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话她没说,说了他又得生气。
于是她转了话题:“马上要过年了,你们不打算停战几天吗?士兵们过年归不了家就算了,总不能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吧。”
谁承想提起这茬他沉默了下来,嘴唇翕动几下却没说话,又在她疑惑的眼神中起身走向一旁的柜子。
“我给你准备了新年礼物,你看看喜不喜欢。”
他将精致至极的漆木盒子放到榻上,又拉着她走了过去:“打开看看?”
鱼听雪挑了挑眉,在他的催促下掀开了盖子,随即惊喜地睁大了眼。
红色绸缎上放着的,是一件纯白狐裘的氅衣,做工精致,走丝细腻,脖颈间的毛领延伸到了胸口,还似有若无地添了些赤色毛发,浑若天成。
“喜欢吗?”见她愣愣地不说话,他心下有些打鼓。
她不会不喜欢吧?
谁知下一瞬她就扑进了他怀里,黝黑眸子亮晶晶地仰头看着他,甜甜道:“很喜欢。”
他松了一口气,下意识揽住她的腰:“不试试吗?”
“你不放开我我怎么试?”女子嫩白的手戳了戳他的脸,软声喊他,“嗯?拓拔晗。”
他恍然失笑,忙松了手。
鱼听雪小心翼翼地将氅衣拎了起来,本还在想会不会大小不合适,往身上一披却像给她量身定做的一般。
拓拔晗弯着腰,神色专注地给她系着氅衣的结,她突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那晚是不是你?”
他掀眸看她一眼,没出声反驳。
“我就知道是你来过!”她眉眼带笑地凑近搂住他的腰,“你是特意来量了尺寸,给我做的氅衣,对不对?”
“在我眼皮子底下,你的营帐若是还能进去别的男子,那真是我的失职。”他满意地盯着她领口的蝴蝶结,视线又上移到她的眉眼,眼神愈发柔和。
“鱼听雪。”
她疑惑抬头。
“我有没有说过你很漂亮,独一无二的那种。”
她摇头,认真道:“你只会夸自己的脸天下无双,人神共愤。”
见她明明想笑却不得不板着脸的可爱模样,他愈发觉得心里痒痒的,克制不住地挑起她的下巴,在娇嫩红唇上啄了一口。
女子眨了眨眼,他转身就走。
“你别这么看我。”
鱼听雪爆笑出声,抬脚追了上去:“你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站定,一本正经答:“我怕我吃了你。”
她轻红着脸停了脚步,他却转身走了过来。
“你冷静点!”她伸手挡开他想靠近的身子,却被他一把拽了过去。
她挣扎着要退出来,却被他压着动弹不得。随后他手心出现一枚凤凰展翅的金簪,拿着在她面前晃了晃。
“喜欢吗?”
她呆呆地抬头看他,刚要开口拒绝,他却直接插进了她的发间。
“不要拒绝,你戴得了。”
她抿着唇没吭声,他却吻了她的眉心,柔声道:“鱼听雪,终有一天你会是我的妻子,所以不要拒绝我。”
她抓着他衣服的手紧了紧,到底没有扫兴。
拓拔晗张开双臂将她紧紧环住,闷闷的嗓音在发顶响起:“我可能不能陪你过年了。”
她的身子一顿:“为什么?”
他抬手抚着她的脊背,胸腔震动:“因为我们打算主动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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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宴几道的《采桑子》
第80章 序幕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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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的凌晨,北崇关内飘起了簌簌雪花,被朔风裹挟着狂飞乱舞,山川被覆,湖海被遮。不消半个时辰,天地之间已是一片苍茫。
在月色与雪色之间,暗红如血的狼王旗帜迎风招扬,黑沉甲胄默然伫立,整装待发。
古朴雄宏的城墙上,站着一个白衣若雪、乌发飘飘的女子,女子秀眉微蹙,神情隐忍。
“咚咚咚——”
战鼓如雷,响彻山坳。
纵马立于大军前方的拓拔晗心有所感般回头,便看到那女子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战鼓,声声不歇。
他的心中突然涌起强烈的不舍,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萦绕在心头,他深知这次与以往任何一次出征都不同。
深入龙潭,九死一生。
可她不知道,她还在等自己回去。
“殿下,到时辰了。”荆乌从头到脚都被黑色甲胄包裹着,说出口的话也被风吹的破碎。
他深深地凝望了一眼墙头的女子,调转马头。
“太安城那边联络好了吗?”
