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宸,我是不会输的。”辞朔竭力接下身前那道苍黑的剑影,脸上扭曲狰狞的黑纹在长久的相持中渐渐渗出了殷红的血痕。
华宸加重了手上的动作,负在身后的那只手也暗暗施加了力量,仿佛已不再有所顾忌。
“所谓胜负,你说了不算。”华宸如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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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浩尘之下,即便是再波澜壮阔的重逢最终都会烟消云散,唯有挣扎于这片洪流之中的人才能永远记得。
这场荒唐的对决似乎将要接近尾声,自此之后,或许这个世界又会长成他们所期待的那个样子。
场下,星复依靠在杜若晴的肩上,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他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一双温热的手紧紧环着他的身体,如瀑的长发被汗水浸湿,然而此刻,星复却难以生出一丝幸福的感受,相反,无穷无尽的煎熬和恐惧仿佛就要将他吞噬。
他将所有的目光都投掷在半空中一黑一白两道人影的闪动上,每当那抹银白再往前逼近几分,他的心情就沉重几分。那晚辞朔对他说过的话就像恶咒一般无时无刻笼罩在他的耳畔,身旁那个他曾发誓要护卫终生的人却已经被他们伤害到体无完肤。事已至此,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辞朔今日,必须死。
三界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他也必然要承受。
身旁的人忽然动了一下,杜若晴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将他从窒息的想象中拉了回来。
“嗯......”星复的声音软了下来,如画的眉眼似是盈满春风。
杜若晴见星复露出这样一副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清丽的脸庞一旦沾上了些许笑意,再憔悴的心灵都会为这抹明丽的色彩倾倒。
“星复。”
“嗯。”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我好像,有点记不太清了......”
"嗯,记得。"说着说着,星复就坠入了遥远的梦境中,那时的他还是“傅公子”,而她刚从丞相府里逃出来不久,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股忧郁怯懦的气息。日子渐渐拉长,他慢慢了解到了属于她的很多面,也许可以这样说,他们在苍齐山下的那些日子,是星复过去数万年从未体验过的,美梦一般的时光。
在那之后,他就在这滩盈满爱意的时光里越陷越深。
对了,还有他们的孩子......
好像从一开始,一切就乱套了。
杜若晴将脑袋靠近了星复的,就像少女依偎在恋人的身旁。可他们早已不再年少,彼此的身上都套着重重的枷锁。
“星复,其实我......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光,已经是上天给我莫大的恩赐了。所以,我很幸福,很知足,不论之后发生了什么,你也不要自暴自弃,好吗?”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只有杜若晴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
一旁的席鹭望见现在这副情景,心下也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杜若晴是辞朔手下的傀儡,这则消息众所周知,辞朔死后,杜若晴体内的幻紫晶就会失去辞朔术法的制衡,必定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她消失后,星复或许会彻底变成一个疯子,或许会跟着她殉情,或许会随着华宸回到天界,并在华宸受罚后成为下一任帝君。总之,席鹭想,接下来的时刻他们似乎也做不了什么了,只能心平气和地好好告别一次。正因为这份分别终有一天会到来,他们才会如此奋不顾身地奔向彼此,同样作为一个过来人,他只是静静倾听着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的故事,与此同时选择了缄默。
忽然,杜若晴的声音从他的身边清楚地响起:“星复,现在可以告诉我吗?那天,你向冰族承诺了什么?”
星复说,她会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知道的人。当她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同时也在惧怕着很多东西。
比如,星复的回应,比如,她的结局。
星复用力搂住了杜若晴,将头埋进了杜若晴的肩膀,一片湿润沾湿了她的衣裳。
他.....哭了。
杜若晴顿时有些后悔,她不住地抚摸着星复的头发,竭力忍住心中的悲伤与心疼,柔声道:
“算了,没事没事,我不想知道了,只想你一切都好。一定会是这样的,对吧?”
“晴儿......”星复正要开口,只听见半空忽然传来一道闷响,浓郁的血腥气迅速飘散在整个大殿中。辞朔一手捂着左臂的断口,那把收割了无数邪念与罪恶的镰刀断成了两截,同样整齐的断面汩汩冒着四处逃逸的魔气。
辞朔双膝跪地,脸上的血痕顺着咒文的纹路一点点加深。他的双目已近失明,几乎只余下了两个黑漆漆的窟窿,瘦削的身躯微微佝偻,不住地颤抖着,现在他这幅模样同数个时辰前的样子简直是大相径庭,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短短数个时辰内迅速掏干了他的身体似的。
一道纯白飘逸的身影轻轻地落到地上。那人一身白衣无暇,腰间银石玲当作响,似是无形之中为他创下的杀业哀祷。华宸收起了他满身的傲气,那把由灵力聚成的剑影如风般消散在他的手中,足尖迈向不远处那具扭曲的躯体,华宸身上属于天神的光芒一点点淡去。待到他在辞朔面前站定之时,华宸只是默默低下了头,琉璃般的眼眸直直注视着面前那个由他一手缔造的怪物。
好一幅风景。
感受到对方的靠近,辞朔从容地抬起了头,失去了感受光亮的能力,他反而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做出那些事情之前究竟经历了些什么,苍白面容上触目惊心的一道道血痕更像是某种恶毒的诅咒。不论辞朔他如何挣扎,都永远无法逃脱这道漩涡。
华宸伸出一只手,轻轻点上了辞朔的额头。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动触碰自己的孩子。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华宸的指尖迸出一阵轻灵,像是在为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蓄势。
辞朔已几乎动弹不得,恐怕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如此切身地体会过任人宰割的滋味。他并未挣脱开华宸的动作,因为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明悟了些什么,似乎无论再如何挣扎,他都永远无法逃出华宸的阴影。
“我突然没有那么恨你了。”
“因为我们一直都是同类,父亲,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了?”
