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臂的黑袍颇是柔顺地滑落在曲起的手肘处,露出冷白的腕,上浮一淡粉色的疤痕。
整个人几乎融入黑夜,在她没有看到的身后,静静注视着女孩慌不择路般逃离。
故意没有告诉她,这其实并非他的寝殿而是一个小的茶厅。
他来,也不过是询问她的意图。
现在看来,兴许是他多虑了。
……温泠月瞧着根本不像有几个心眼的模样啊。
*
那一夜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那夜傅沉砚记不清第多少次潜入她梦里,只是这一次略有不同。
与她素日有关他的梦不大一样。
梦里的傅沉砚奇怪异常,他一丝……不挂地大喇喇躺在她的床上,手里掂量着她那本不入流的画册,见她来了,唇畔勾起一丝笑意:
“阿泠,你有没有想我?”
她来不及作答,那人抢先将画册“啪”一下合上,接着道:“床给你暖好了,不是喜欢摸孤吗?怎么,要孤帮你吗?”
不知何时梦里的傅沉砚一把拉过她的手腕,与他裸.露.的胸膛紧密贴合,意外的冰凉,而后在那一道猛力将她彻底埋入他怀中的那一刻,温泠月骤然醒了。
“怎、怎么会……”
她坐起来大口喘息着,环顾四周第一反应是木然,陌生的桌台,陌生的屏风,陌生的窗台。
“南玉……”下意识叫出的那一刻就突然意识到,她在北山了。
一个人,在北山。
门外小侍女听见她的声音,将门敞开一道缝,细声柔和道:“娘娘,您唤奴婢了吗?”
那个束着发髻长得像小白兔一样的紫衣小婢女探出个头问她。
昨日被温泠月拉着去玩了一下午的正是她,瞧着同温泠月差不多大,兴许比阿泠还要小上两岁。
“你是叫……阿紫对不对?”温泠月被她可爱的动作惹笑,看见她的衣服忽然想起来了。
昨天带她来寝殿的小侍女说过,这个喜欢穿紫裙子的叫阿紫的小姑娘是不久前刚来行宫做事的,也是江南来的姑娘。
在遥远的北地遇见同为南方的女子,她自是亲切不少。
“娘娘若是醒了便让奴婢给您梳洗吧,今日行宫有客来访,这般总是不太方便的。”
阿紫低着头,视线落在端着的清水中,尾音仍怯怯的。
见没有得到回应,她壮着胆子抬头,却见那个方才还着素衣的,在她眼里颇是尊贵的女子,竟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
“啊!娘娘……”
阿紫震惊地看着她将盛满玫瑰花瓣的盆置于架子上,有些不敢置信。
虽说昨日她和另一个小婢女陪温泠月玩了一下午,但……太子妃始终都是太子妃,能叫她一道玩是看得起她,哪怕她并没有与娘娘多说几句话,她也已经非常感激温泠月了。
于是匆忙上前想端回那只盆,忙不迭道:“这些都应该是我们下人来做的才是,娘娘您不必……”
“你不是昨天跌了一跤吗?右手破皮的地方后来可有找医师瞧了?”
温泠月将盆搁在盥洗架上,笑盈盈道。
“啊……您怎么会知道?”
阿紫一下顿住脚,不自觉掩住右肘上的伤痕,眼眶不知何时红了一圈。
昨日她只是在无人见到的地方被鹅卵石滑了一跤,甚至连温泠月都没看见,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温泠月没有多言,她深知这小姑娘内敛又含蓄,若非她不经意瞥见她抬水盆别扭的动作,想必一直不会有人知晓。
“方才你说,殿下今日有人来访?”温泠月一边瞧着刚传来的医师给阿紫简单上药,一边抵住下颌随口问。
阿紫想了想,答道:“这奴婢不知,只说是下午来,现在连午膳都不曾用,定然未至。”
听到这,她猛地坐起来,眼睛眨了眨,欢快道:“那我们去玩吧!”
“啊?”
却见她笑弯了眼:“昨夜,北山下雪了呀。”
*
当阿紫被温泠月带着到宫后头的浅山时,她依旧未从震撼里走回。
温泠月披着那只银狐裘,兴致勃勃对她说,昨夜下雪了,要出来看雪。
行宫地处雾山山脚下,高大巍峨的银山是它最好的背景,每每落了雪都将行宫映衬得闪闪发亮。
而行宫内里也风景如画,与玉京铸造风格截然不同,似乎是将精巧的木艺与雪融合。
行宫顶后有一座小山,周围佐着墨绿的雪松,上稀稀落落着细碎雪花。
落在她的狐裘上,薄薄一层亮银。
那小山落了厚厚一层,脚踩进去时陷进去一大半,又忙用手拢了一捧雪,团成个松软的雪球。
只阿紫裹紧衣服的短短一刻内,温泠月前边就摆上了两排雪球。
“噗,哈哈哈——”阿紫忍不住笑出声,温泠月好似并不怕冷,在厚实的雪堆里玩的不亦乐乎。
只是,她好像忘了什么。
譬如小山丘另一旁,不知是那个屋子自上而下泻下是那一排竹帘。
温泠月并未在意,只是似乎有些眼熟,却……
只是眼熟啊(。。
当然这一切全然被竹帘内的人尽收眼底。
“这位就是传闻中那位新得的太子妃娘娘吧?”
