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蹈他裴家的覆辙是什么?
温泠月有几分不解,却还是点头道谢后离开。
碧澜阁外阴森森的,不知是枯树太多的缘故还是因少有人打理,此时院外灯笼摇曳,里边却没有燃着烛火。
“奇怪。”
她缓步走近,发现周遭一大片竟都无灯烛。
傅沉砚明明那么怕黑的人,她本以为这附近应当是灯火通明的景象才是。
温泠月轻叹,望向手中的提灯,想了想还是将之放在某处。
“嫂嫂?”
她放下手臂,听见身后有人在唤她,感叹这一日怎么净是遇见些不想见到的人。
傅沉璨噙着亲和的笑意向她缓缓步来,照旧是一身暖黄的颜色。可不知为何,温泠月瞧着他却觉得有些诡异。
她将这种情绪归结于阿璨是从她方才路过的那片漆黑里走来的。
“四殿下。”她屈膝做了个半礼,直到他停在她面前,对她谦和道:“阿嫂在等皇兄?”
她点点头,在想他为何会出现在此。
“皇兄方才还同父皇商议国事,一时挪不开身,又恐阿嫂等不及,说不必等他用晚膳……”
傅沉璨句句不越礼,说罢引着她往外走去。温泠月“哦“一声,听他忽然道:”方才在来时遇见裴侍郎,也不知是怎么了,一脸落寞地站在池子边。“
说着,他望向身侧走着的姑娘,意味不明:“不知是刚从容妃娘娘处讨了不虞,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
她陡然心惊,茫然地抬头回望过去,呆呆地笑了笑:“裴大人素来知礼,兴许是官场上有何琐事傍身。”
“想必也是。”四皇子淡笑,又言:“不是受了容妃娘娘的性子便好。听说容妃下午又恼了起来,像是哪个小宫婢弄坏了衣裳,裴大人去时她余气未消,又是折腾了许久。”
温泠月不知该说些什么,更觉得这些人物关系乱麻似的理不清,兴许也同她无关。
“裴丞相倒是好福气,嫡出的长女入宫为妃,长子又担任京中要职,也怪是费神了。”
温泠月步子一顿,有些意外,“裴相嫡出的长女是?”
“容妃。”
那便理清了。
昔日听父亲说,裴家总共三女一子。嫡出的分别是长女、长子和幼女。长女前些年入了宫,此时为风华绝代的容妃娘娘。长子裴钰惊才风逸,自幼便入了江南书院,今朝也有个光明的前程。两位庶女虽是姿色平平,却已分别许了京中看得上眼的官宦人家。
唯有将温泠月视作死对头的裴晚,至今仍是裴丞相惦念的。
本来裴相有意将幼女送入东宫,奈何嫁入东宫的是她温泠月,裴丞相不甘屈居温相之下,加之不知裴晚气极过度还是如何,东宫这条线便是无法进了。
前些日子刚又听说这裴相有意于温既墨。每回都逮着温既墨出征归来时领着裴晚上门拜访,也不知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其实谁入宫都是一样的。”傅沉璨忽然启唇。
“殿下这是何意?”
他笑道:“无人看不出父皇于后宫无心。能入宫,不管能否受宠,都是稳固家中权势的一步好棋,其实后宫妃嫔又有多少人在意?容妃娘娘不虞,谁知是因为不受宠还是烦忧别的什么?”
话音落,他又看着她询问:“你说呢,阿嫂?”
温泠月觉得他的注视让她局促,总觉着他话中有话,却又琢磨不出。
“在宫里想必也是差不了的吧。”她含糊地随口答着,那人又笑开。
“自然。”
“不知在皇宫与东宫,是否一样?”
她被他的话吓得猛然抬头,一下撞进他眸子里,视线无处安放。“我不曾于宫中久住,又怎么知道呢。”说罢干笑着掩饰些微尴尬。
“其实在哪都一样,都要凭着母家的资本。这样说来,皇兄还真是不容易,一步步爬上来的确辛苦。”
他意有所指,隐晦的提及傅沉砚,话里却似无底黑洞。探寻的视线明着看她的反应,实则分明注意着她究竟知道多少。
“太子殿下承蒙皇后娘娘照拂,想必……想必……”
“假若他非皇后宫中,又该如何才能走到如今地位呢?”
