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父始终要他死,生母留他一条命,但无从护他周全。所有的人心里都有称衡,他在任何选项面前,皆是最末最靠后的一个。
在萧偃十六岁以前,认为这其实不算甚么。
他命途多舛,生来卑污,绝非良善之辈。旁人轻贱他,剥夺他的生机,他就去抢去谋去使计,照样爬到高处。
他觉得这一辈子就是如此了。
抢来的权和物都冷冰冰的,他揣着这些东西入眠,仍是难得酣梦,反觉得硌得慌。
只是实在无法,这一步步走来,他何来抉择的余地?
直到他流落到扬州,遇见扬州的明月,扬州的桂树,那么明絜那么芬芳,最为要紧的是,他遇见扬州宋府的小女郎。
蜜煎、蓬饵、辛夷花包。
玉簪、桃符、贺岁词。
被人当作孩童轻言细语地哄,被人牢牢护在身后,危难之际,他不再是被抛下的一个,他成了被人以命相择的那个。
萧偃当然知道,这不过是明月照向他的短短一瞬,明月皎洁,从他身上掠过,自有更多人需要她、仰赖她。
可他太贪念,太贪念。
他是完全凭着这一点怜恤蔓生的。
这月华于他不是可有可无,而是日光水流,是支撑他的精气骨血。
尔今他手段用尽,明月终于愿意长长久久的垂怜着他。
他一时惴惴到不可自抑,唯恐这是优昙一现,更忧心两人间生出半点瑕隙,或是婚仪中稍有差池。
恨不能。
恨不能将自己浇铸成铜像,亘久地钉在此刻。
是以萧偃近来常常绷着一根弦。
他久居高位,本就威仪日甚,身边人被他压得大气不敢出,侍奉时个个紧着皮肉。
又观他整日除却理政,就是忙着着手婚仪之事,动辄操劳到夜半,唯有在宋迢迢面前,他才会放下拘张盛气,露出好脸色来。
一出宋府大门,故态复萌。
二月末,萧偃接连数日苦熬到夤夜,次月初一还须去大朝会,过丹陛时一个踉跄,险些昏厥在大殿上。
惊得贺太后都来问。
一问方知,他竞夜不眠,既是为了挑选霞帔上绣的合浦珠,又为着考量二人的婚服——究竟是统一用纬线提花的纬锦,还是斜纹绫和纬锦间错开作配?
贺太后本不想理会的,她与这次子离心多年,现如今不过互相辖制罢了,然亲见这荒唐之象,终是忍不住道:“你为天子她为国母,径直用袆衣冕服也就是了!做甚弄些有的没的?”
萧偃明面应下,转过头登时不去理会,一味兢兢业业,求善求美。
他这番状态持续许久,将近三月初三上巳节才算好转。
上巳节前夜,宋迢迢约见,他去安仁坊赴约,隔着满园的春海棠,望见在水池中央赏月的女郎。
朱红攒尖的八角小亭,正对着淡青色的细细弦月,亭中三两杯盏一只黄铜酒壶,满壶金浆玉液。
女郎一手握住团扇,一手转着秘色瓷杯,呷完残酒,她撂开杯,抬首掩扇,兜头迎住铺洒的月光。
月影纱的扇面蒙住她下半张面,单单露出她朦胧的眼眸,其间盛满春水,向他盈盈眄来。
他止步在宋迢迢面前,凝睇着她的眼眸,闻着隐约的酒香,忽觉心有一瞬停住,凉风袭来,他肩头一绺发丝随风向上,掠到他下颌,泛出痒意。
园中池清波静,哪里来的风?
他回过神,入目是宋迢迢含着笑摇扇的模样,她手腕转动,腕间的银镶玉手钏叮咚作响,一对梨涡浅漾,声线娇懒:“莺时三月的天,犹散着凉气,怎么发起汗来?”
说话间,用手绢拭了拭他高挺的鼻背。
可她醉醺醺的,手一偏就擦到他唇间。
茜纱制的袖摆掠过他下颌,酒气兰芳扑鼻而来,撩雨拨云。
不知缘何,萧偃一颗心狂跳不已,定了定神,他问:“好端端的,怎么喝起酒来?”
