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平野?那就是国舅爷承恩侯,先皇后的兄长了,容璧看沈安林也跟着跪下了,那青年也跪下了,她先去扶那老者:“舅舅请起。”
承恩侯看太子将风帽解下,面容虽然有些苍白,但眸光漆黑清澈,身姿笔挺,虽然长期被囚禁着,却仍然风清月明,淡泊如莲,不见被摧折幽禁后的怨怒阴郁,反而仍皎皎如冰雪,心智清明,心下大为安慰,握着太子的手道:“太子受苦了。”说着想起先皇后,不由老泪纵横:“是舅舅无能,若是你母亲在,见到你们姐弟如此被欺辱,不知心里该如何怨怪于我。”
容璧看承恩侯泪水落下,老态毕露,心中怜悯道:“让舅舅担心了,舅舅年高,请不必再伤怀,孤甚好,不必挂念,总有守得云开月明时,如今姐姐不是大捷了吗?”她强忍着不去看那青年,心里却知道那就是自己的三哥容墨。
她终于见到自己的亲兄弟了!
第61章 城府
承恩侯擦了泪水,才记得给容璧介绍:“这是容墨,容女官的兄长,家中排行第三,这次进京是为了明岁的春闱,今年是陛下五十圣寿,不少人觉得秋闱可能会增开恩科,因此各地略有些消息的考生都进京了,但如今战事如此,恐怕皇上未必会开恩科。”
容璧这才正大光明地看着自己的三哥快步上前展袖行礼,心中激动,伸手命他不必行礼:“不必多礼……孤时间不多,还是不必太过拘礼了。孤听说你对公主和孤有些误会……这才出来见见卿。”
容墨看到太子夤夜冒雨而来,身姿颀长,长衣宽袖,气度高华,待到揭下风帽,面容俊美,风神如玉,再加上言语,心中不由暗自折服,但仍然惦记着自己妹妹:“殿下,吾妹容璧,自幼卖身入宫为家里贴补,学生一家,尽皆愧疚多年,如今好容易得了妹妹的消息,却又知道她处境凶险,言语难免有所怨怼,还请太子恕罪。”
“如今侯爷已细细和学生分剖明白,今日战报侯爷也寻了来与我看,吾妹既有报国之志,以巾帼之身驰骋沙场,学生亦为之骄傲。”
容璧心中柔软,但也面庞微赧,毕竟有报国之志驰骋沙场的是太子,犹如鲲鹏一飞冲天,而自己不过仍然是那想要守着小院安度春秋的燕雀罢了,她避开这话题,温声问他:“卿从乡里过来,走了几日?本次科考可有把握?”
容墨连忙一一答了,容璧又问:“双亲可还康健?如今可还在辛苦劳作?”
容墨心中纳罕,太子冒险出宫,适才也说了时间不多,如何却反倒与自己拉起家常来,但他看太子眸光亲切,声音温和,似是真心关切,便又一一答了,容璧又问天气、问收成、叙寒凉,连容墨从哪位先生读的书,束脩多少,读书的时间可足,琐琐碎碎,仿佛在拉家常一般,容墨一一都答了。
大概叙了一盏茶功夫,沈安林轻轻咳嗽了声:“殿下,宫里又要到换值的时间了。”
这是在提醒该走了。
容璧心中有些不舍,但仍然还是从袖中摸了一只黑漆描金匣子出来递给容墨:“这是孤自用的文房四宝,赠卿祝早日金榜题名。”容墨本来还想推却,但听说只是文房四宝,但却又是太子自用的,那可是能传儿孙的!他眼睛微微一亮,接了过来道来了谢。
容璧起身将风帽戴好,害怕二哥心中还有挂念以至于考不好试,便又叮嘱道:“令妹无碍,来日大事了了,便放令妹脱籍返家,卿只管安心应考便是。”
容墨脸上一喜:“学生多谢殿下开恩!”