厚重低哑的男声自竹帘内传来,他的视线顺着话音向这场对话自始至终都沉默寡言的那个男人望去,视线落在他侧颜上时,下意识躲闪了一下。
傅沉砚手搭在黑木扶手上,指尖无声轻叩,视线从昨夜女子呆坐着的木台一直越过竹帘看向外面愉快玩雪的姑娘。
狐裘随着步子轻转,手捧着雪向上扬去,再洋洋洒洒落在肩头。
天色阴沉,想必昨夜不是北山最后一场雪。
“沈大人,在北山想必疗愈得极佳。”
他倏然的一句话叫方才看似爽朗打趣的宽肩中年男人一惊,屁股坐在椅子上也一凉。
“不知殿下所言何意?”
傅沉砚并未将视线从雪白的女子身上挪开,指尖也慵懒敲打依旧,只是不慌不忙地随口回应:“沈大人,父皇体恤您昔日战功累累特遣至北山看守疆域,又休养生息,想必这些年,大人过得实在不错。”
四十有八的沈总督听闻此言,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下官、下官不明白。”
傅沉砚却意外的笑了,抬手示意嵇白。
“沈大人还请过目,殿下请您喝下这杯茶,而后您便可拿上册子回家休养了。”
那体肤黝黑的沈总督手上暴起青筋,紧紧盯着那只眼熟得不行的册子,瞥见那个从头到尾懒得看他的男人,最终还是放下拳。
他太知道这是什么了。
那本册子上细细写着他近十年来同十四州偏境的那些秘密勾当,和他默许的无登记放行记录。
简而言之,他贪了多少田宅金银……这上头都数不胜数。
“殿下的意思是沈某所行不善?可臣敢对天发誓,臣绝无二心,不过是……不过是贪了些小贿赂,得了小便宜罢了。”
八尺高的壮汉从未想过自己会对这个比他小了一半年岁的男人用如此语气。
傅沉砚的手段禹游人无一不知,可他贪下那些财宝时,从未想过他会乐于管他这档子边缘人的小事。
譬如五皇子将注意力始终放在朝堂所重视的地带。
沈总督死也想不通,傅沉砚那般炙手可热之人,怎会将视线放在无人问津的,由他看管的北山一带。
他依旧在为自己辩驳,纵然只是越描越黑的斑斑劣迹。
傅沉砚瞳仁上映着少女玩雪的影子,她笑颜耀眼,却不当心被被雪盖住的台阶绊了一跤,整个人埋入积雪中。
“娘娘——”有小婢女匆匆赶来。
奇怪,她这么不急着站起来?
傅沉砚疑惑。
却见这姑娘浑身是雪,竟索性躺在雪地里印了个人形,而后笑得不能自已。
外界是一片纯白。
而身旁……
“殿下……臣在家中向来也是绝无二心的忠诚之人,纵然偶然被好处蒙蔽双目,可、可这册子上写的外室……臣怎会……”
聒噪的来源还在喋喋不休,傅沉砚第一次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置身何等污秽中。
可惜他学不会出淤泥而不染。
“啪——”茶杯被重重拍在桌上,他的耐心果然是有限的。
“你在与孤讲新编的故事吗?”
傅沉砚似笑非笑地制止,语气不冷不热,却阴鸷非常。
“这……”
他终于将视线从窗外玩闹的快乐姑娘身上收回,缓缓挪至沈总督脸上。
“不知沈总督……对新得的 ,这个定义是何?太子妃岂是你这种人能亵渎的?”
“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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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抱歉宝宝们,我更的实在是……太慢了,感想还在追更的宝宝呜呜(跪谢)
傅沉砚:(眼睛一刻不离)“沈总督你好大的胆子!”
第44章 第四十四颗杏仁
“嵇白,你还记得……孤是什么样的吗?”
*
银狐裘上沾满薄雪,融了的化作冰凉的水珠浸湿表面的绒毛,未融的依旧点缀在狐毛上,同在暖炉旁少女的明眸一道耀眼。
她捧着一只烤的冒糖水的橘子,棕黄的表皮已经皱皱巴巴,暖意一丝丝透进她的皮肤。
小侍女端着一盆澄黄的鲜橘,耐心地抖着狐裘上的雪花,开口道:
“娘娘,下回,您莫要贪玩了,若是染了风寒,很不舒服。”
温泠月一怔,似乎想起记忆里也有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阿紫小时候都长在江南吗?”