面对温泠月惊愕的视线,阿璨坦率地笑了笑,示以她只是开玩笑罢了。
但她并未觉得他在开玩笑,不若说四皇子的言谈举止并非像随口开玩笑的人。
“只是随便聊聊,皇兄不会介意的。”
“四殿下为何觉得他不会介意?”温泠月蹙眉,定住脚问他。
这回换作傅沉璨哑然,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正经。
此处灯笼高悬,明亮的光晕洒在宫道上,不远处幽幽传来饭香。
“若是不谈论便是不介意,方才您站在树后听见我同裴大人交谈,我是否也是不介意呢。”
傅沉璨有些意外,忙摆摆手道:“原来阿嫂是介意此事,虽我没听到什么,但还是给阿嫂赔不是。”
如此她也不愿多说,只是不再说话,直到他换上一副口吻。
“我并无别的意思,不过是担忧娘娘对有些事不知情,触犯了皇兄的逆鳞。毕竟人人皆知皇兄他性子烈些,待女子也无甚柔软。”
温泠月依旧不曾作声,只是听着,也没什么神态。
“宫中流传些故事,从小母妃总与我讲,阿嫂不妨听个乐子。”
“古有一驯兽人,深谙驯兽之道。若有困兽,当将之圈养,死守其软肋,绝不触之逆鳞,但又要稳控逆鳞为己所用。他知野兽上不得台面,故而将之圈养在深林,鞭打挨饿,从不示人。路过之人听了兽的咆哮,知其危,便也不敢惹驯兽人半分。”
“驯兽人圈养它,为自己牟利,看似的确互惠互利。”
“但倘若放兽归山,杀的第一个便是驯兽人,继而成山中霸王,再波及临界,实在危险,也可笑。”
他顿了顿,余光划过温泠月,温和道:“终究来说,兽是没有感情的牲畜,但倘若学会披着人皮,别人只会说这般危险之人是疯子,是枭雄。谁还会说他是上不得台面的野兽呢?”
“可上不得台面就是上不得台面,人皮底下藏着的就是兽。也无人能妄想从中获得什么情感,因为它是无法真正驯服的。”
“即便摸爬滚打到高位,也是难逃卑劣的本质。只是表面光鲜罢了,谁知不是旁人施舍来的呢。”
温泠月怔怔地听他说着这诡谲的故事,他笑得像故事中得意洋洋的驯兽人,却又看似无害。
而远处宫灯背面,有一双脚驻足在能看见她们的不远处,藏于黑夜之中。
眸色晦暗不明,没被宫灯照耀的脸显得有几分落寞。
“若兽藏匿在宫中,又会如何?当人皮剥开的时刻,皇室又会如何被世人诟病?”
傅沉璨道:“若我选,我甘愿做那驯兽人,起码留有底牌。做猎手螳螂身后的黄雀,只在最得意时予之重重一击,在背后,在不被注意的地方,让其褪下面具永无翻身之地才是最好,你说呢?”
不等她答话,傅沉璨从始至终的和善不曾变过,似乎只是讲述一段寻常的故事,笑笑:“阿嫂不必当真,我素来爱夸大,只当听个乐子便是。”
温泠月沉重地点点头,胸口有些发闷。
“其实二皇兄的确幼时经历过阴霾,虽不知现在走出与否,但有阿嫂陪伴定是差不了。倒也是委屈阿嫂了,但……”
“不委屈。”
她终于说出一句话,铿锵有力。
傅沉璨显然有些意外,下意识问:“你都不知他的往事,更不知我所说阴霾有如何严重……”
温泠月疑惑,便随口问出来了,“一定要知道吗?一定要知道那些,才能喜欢他吗?”
“什么?”他不解。
“殿下您都说是往事,往事又何必在意?”
“我认识的是现在的太子殿下。”
她这样说。
不远处那个驻足的身影倏尔笑了,宫灯被微风转动,光来时,脸上登时有了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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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九颗杏仁
宫灯微明,她的神采无可比拟,方才说的一切令傅沉璨彻底愣了神,无法说出那句是开玩笑的话。
“你怎么在这?”
来人神情冷淡,叫人看不出情绪,目光却死死黏在温泠月身上。
竟从她身上看出些庆幸。
“阿璨也在,可巧。”傅沉砚冷冰冰地对另一人说,而听了他这一声呼唤,傅沉璨也刚从一片愕然中回过神,抬手朝他做了个揖。
“皇兄这样早便回来了,臣弟还说带娘娘去用膳,既然如此,臣弟便先告退了。”
“且慢。”
他同傅沉砚擦肩而过时,蓦地被叫住。
温泠月刚松了口气,见了傅沉砚的模样心里大叫不好,他这副模样一般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感谢四弟。”
不曾想他特意叫住他是为了说这个,在场之人皆松了口气,可他又道:“听闻近日阿璨玩心深重,若有烦心事操劳,大可与孤说。”
傅沉璨不知想着什么,好久才低低应允,而后快步离开他们的视线。
二人相顾无言,傅沉砚的捉摸不定不是一日两日,她也不知此刻该说些什么,傅沉砚却反将她一步步逼至宫墙根。
“殿下这里、这里人多口杂,您莫要在此做……做……”
傅沉砚眼中晦涩,仿佛掂量着如何开口,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像幼稚的孩童有最卑微的诉求,却不敢放下身段诉说。
他从不曾这样卑微过,也不允许自己卑微。
故而他换上那副带有攻击性的面容,唇微微抿起,凛声道:“不要相信旁人的话。”
“除了孤亲口同你说的。”
意外的,她竟从不可反驳的霸道里听出几分恳求。
温泠月只当是自己听错了罢。
而他几乎生硬地扳过她的手腕往来时的方向走,察觉到她步调慌乱才稍放缓了些速度。
直到回了碧澜阁那片幽暗……不对。
他记得碧澜阁不被外人踏足,灯笼里的芯早已枯了才是。可为何他见到了一团微小的光晕?