后面的承恩侯和沈安林却有些意外,但仍然恭送了太子离开。
风雨如磐,容墨恭送太子走后,呆立了一会儿,才忍不住道:“太子真神仙中人也!”他转头对承恩侯又施礼道:“多谢侯爷开解,太子殿下礼贤下士,晚生心服,来日有差遣之处,只管吩咐。”
承恩侯作揖还礼,又命人亲自将容墨送走。沈安林看他走了,这才有些困惑道:“殿下怎的冒这般奇险,辛苦来此,不和祖父多说些绸缪,反倒和容墨说这等家常琐碎,赏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文房四宝虽说是太子平日里自用的,自然都是好的,但既然要拉拢人心,怎不厚赏?您都特意备下了那些金银,只待太子开口叫赏了。”
承恩侯转头看了看沈安林,长叹道:“从前先皇后在家里,你祖父就总说皇后若不是女子,当由她继承家业,才能保沈家平安,我当初不服,如今看来,只从儿女方面,她确实胜我多矣。”
沈安林平日被父亲教训多了,倒也没往心里去:“怎敢和殿下比,只看殿下日日被关在宫里,如今还能亲手下厨做菜,一丝不乱,我心里是真佩服殿下的。”
承恩侯意味深长道:“被君父幽禁,他不慌乱不气馁,确实心志确实非同一般,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古今成大事者如勾践韩信等人皆能忍非常人之能忍。然则最难得的还是,他被囚禁日久,今日难得出来,他竟未与我泄一怨愤之词,面上也绝无愤恨悲伤亦或是抑郁之色,反倒是始终平静如往日。与容墨闲谈,随手赏下自用之物,仿若并非身在囚笼,而从容自若如寻常。”
沈安林也道:“对,我适才还以为太子平日在宫里不好诉苦,今日见到父亲,就算没有怨怒之语,好歹也交代一二今后我们如何做吧?对那容墨尽是拉家常,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承恩侯坐了下去,慢慢摸着那桌布:“公主远嫁,太子又被幽禁,岂有无怨愤之心,但太子尚未及冠,便能掩藏如此,不露痕迹,城府之深,便是令老夫也要悚然。”
沈安林道:“兴许是有外人在,殿下不好多说?”
承恩侯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还没看出来,太子待容墨,比待你我才像自己人?无论是容氏兄妹,还是那不知何时笼络的能够赌上身家为殿下挖密道的唐喜,都是他深深倚重的,我们今日,才像是外人。”
沈安林:“……”
承恩侯道:“你若是容墨,太子如今失势,真的许诺以他们兄妹高位,赏以重金,你敢接吗?”
沈安林愣了,承恩侯道:“他们不过是一介草民,会不会想贵人们赐下这重金,是要他们的命?”
沈安林张口结舌,承恩侯道:“那容墨一开始对你我戒备警惕如此,之后知道亲妹涉险,便宁愿以身相代,甚至想要去敲登闻鼓,他们会是为了钱将手足之命卖掉的人吗?匹夫亦能血溅三尺,不可轻贱之。”
沈安林沉思道:“父亲说的是,那容女官立下如此战功,我还想太子怎不许以妃位,到时候容家也是一门贵戚,满门光彩,太子倒说让她脱籍还乡。”
承恩侯道:“太子冒的是多大的险来见容墨,折节下交,待他亲近,赏他自用之物,这是真正倚重他们兄妹,将他们视为肱股心腹之意。不许高官之位,更决口不提妃嫔之事,只答应让他们平安返乡,这才是最高明之处。要知道太子如今是被囚禁的,许什么高官厚禄,那都当不了真,更反而让对方兄长担忧太子是否是看中了其妹的美色,太子许下平安还乡的承诺,才是他们最想要的。这其实意味着太子是许诺,哪怕将来事不成,也尽力让他们平安返乡。因此容家那三子才如此心服。”
沈安林面上仍然有些茫然之色,承恩侯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论如何,沈家是绑在太子身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平日老夫多有担忧,但今日见过太子后,心倒静了下来。太子殿下乃百年鲜有的英主,心智、谋略、气度,都太难得,沈氏有此血脉后人,实乃大幸……四海天下能得此明天子,也实是苍生之幸,太子当得沈家全力以赴追随效忠。”
沈安林道:“父亲的意思是,我们不留后路了吗?”