侍女一愣,眸子亮了亮,欢喜道:“嗯!江南,比这里暖和。”
不知是江南姑娘说话向来温言软语,阿紫说话总是比她们要迟缓,甚至有些结巴。
温泠月捧着下颌,莫名问道:“那江南书院很多吗?读书人很多?”
“是呀,但……总是和京城,无法比拟的吧。”
阿紫想起阿娘曾对她说过玉京官多,但多数都曾来江南书院读过。
“噢。”
温泠月眸子聚精会神地盯着蹿着火苗的小火炉,阿紫偷偷瞄着她,却参不透她在想什么。
“娘娘没去过,江南吗?”
温泠月摇摇头,轻轻笑了:“很稀奇吧,我去过的地方兴许比你还少呢,阿紫。”
小侍女忙摇摇头,“可是娘娘,很会玩,与我曾见过的贵女小姐们,不大一样。”
她声音细细的,轻得连一只羽毛都盛不下,兴许因为是对眼前少女说话的缘故,她的声音也显得软软的。
她以为贵女大都趾高气昂不太屑于玩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更何况是玉京来的太子妃。
温泠月好像格外不同。
阿泠笑开,起身迈至她身边。阿紫只觉身后一股暖流袭来,下一秒,口中便被塞入一瓣热烘烘的甜蜜橘子片。
“没什么不同的,只是我喜欢玩,有些姑娘喜欢静而已。”
“但能来北山已经很棒了!”不等阿紫回应,温泠月接着道:“我好开心。”
阿紫:“什么?”
温泠月狡黠地眨眨眼,笑道:“没什么。”
*
另一个院落同寝房的氛围截然不同,最初来北山的初衷,在沈隋几十年的人生里已经变得微不足道。
就像他虽然为北山边疆的沈总督,也无法与他前几十年的功勋匹敌。
那多少皇帝亲笔,是他炫耀的工具,是他铸造人生辉煌最不可抹去的一笔。
可如今他竟然要败在一个小辈手上?
纵他是太子殿下又何妨?他沈隋伴在皇帝身边的日子比他傅沉砚多得不止十年。
为何他不能像他弟弟一样。
难为他,又有什么好处。
他不过就是对十四州边疆歹徒放纵了些,又没酿出祸患。
沈隋自那日在行宫茶室与傅沉砚相谈不爽后,便被软禁在了自家院儿里。
都说没人搞得懂傅沉砚的性子,沈隋明白,如今皇储稀少,储君虽为傅沉砚,但乾坤未定,谁知道最终继承大统的就必定是他傅沉砚不可了?
不过是怜惜他那些见不得人的过去,兴许又是皇帝始终对傅沉砚有愧,这才将太子之位赠予他的。
传闻傅沉砚有些精神顽疾,没人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有传闻肯定不正常。
老五老六都是活生生的人,他拉拢哪个不一样?
何必管他傅沉砚!
可他到底是错估了。
院子外头的动静愈发大了,傅沉砚出行的阵仗必然是最大的,可怎么还有些笑声?
沈隋狂躁地将餐具丢在地上,银器磕碰的声音叫外头的嘈杂沉寂了一瞬。
“沈夫人不必过于操劳的呀。”
一道清脆的女声不假思索地闯入这沉闷的院子,对于沈隋来说倒是陌生。
“大人,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来……”
“关我何事!”沈隋粗鲁地制止侍卫的禀告。
侍卫犹豫了半晌,有些怯怯道:“并非……殿下说叫您在里边待着便是,免得……”
沈隋牙都快硌碎了,又是一阵瓷器摔碎之音:“说!”
“免得您出去给自己找不痛快。”
侍卫语速飞快,大抵是猜出他们家这大人前路堪忧,留在那处不妙,丢下那句太子叫原封不动传达的话后便灰溜溜逃走了。
正厅里,姿态端方和缓却难掩疲累的沈夫人强撑着笑面对温泠月和傅沉砚等人。
温泠月抵着下唇,微蹙着眉一声声应答着沈夫人的话。
有些不忍。
今晨听闻傅沉砚叫她与他一道来总督府倒是觉得奇怪,成亲几个月以来她都是作为背景板。何况来北山本就不是他的命令,怎么会有需要她当背景板的政事呢。
她不认识这北山的官,其实她连这些官是干什么的都记不得,但她知道眼前这个穿戴华贵的总督夫人过得大抵也没有那样光鲜。
“娘娘娇俏可人,能来我们这小门小院,实在是……”
沈夫人眼眶有些泛红,她不敢看傅沉砚,家中事她大抵知晓一二,对于沈隋往日行径她不可能不知,想来这一天,也是早有所料。
只是没想到殿下竟带了夫人一道来,能有个姑娘在,她的恐惧到底也缓和了不少。
“夫人已有多日未安寝了吧?”温泠月和声,并叫下人抬来傅沉砚一早备好的安神食材,软枕,玉如意等。
“这、这是……”沈夫人大惊失色,抄家怎么还带送东西的?
温泠月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瞥见傅沉砚那副死阎王脸,想了想,起身拉着沈夫人到外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