“像我们这样的人,从来都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手,永远都是把一件坏事做到极致,好像不这样做,我们就会天天做噩梦似的。你追杀了我三万年,我报复了你三万年,从天上到地下,我算尽了手段,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改变。你呢,仍然是这上天入地最冷傲,最强大,最受人景仰的审判之神,正义之神,就连你当年为了争权夺位而做出的那些事情被抖出来之后,大家还是心服你,崇敬你,愿意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而我呢,这么多年来身上背负的骂名只多不少,不论我走到哪里,我的名声传到哪里,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人人喊打。但他们是多么害怕我啊,又多么想毁了我,如果能把我踩在他们脚下,就是他们这一生最光荣、最英武、最值得吹嘘的时刻了。其实我们都在杀人,这些年来手上沾的血还会少吗?只不过我杀人从来都不遮掩罢了,你和我的待遇,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口气倾吐完压藏在心中的那些怨气之后,辞朔的神情顿时变得轻松了不少。最后一次,他完全停止了挣扎,只是静静地跪在华宸面前,染血的嘴角勾出了一抹笑:“华宸,为什么偏偏是你这样的人,要成为我的父亲?”
华宸顿住了,像是在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沉吟良久,他才终于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也想知道,但当我开始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已经迟了。”
亦或是,多说无益了。
“对不起,朔。”
那天之后,没有人再能看到过那股耀眼到极致的光芒。
这阵夺目的光彩就像是忽然从黑夜变换到了白昼,在这抹极致的白色里,没有人能看清自己的身影,就像是有人在他们从前的记忆里洒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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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一直到白光散尽,他们都没有听到辞朔发出任何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血腥气由浓转淡,最后又归于虚无。处决的整个过程格外宁静、平和。
当星复他们恢复了视线的时候,辞朔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瘦削修长的身体已几乎要被那片如雪花般细腻的白沫完全覆盖。脸上的血痕不知何时已然完全愈合了,苍白的脸庞只留下了一道道丑陋的伤疤,这个大魔头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分过,若是没有人刻意提起,恐怕都没有人会将这样一张安静的脸同那个杀人如麻,玩弄苍生的魔鬼少年联系在一起。
之后的那些流言蜚语,也许这个人永远都无法听到了。听说坠入无极地狱之后的生活也只有无极的孤独。
华宸双手垂下,满头的白发似也跟着黯淡了不少。他站在辞朔的尸体前,看着对方一点点消失,直到面前这摊白沫彻底散去,他才朝着墙角的三人走去。
刚迈出两步,他却被一阵强烈的气流滞住了动作。脚下的墨绿迅速下陷,转而代之的是一道幽黑的漩涡。两道高大魁梧的身影自那道不断扩大的漩涡跃了出来,其中一员牛头人身,手持钢叉,另一员则是个马头人身的罗刹,他们见了华宸之后先是停了下来,朝着他行了个礼,而后那名牛头罗刹便开口道:
“参加帝君,小的奉阎罗之命要来收押这缕阴魂。此女毙命于三千年前,却被那邪魔辞朔偷走了魂魄。如今那邪魔身死,此女身上的障法毕消,过往罪孽尽数显现,故而小的要将此魂押至阎罗殿,阎罗放话要亲审此女。”
“有劳。”华宸并未多说些什么,只是侧身绕开了他们的身形。
就在这时,南华大殿中忽然刮起了一阵猛烈的阴风,原本依偎在星复身旁的杜若晴忽然开始痛苦地挣扎了起来,一缕虚渺的魂识被这阵阴风唤了起来。紧接着,那一对牛头马面便纷纷使上了手中的叉矛,妄图将杜若晴那缕魂魄从她的躯壳里勾出来。
杜若晴的魂识不受控制地飞向那对阴使,星复感受到自己怀中的那具身体迅速僵冷了下去。她的魂识是如此微弱,仿佛只要风一吹就散了,星复用力抓住了杜若晴的手,一边随着那道巨大的吸引力一同坠向那片深不见底的漩涡。杜若晴用力挣脱着星复的紧握,一边摇头一边大喊道:
“星复,你快点放手,你的伤已经撕裂了!”