荆乌点头:“殿下放心,属下已安排妥当,两日后我们的人便会动手。”
“嗯。”
冷风拂面而过,层层叠叠的云层散了些,黑沉的天际透出一丝金光。
玄铁甲胄的男子神色张狂,久违的一往无前的意气扑面而来。刹那间,荆乌晃了神,他好像又看到了少时锋芒毕露的拓拔晗。
那是一个鲜有人见过的,意气风发到有些轻狂的拓拔晗。
他扯了扯嘴角,问:“能活吗?”
不苟言笑的荆护卫眼底也带了几分笑意,铿锵答:“能!”
一直沉默伫立的毕图策马上前,眼神慈蔼:“多年不见,看来殿下还是那个殿下,呼兰城的温柔乡没有消磨掉你的意志。”
一语双关,拓拔晗握刀的手顿了一下,半晌后轻笑出声。
“是,但也不全是。”
“这话怎么讲?”毕图像是有些出乎意料,驱马走得更近了些。
他仍记得这小子第一次到边境时才九岁,性格孤僻,不跟人接触,也不允许别人接近他,像个受伤的狼崽,警惕又虚弱。
那时他就想,这小子肯定待不长久就得哭爹喊娘地跑回呼兰城,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不仅扛住了非人的训练,战场之上更是以不要命的架势往前冲,屡立奇功。
十数年的军旅生涯让曾经那个怯弱孤僻的孩子变成了杀伐果断,战功耀眼的少年。此前相见,他以为那个少年死在了呼兰城,死在了血脉亲人的算计中。
可现在,那个少年好像又回来了。
拓拔晗抬手摸上胸口,甲胄冰冷,却有她亲手缝上去的平安符,源源不断的暖意朝着他的心口涌去。
想起烛光下她眷恋低语“你要活着回来”,他的眼神变得柔和。
“以前年轻气盛不怕死,现在不行了,”他笑着摇了摇头,“特别怕死。”
他怕啊,怕死在战场上,怕死在南下的途中,怕她等不到他,怕再也没有机会看她一眼。
怎么能不怕呢?
他的心上明月那般好,却愿意为他坠落。
他不想辜负,更不敢辜负。
毕图抚着胡须笑了声,神色欣慰:“殿下这是心有牵挂了。”
他放下了手,握紧刀柄,轻嗯一声:“是,有牵挂了。”
“您老怎么这么犟,非得跟着我们一起,”拓拔晗面色突然变得严肃,商量道,“您回去吧,家里人肯定还在等着您,我们这么多人,不差您一个。”
老头瞪了他一眼,不悦道:“老夫还没到打不动仗的地步,再说了,家里的小兔崽子都有了归宿,我这个老头子心无挂碍一身轻咯。”
他没再劝,抿唇点了点头。
“殿下,”毕图神色犹豫,半晌后轻声道,“如果可以,日后还麻烦您关照一下家里不成器的几个孩子。”
拓拔晗暗叹一口气,知道他这是抱了必死的心,承诺一句:“您放心。”
无须多言,犹胜万言。
老头驱马后退,弯腰拜别:“老臣毕图,恭祝殿下南下顺利,大业得成!”
云层尽散,金光灼灼。
阴寒之气早已隐匿不见,胸腔里的热血愈发滚烫。
“兄弟们,封候拜将,封妻荫子,”拓拔晗抽刀出鞘,直指斩龙阙,“想要吗!”