带着好奇和不可置信,他发现了被插在碧澜阁门旁的提灯。
“不用怕,这里没有那么黑的。”温泠月下意识歪头看着他的神情,确认他双臂并未发抖,也就知道自己留下的灯是有用的。
“谁叫你这样做的?”他语调更为生硬,一字一句,只对她说。
“没人。”
她晃晃头,羽睫扫过双眸,默默道:“来时我觉得好黑,险些跌了一跤,我怕晚上这里更不好走,故而……”
没有说真正的缘由,大抵是怕直截了当说出口傅沉砚那极强的自尊心受挫,让他知自己丢了面子只会更加不讨好。
他握着她的手松了松,借着灯笼见她脚下一瘸一拐的,方才他百感交集,加之她站在那里才不曾注意到,此刻傅沉砚蹙起眉头,不假思索地将她打横抱起。
“晚膳同孤一起用,无需去别院。”
她“哦”了一声,心底有自己的思量。
温泠月不知方才对傅沉璨说的那句……那句话有没有被他听去。
倘若被听见了那可真是……
太好了。
这死阎王最好知道以后再也不敢对她造次,以为她是什么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人吗?她、她……
她还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呢。
傅沉砚大抵有些怪癖,比如他素来不喜与旁人一同用膳,甚至布完菜后都不允许有旁人在桌子边站着。
而此刻他却将温泠月的木凳摆的很近。
离他很近。
他们坐在一张桌上用膳的时刻少之又少,连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其实很早以前傅沉砚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若寻根问源,上一次私下用膳同别人一起,还是很多年前。
筷子夹起一颗虾仁,他的余光不自觉瞥向那个像是饿坏了吃得颇为起劲的姑娘。
她丝毫不在乎身旁坐着的是太子还是皇子,只顾自己大快朵颐地享用,而他竟不觉间定定的看了好几眼。
兴许察觉到灼热的注视,她也趁着匆匆嚼菜的空隙鼓着两边圆鼓鼓的腮帮子偷偷打量傅沉砚。
他今日真的十分不对劲。
还以为他不会留在宫中,要连夜赶回东宫呢。
毕竟往昔来宫里时几乎不曾在宫中小住哪怕一日。
也不知宫中有什么洪水猛兽。
“孤不会和你抢。”
他不自然地瞥着她随嚼的动作双颊变得圆嘟嘟的两团软肉,好半天才憋出这样一句话。
而她却被吓得狠狠噎了一口,忙不迭四处找水。
“……”傅沉砚无奈地将茶杯塞入她来回摸索的手中,当下寂静得只有她“咕嘟”喝水的声音。
“我、臣妾不是,没以为殿下要抢。”温泠月捏起帕子随手抹了一把,谁知他并不买账,又恢复一向冷冽的神态。
待到汤饭用毕,最后一盏茶也下肚,傅沉砚慢条斯理地擦拭唇边沾染的水珠,默默道:“明日孤要去一趟刑部,将沈隋一案后续亲自审查。”
“明日?从东宫吗?”她一怔。
“嗯。”
她温温吞吞地捧着茶杯,沿着茶杯边缘轻轻吮了一口,疑惑他为何忽然要同她说这种事。
莫非……他回不来了?
一口茶的功夫温泠月已经顺着这句话扩展到十年以后,若傅沉砚平白无故冒出这样一句话只可能是……
“明日你跟孤一起去。”
“?”
茶杯险些没有捧稳,但她扣在桌边的杯盖却一不当心打翻在地,清脆的在地上滚了一圈才罢休。
“啊?”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要求会从傅沉砚口中说出来,而他却气定神闲,仿若只是喝茶一样寻常的事。
“太子妃有事要忙?”
“没、没有。”
“那边随孤一同去。”顷刻,他又补充道:“年前孤还有十四桩要事,六个地方,以及你喜欢的北山,孤都要因事前往。”
他说着,目光缓缓定格在温泠月呆滞的眸子上,坚定道:“劳烦太子妃同孤共往。”
说这话时他所看到的她只有满目的不可置信,一阵阵的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瞧着不由得想要发笑。
搁下茶杯的短短一瞬里,他做了个决定。
他要时时刻刻都能看见她。
傅沉砚恍然想起那个近日时常被唤起的问题。他爱她吗?
他不知道。
他也不知爱一个人是什么模样。他不知自己这样做是为何。
如果看见她同那个人站在一起时的心慌叫在意,那么他的确在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