承恩侯心中不知为何陡然升起豪情:“能追随如此明主,哪里还顾那些,只管放手施为,是百年富贵,还是倾覆凋零,只此一举!”
容璧却不知她简单出宫一次随手几个举动,便能让承恩侯解读出偌多深意,对太子甚至愿意举族效忠。她不过只是想见见三哥,安安三哥的心,而毕竟不是太子,根本无法与承恩侯商量什么大计,也不好许出什么高官厚禄,那毕竟不是她的东西,同样道理,太子卧室内确实无数珍贵摆设和贵重饰品,但她也不能安心受之,最后只在桌上寻了看着还算寻常的笔墨纸砚装了匣带出来,这也是平日里看贵人赏人的做派模仿着来,以免在承恩侯跟前露怯了。
她回到宫里便安然睡了,然而迷迷糊糊才睡着,却忽然被胸口仿佛被闪电贯穿一般剧痛给惊醒,她疼痛难忍,起身想喝杯热茶压一压,自从被幽禁后,太子房间内一贯不留伺候的人,她伸手去拿茶壶,却手臂疼痛得拿不住茶壶,啪的一下茶壶落在地上,碎了。
一时外院伺候的内侍听到了声音,连忙起了身到帘外:“殿下?可是要水?”
容璧定了定神,忽然又感觉到胸口似乎好了,不再疼痛,手臂也不再发抖,她挥了挥手臂,尽量平复口吻:“无事,孤想喝水,打碎了茶壶,天明再来收拾吧,雨大,孤先睡了。”
内侍不敢违抗,只躬身应了,也不敢就走,就在帘外等着,天亮后才进去收拾,却看到太子并未起身,叫了也不应,大着胆子掀了床帐,看到太子昏睡在内,额头滚烫,心内大惊,慌忙命人去叫太医,又命人禀报皇上。
很快太医院医正带着几位值守太医都赶了过来,替太子把脉后只觉得诧异,又反覆验看,只看脉象,似乎并无什么大碍,只是心跳略快了些,但额头又滚烫,太子昏睡不醒,只能命人传了冰来替太子降温,一番商议后,只以太子酒后着凉,旧病复发上报了皇帝,人人都捏了一把汗,尤其是宝函宫伺候的内侍宫女们,全都担心又被皇帝降罪这伺候不周的罪过。
少不得有宫人悄悄托同乡说情,递了话到李东福跟前,想请这位御前得用的人儿到时候能帮转圜一二。李东福倒没接礼,只道:“无妨,不会有事,只管安心回去,好生伺候着太子吧。”
那来递话的小内侍将信将疑,李东福道:“让他们放心吧,此次一定不会问罪。”他心里道:这病得好啊,皇上如今正看公主太子不知如何不顺眼呢,这一病,皇上那才放心。只不知道太子这病是真病还是假病,若是假的,太子揣摩皇帝心思,已是登峰造极了,皇帝只怕未必熬得过太子呢。
第62章 垂危
果然元自虚见了脉案和奏方,倒也只笑着和医正道:“太子前些日子焦心公主,日夜不宁,原本身子就不好,自然是存了病根在的,如今接了捷报,知道公主之围已解,心内一放松,这病可不就发散出来了?好生调养调养吧。”
医正连忙应了,小心翼翼退下,果然小心调治,只是没想到太子这一次病,却是缠绵病榻,连烧了数日不退,眼看着面色憔悴,脉息微弱,心脉渐渐不足,竟是病情垂危,太医们如何敢瞒,只能如实上奏。
元自虚意外,亲自随着太医到了宝函宫又探视了一回,只看太子昏迷不醒,浑身如炭炙的一般,呼之不应,只命太医调治,却又传了太医,一一传入内问脉后,叫了医正进来,森然问:“依卿看,太子这病,是为病?是为毒?”
医正吃了一惊,悚然跪伏道:“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非中毒。”
元自虚却听出了其中漏洞:“绝非中毒,难道真的是病?如何猝然便到如此地步?朕适才问过为太子诊脉的太医,都说此次烧得蹊跷,自从上次生病后,三日一诊平安脉,不至于喝些酒便就到此,且脉象开始看着并不似风寒风热,只是烧了几日后,饮食难进,脉息才弱了。”
医正迟疑了一会儿,才迟疑道:“陛下所言有理,似是风邪入体……”
元自虚却心头微动,直问他:“是否为巫蛊之状?”