宋迢迢就道:“这是烧春,有股果子香,不醉人的,我且喝得了两杯,阿郎要不要来点?”
他摇头,“我须斋戒三月,诚心问佛,不得沾酒荤之物。”
宋迢迢听了,扑着小扇,咯咯笑个不停,大抵是在笑他何时信神佛那一套了。
萧偃惯常是不信的,倘若能够求来他和宋迢迢的圆满,无妨笃信。
被女郎放肆取笑,他丝毫不气恼,伸手将她脖间的乱发捋顺,盯着她似醉非醉的面容好一阵,待她瞪起圆而翘的双眼,用清凌凌的眼瞳来横自己,才闷笑出声,掏出怀揣间的玉版宣纸递与她。
“这样式可还满意?倘若满意,明个儿我就打副样子,送来给你过过眼。”
但见澄练如玉石的纸面上,用上好的辰砂、雌黄绘出了一幅团扇,纷华靡丽,处处精妙,是新妇大婚时所持的扇面样式。
宋迢迢愣怔少顷,反应过来,赞道:“子愆妙手,这扇中绘刻的鸾凤相旋、翙翙其羽,直如活过来了!”
萧偃心下一软,欲要接话,适时宋迢迢变出个物件,粗看似荷包的模样,她素手一扬,将物件轻轻抛进他怀里。
“回礼。”
他接住细细打量,原是只承露囊,浅碧色的缂丝料子,上面有鸳鸯戏水的花样子,绣艺粗拙,一瞧就知不是绣娘的手艺。
新婚时的结发礼,需用承露囊收纳二人交缠的发丝。
这物件轻飘飘如絮羽,偏偏击得他心魂一震,教他觉着手中物件重比千钧,好一阵,才闪烁着眸光发问:“月娘怎地想着绣这个?”
宋迢迢撇撇嘴,露出几分不情愿的娇态,恰似合羞,“阿娘说我万事不沾,全教你受累了,实不是个新妇该有的样子……”
“可不是我要做的,实在是阿娘太爱说教……”话到这处,萧偃就不肯往下听了,噙着笑打断:“我知、我知晓。”
“凡是出自月娘之手,必是世间最最好的。”他一双柳叶似的长眸勾起,极清亮,“亦是最有情意的。”
坊间的丝竹声漫入园林,伴着蝉鸣渺渺,几多婀娜,独留亭内一片阒静。
宋迢迢不自在地低头,腮面含粉,手指绞着腰间绦带,一段白净生光的脖颈朝向萧偃,不去与他对视。
仿如一串柔嫩的花穂搔过,萧偃心尖酥麻麻的,他垂下浓黑的翦羽,情不自禁倾身,唇瓣将要擦过她耳廓,蝉鸣声突地高亢,刺得他收回动作,神色清明几分。
远处闭口藏舌的簿囟们抓住机会,纷纷活泛,当中的孙得全小心翼翼靠近亭台,捏着嗓子问:“陛……郎君,夫人近来身子不大爽利,擎等着您回屋侍药呢。”
这借口蹩脚,宋迢迢许是半醉着,并不置喙,含含糊糊道:“阿郎去罢。”
纵有诸多不舍,萧偃到底记挂着要事,他抿唇,勾了勾她的小指,依依惜别,“两个月,再等上两个月,大婚以后,我们就无须守劳什子规矩,年年岁岁皆相伴。”
近日他克己守礼,每隔半旬见她一次,次次都不逗留太久,就是为了遵循先人口中“婚姻之故,言就尔居”的俗礼。*
宋迢迢颔首,笑一笑,“去罢。”
待一行人走远,宋迢迢收住笑面,慢慢坐直身子,葱段般的指节在铜壶上拨动几下,从酒壶中倒出一盏茶水。
清茶清酒在色泽上区别不甚大。
她不紧不慢地呷茶,周遭看护的暗卫乍眼看去无甚异端,放宽心防。
银鞍趁势现身,站在扶疏花木遮掩的死角,压着眉头,颇为焦灼道:“娘子的衣裳熏了整整一夜迷/香,加上这酒,寻常人吃了解药都难捱……”
“他,他居然不为所动!”