“不放。”星复用力支撑着脚下的动作,妄图立住他们不受控制的身体。胸口再次冒出汩汩的鲜血,星复竭力忍耐着身体和心灵上的剧痛,像个幼稚的小孩一样一点又一点拉近自己和她的距离。
“放手吧,星复,我们这一世的缘分已经断了,”杜若晴的灵体开始剧烈地震颤了起来,单薄虚渺的魂识变得越来越微弱,就好像她还没有被这道漩涡卷走,便将要魂飞魄散了:“我不想让你和我一起坠入地狱!”
“星复,快点放手,她快支撑不住了!!!”席鹭连忙大喊道,只见那两名阴使上前抓住了杜若晴的双臂,将她的双臂从星复手上抽了出来,面前那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力量,猛冲上前就要扣住牛头人的背脊,可当他触碰到那人的身体时,星复整个人径直却从这阴使的身体穿了过去。
真正的牛头马面却抓着杜若晴孱弱的神识一同钻进了那道漩涡。
之后,一切再度归于平静。
星复狼狈地趴倒在坚实的地面上,胸中伤口传来的剧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华宸不知何时已然出现在了他的身边,伸出了一只手,示意他站起来。星复并未作出任何的反应,反而像一只呆滞的木偶般默默地凝望着方才杜若晴消失的地方。见星复如此执着,华宸一时之间也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将手收了回去,陪着他一同注视着那个方向。
“回去吧,她肯定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默然许久,华宸方才开口道。
星复并未答话,只是一个人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现如今的状态恐怕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次。
席鹭也跟着开口:“星复上神,还是看开点吧,她的魂魄跟着投入了地府,说不定还有转世的机会呢。”
“不,”星复面如死灰般站定在原地,漆黑神髓的瞳眸依然固执地望向方才杜若晴消失的地方,他身上躁动的灵力渐渐安定了下来,似乎还在期待些什么:
“再等等。”
席鹭闻言叹了一口气,暗自感叹星复用情之深。可就在这时,他望见华宸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像是感受到了某股极为不可思议的力量。星复周身的灵力又开始剧烈地波动了起来,紧接着他便朝着方才那阵漩涡的中心跑去。也就在这时,他在那阵漩涡的中心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杜若晴一身素衣,黑发低垂,秀敛的眉眼微微垂下,像是夹带着无数复杂的思绪。她的魂识重新出现在漩涡的中心,周围却没有了阴使的羁押,女子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圈,伴随着她飞向星复的动作,一阵寒凉的微风轻轻拂过了星复的耳畔,恍然间像是印证了某种宿命般的羁绊。
“星复。”
杜若晴最后一次投入了星复的怀抱,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再来阻挠他们的相拥了。星复用尽全力接住了那个他用尽毕生的力量去爱着的那个女人,仿佛要用尽全部的力气将她揉进自己的怀里,让他们两个永远都不会分开。星复用力锁紧了这个怀抱,怀里的那个人却在他们的手心相触的那一刻开始变得越来越渺小,杜若晴的身体已接近透明,无数的光点浮动在他们两个人的身边,杜若晴的音容正在慢慢分解成天上的浮光,无论他如何做,最后都无法捕捉到这些越来越飘渺的光。
越是在挣扎痛苦的时候,他就越不愿开口。这么多年来,他几乎一直是孑然一身,踽踽独行,其实早已习惯了隐忍,习惯了钝痛,直到她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的目光却无论如何都移不开那抹纯白的身影了。面前那个令他魂牵梦绕,久久不能自拔的人似是感受到了自己心中浓烈的悲伤,突然伸出双手捧住了星复的脸,冰凉柔软的指尖轻触着星复发热的眼角,她的眼睛慢慢弯了起来,就像是寻常的打趣一般笑着回望向他。星复用力收紧了她愈来愈模糊的双臂,而杜若晴飘然的身影却像天上的那些星星一样一点点消散在了半空中,仿佛一齐带走了属于他们的所有回忆。
“星复,其实我本不该存在于这世上,谢谢你,拾起了我生命中的余光,如果时间重来一次,我依然不悔遇见的是你。”
永别了,我的爱人。
尘烟散尽后,又是一派天朗气清,就连久久笼罩在南平上空的那层阴霾,竟也跟着敞开了胸襟。
席鹭双臂尽失,又受了腿伤,只能依靠星复的搀扶勉强朝前挪去,更别说是腾云驾雾,御剑飞天了。经此一役,他再也上不了战场,或许永远也无法离开上天庭了。即便如此,他的眼里却闪烁着一道平和的光,当他们走出大殿时,席鹭忽然朝着星复说了一句:
“谢谢。”
若非他及时斩断他的双臂,也许此刻的席鹭早已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