医正大惊,不敢说话,只深深伏下身子。
元自虚起身随意走了几步,看了眼背上已湿透正在下面瑟瑟发抖的医正,知道历代巫蛊之事,牵连起来那是血海滔天,但他既起了疑心,自不会轻轻放过。
先是出来命人问了值守的青犼卫和东宫守卫,当夜当班的守卫们那夜都吃酒食了,知道太子生病后,于寰与沈安林早就碰面对过,全都以为绝对不能说酒食一事,只含糊过去,一律说当夜未有异状。
好在元自虚本也未怀疑这些侍卫,他的疑心,自然是在骆皇后,但巫蛊之事无据不可乱查,朝臣必然是要劝谏的。元自虚想了想便召了冲霄道长来问。
冲霄道长一番掐指卜算,面露忧道:“太子殿下乃是国之储君,玉体不安,国本不稳,贫道观宫中,仍然紫气冲天,可见陛下有天命庇佑,不若让贫道在各宫行一轮道场法事,为太子祈福,如此或能让太子转危为安。”
元自虚沉思了一会儿,同意了,只命骆皇后安排内宫祈福事宜。
消息传到骆皇后那里,骆皇后恨得摔了杯子:“这是疑我呢!太子好端端的病了,这就疑心上本宫了!”
元桢正好在宫里,便道:“那冲霄道长无非是为了钱,母后莫急,我让人送些钱财给他,不许他乱说便好了。”
骆皇后恨声道:“你懂什么!这些神神怪怪小人,极易反噬,不可交接,只能远离。”她自己就是以这样一个算命的谶言算计了太子,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如今显然皇帝怀疑上了她,毕竟太子若是有事,得利的只有她了,只是她实在是冤!
元桢如今却是不明白骆皇后的所思所想,自上次他见到元涯以后,早已与骆皇后离心,如今也只是随口宽慰几句,骆皇后却又恨这个儿子愚钝,越发面上淡淡,也不肯使唤他,只将他打发了,又命人找了骆国舅进来,暗自筹划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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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马蹄声犹如雷鸣一般响起,一队骑兵飞驰而来,尘土飞扬,骑兵长驱直入营盘之内,岗哨的士兵们远远看那缠着八条龙的王旗,连忙吹着号角挥动旗帜令人打开营门——王爷回营!
骑兵一路长驱直入中军营,领头正是靖北王郭恕己,他翻身下马,面容冷峻严肃,铁甲铿然有声,他按剑大步向前往主营帐走去,早有人迎了出来,却正是卢佩陵。
郭恕己问道:“如何?”
卢佩陵面露苦笑:“王妃领军一万,长途奔袭,一路杀过来,遇北犀流军和正经军队十数支,尽皆歼灭向前,前日与大军相会合。但公主家将容二率三千士兵护送公主断后,误中流矢,正中胸口,昏迷不醒,被其兄长抢回护送回营,如今已命军医救治,只是伤在心脉,病情垂危。王妃坚持守在那容二床边,饮食不进,亦不肯歇息。王妃毕竟身怀有孕,如此煎熬,军医也担忧。”
郭恕己面色铁青,仍问道:“容二,便是那名女官吧。”
卢佩陵道:“是,守城战以及一路的领军,全是这位女官指挥,身先士卒,亲自杀敌,确实忠勇可嘉,我问过这一路护送过来的将领,一路尽皆对这位容二将军十分信服。要知道这一万军,九成都是咱们的儿郎,容二要指挥动他们并不容易,但那守城一战打得实在漂亮,加上公主护军那一千人,也人人都是奋勇争先,悍不畏死之徒,全是一等一的好手,这一路过来,儿郎们全都服了她。”
郭恕己诧道:“公主护军什么时候有一千人了?她之前不是只带了五百人吗?”
卢佩陵道:“宋国公秘密送来的人,是要接应公主的,公主不走,便留下来了,我看过了,其中首领正是国公世子宋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