宋迢迢面色淡淡的,只道:“他常年习武,武艺与阿仰不相上下,兼有百毒不受这一项,哪里是这么好糊弄的?”
“况且。”她眉梢一挑,“他分明动摇了。”
“明日上巳节,你去寻个人,与我去曲江池踏春罢。”
银鞍闻言稳住心神,目光向下,眼看女郎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汉白石桌面一笔一画,写出个“沈”字。
*
翌日,芙蓉园中曲江池畔,芳草萋萋,乳燕啼歌。
春光依次抚过岸边的游人,将他们的绮罗衣装照得熠熠生辉,车马骈溢间,富户人家的香囊、配饰被挤得散落一路。
两岸杨柳与繁花交错而立,一面是清浅碧色烟,一面是深浓胭红团。
风乍起,杨柳和飞花齐齐掠向水面,扰皱江波。
小船泛波缓缓行,船内两名丽人相对而坐,似是故人重逢,言语殊为投机,可惜相谈不到两刻钟,就有僮子匆匆来请。
道是沈家大郎催得急,盼着小妹回去行障团聚。
沈群春暗啐这厮好没眼色,偏生无法,明了这不算大兄的本意,唯有和宋迢迢分别。
临行前,她太息:“此去一别,不晓得要何年何月再叙了。”宋迢迢同样怅惘,说到伤神处,端起杯烧春,与昔日的师长对饮。
对饮三盏,方才尽兴离去。
过得片刻,萧偃赶来,宋迢迢已经醉得彻底,女郎眼风都不分他半点,捧着酒壶,扬起玉白颈,径自倾壶畅饮。
萧偃愕然,忙要阻拦,因不好妄动惹她恼怒,就浅浅扣住她的后颈,要她与自己对视,免得她还要海饮。
他面上不显,心中急得发叹,道是宋迢迢这几日莫名嗜酒,确有些反常了。
莫非当真记起了往事,不然今日为何要请沈群春,按理说她将关于他的种种都丢得干净,怎会独独记得在扬州授书的沈群春?
倘若、倘若她真的全数记起,致使两人在大婚前的关口出岔子,他真是心肝脾都要尽裂了……
他一素是不择生冷的性子,当下太惧太怕,联想适才得到的密报,不禁冒出些卑鄙念头,思及她在晋州时的情状,连忙压下去。
只是手足无措间,他的翦羽不断簌动,眉峰或蹙或松,瞧着十足恐慌的模样。
宋迢迢与他额心相抵,感到他的睫羽在一下一下颤着,和她的睫羽点头相交,她观他眼眸清而媚,泛着涟涟水光,宛如做错事在忍泪的孩童。
她认真看了一会儿,噗嗤笑出声,歪着头道:“你在怕什么?”
少女因为醉酒露出憨态,尾音拖得缠缠绵绵,像粘牙的饧糖。
萧偃立时晃过神来,捧住她的面颊,定定回望她,极轻、极轻地问:“月娘…月娘…你说说,我是谁?”
“你?”女郎瞠大眸子,挣脱他的束缚,退远几寸,正色道:“你是、萧子愆…是阿郎…是燕娘。”
“……是陛下呀!”
