门,向她飞策而来的郎君。
白蹄乌上琢玉郎。
她忽地笑了,朱唇一张一合,唤:“燕娘。”
她的好燕娘。好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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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遁倒计时3/1
马上除夕了,提前祝宝子们新的一年平安遂意>3<
*出自《驱傩词》
第55章 玉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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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一帘风雪还相距甚远,纵是萧偃耳通目达,仍旧辨不清宋迢迢所言为何。
他念着伴她节庆元日一事,连夜批完冗重的奏本,将将踏出宫门,就得了一封洛城急报,顾不得旁的,急忙打马追来。
这时节乍见宋迢迢,什么遮掩避忌统统抛到脑后,一颗高悬的心落回肚中,顿觉眉骨胀得酸疼,乌压压的眼睫一扑,险些当场坠下泪来。
他忙不迭勒马,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周边人发觉宋迢迢屹然不动,自有心生疑虑的,萧偃却是完全乱了阵脚,满心满眼都是立在摇曳春幡下的少女。
他疾步到她面前,抬手去握她的手,先时低头,发觉她一双玉足赤/裸裸,教风雪摧得通红,眉峰一蹙,就要屈膝替她裹住。
萧偃脊背弯折,上方突传来女郎清清淡淡的笑音,笑过一声,旋即收住,实不像掺着真情实感的样子,他指尖一顿,怔怔凝着垂在自己指间的大袖。
峨冠博带,俨然一副郎子装扮。
心腔的疾跳声如擂鼓,穿透皮膜,震得他一时僵在原地。
“燕娘。”宋迢迢压低声唤她,柔絮的腔调顺着回旋飞雪钻入他的髓海。
“你又骗我。”
他晃过神来,微微张着唇,仰头去望她,蓄在眼眶的泪水因他的动作漫出,沿着深窄的脸颊汇到颌尖,欲坠不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