话音落地,萧偃顿觉心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他几要吸气不得,用近乎哀求的目光望着她,祈盼她吐出一句转圜之言。
然而没有,宋迢迢仍旧静静望着他,眉目间有一种褪去醉意的凌然。
窒息之感愈重,他青白着脸,心腔有一个裂口在撕扯,沉默间,他的哀求之色被取代,决然而疯狂的痴色漫上来,使他清滢的眸子变得浊红,与惨白的肌肤形成刺目的对比。
就在他决心下令,要将女郎囚入金殿时,她突地俯身靠近他,两片柔软的唇瓣紧贴住他的,如兰似桂的香液汇入他的唇齿,他怔怔凝着她闭阖的双目,一时间忘了闭目。
反而在心中痴痴念喃:原来如此。
原来是要使计诱他吃酒。
可叹他在宋迢迢面前总是出奇的失常,眼前人一冷一热,他就毫不犹豫将诸般不寻常抛之脑后,将动荡与暗流死死压入心底,全盘放下戒备,虔诚、忘情地与她交吻。
蓬船驶入兰草间,悠悠地摇曳。
此等行事下,随行众人自会退去他处,亟待外人退下,宋迢迢挑帘出舱,她衣襟鬓发微微乱,姿态闲静。
小舟靠着大片疏密错落的兰草,她弯腰,垂手没入水中,接着净手的假动作,掷出袖中隐藏的琉璃小瓶,小瓶顺着兰草的罅隙,飘到一座汀洲间。
汀洲上藏身的少年拾起琉璃瓶,却见瓶内除却鲜血,还有一细长卷纸。
上书——今日听故人言西地有一奇草,名为芃,食有奇效,或有堪用之处,君往河西求药,一并将之带回。
*
四月至,春光渐好,花簇锦攒。
正值烂漫时节,宋迢迢的气性反倒一日大过一日,三不五时寻茬子,时而喜吃芦橘时而喜吃柰果,最闹人的时候,连沙南的胥余都要替她寻来。*
萧偃一概应允,一概照办,有时杜氏都要感慨,在应付宋迢迢这事上,这位陛下的耐性不遑于她这个阿母,况且自家女郎往常俱是好性子,她不曾被这样折腾过。
她是过来人,仔细思索此间异状,试探着与萧偃商谈,要他请个稳当的医士来替宋迢迢瞧瞧。
萧偃于儿女之事犹是愣头青,当医士报出喜脉时,他被震得不知如何是好,手忙脚乱好一阵,差点当场失了威仪。
医士陈明了大致状况,意思是母体康健,胎象稳当,在座无不欢欣,萧偃久久无言,一茬过后,另寻了几位圣手来看,还将人拖去屋外逐一细问。
得知诸处皆宜,才肯放心。
他猝不及防,惊胜过喜,挑灯读过数百本关乎妇科、孕嗣的书册,某一日,他阅览多件妇人难产的案例,连夜惊梦,整宿整宿不得好眠。
须得亲见了宋迢迢无恙,方肯安枕。
此后更是殷勤悉心,不必细说。
四月末朝中却发生一件要事。
起因是萧偃大力提拔杜家人,引得以右相为首的望族一派怨声载道,几度上奏,直言圣人偏私,宠幸外戚,恐生党锢之祸。
宋迢迢经由萧偃坦白身份,加上他对她听之任之,对他的周边事了如指掌,故而道:“既如此,要我舅父致仕就是,他为官多年,年过半百,已然是力不从心……”
“再者大舅母秉性弱,燕京入春满城杨絮,她喘症总不见好。”她顿了顿,为打消他疑虑,特意笑说:“不如要他们随我大兄外放罢,就去扬州,山水宜人,与庐州相去不远。”
萧偃依言应下。
宋迢迢状若无意问了句薛家的近况,得知薛妙出狱后无甚差池,倒是薛锦词代姊受责,贬官下放了,她抬了抬眉,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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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仪定在五月初二,不冷不热的时节,不至于错过春光好景,又不至于教宋迢迢穿着繁复的婚服受累,甚至为了不让她经受颠簸之苦,翟车仅仅在她所居的宅邸象征性绕了一圈。
朝堂为着不合礼法一事闹得乌糟糟不成体统,她这位当事人只消在青庐安坐,等候夫郎前来却扇。
虽说宋迢迢不欲铺张,萧偃却难以遏抑自己的奢欲,照他的意思,最好是筛锣擂鼓,将二人成婚一事宣扬到四海之外。
宅内彩绸遍布,宅外红妆漫漫,岂止十里。
燕京城内家家户户,休说是有头脸的富户,即便是犄角旮旯里的丐户,也特特着人送了红灯笼,连带着一筐筐沾满喜气的蜜煎,运入街头巷尾各家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