“杀杀——”
黑云压城,天地一线。
漠北军,出发了。
最后一下鼓槌落下时,二十五万军马的尾巴也消失在了拐角处,鱼听雪沉默着收回胳膊,久久伫立。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让西楚先帝遗憾败北的漠北重骑军团,整整一万两千人,个个人高马大,清一色黑甲覆身,连胯下战马都披着重甲。
他们不用动,只是站在那里就有让人喘不过气的窒息感,迎面走来时,天地都要为之震颤。
重骑军团一锤定音,自古便是。
她认不出来哪个是拓拔晗,也不知道他在重甲军还是轻骑团里,但她知道,鼓声他听明白了。
我等你回来。
“老师。”
愣神间,一把温热的手攥住了她冰凉的指尖,她低头看去,予乐扬起笑:“殿下会平安回来的。”
她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应了一句:“嗯,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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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崇关内的驻军尽数出击,营地只留守了百余士兵。鱼听雪牵着予乐往回走,一路上尽是些生面孔,她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似酸涩似苦闷,又夹着一丝道不明的痛惜。
今日一别,对许多人来说便是永别了。他们来不及与家人朋友道一声再见,也来不及踏上接下来的旅途,他们的一生,止于此了。
她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也称不上多善良,可在几十万鲜活的生命即将奔赴黄泉时,仍旧免不了难过。
上位者的野心和仇恨,却要几十万无辜的生命付出代价。
凭什么呢?
日后青史留名的是上位者,享后人称赞与尊敬的也是他们,那些籍籍无名却惨死异乡的普通士兵,只会是一笔带过的伤亡人数。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却仍旧沉甸甸的,堵地喘不过气。
一向开朗的予乐今日也有些兴致不高,在一队巡逻士兵离去后,她抬头问:“老师,为什么要打仗?打仗要死好多人。”
她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眼微微透亮的天,低声呢喃:“是啊,为什么要打仗呢?”
予乐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太阳已经爬到了山腰。
“天快亮了,”予乐晃了晃她的手,“我们不去看看少煊哥哥嘛?听说他不吃饭,也不擦药,很可怜。”
鱼听雪有瞬间的怔然,盯着她的眼睛没说话。
予乐眨了眨眼。
她弯起了唇角,胸口的那口气好像散了。
“是啊,天快亮了,”她抬脚向前走,脚步坚定,“一定会亮的。”
予乐歪头想了想,没懂。见她已经走出老远,小跑着追了上去。
两人刚到关着鱼少煊的营帐附近就听到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拂落在地。
她拧了拧眉。予乐低声解释:“少煊哥哥这两天一直这样,送去的饭菜不吃,药也不擦,脾气大得很。”
鱼听雪扯了扯唇角。
脾气大?她倒要看看脾气能大到什么程度。
只是刚一掀开帘子,她的三分火气便废然而返。眼前这个胡子拉碴,浑身血痂的男子还是那个英姿飒爽的白袍小将吗?
她从未见他如此狼狈过。
月娘见她进来就像看到了救星,三两下捡起散落一地的药瓶塞到了她手里:“听雪,他身上的伤再不上药就要化脓了,他不让我动,你给上吧。”
四仰八叉躺着的鱼少煊听到这话,掀开眼睑冷淡瞥她一眼,转了个身背对众人。
鱼听雪刚消下去的火气又有几分冒头的趋势,她朝月娘点了点头:“多谢月姐姐多日的照顾了,交给我吧,你快去休息会。”
月娘拉着予乐走了出去,她站在原地没动静,也没出声,就那么盯着他瞧。
鱼少煊刚开始还四平八稳地躺着,越躺越觉得心虚,直到假装不经意转头,却跟她对视上,瞬间被她阴沉的脸吓得坐了起来。
“不装死了?”鱼听雪轻嗤一声,将药瓶砸了过去,“自己抹。”
他一把攥住直冲脑门飞来的瓷瓶,神色冷沉,语气不悦:“鱼听雪,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哥哥吗?你自己算算你来看过我几次?”
她拖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就那么盯着他,神色不算冷,甚至称得上平静,可他就是觉得她在生气。
他咽了口唾沫,转过头不看她。
他这个妹妹看着温温柔柔的,生气了也不会大吼大叫,就用她那双清亮黝黑的眸子盯着你,直到你开始反思自己的错误。
从小到大,屡试不爽。
见他这副警惕的样子,鱼听雪不由呵笑一声,抬手夺过他手中的瓷瓶,淡声道:“脱了。”
鱼少煊震惊转头,指着她:“你……你。”
她没多话,抬手就扯掉了他破烂不堪的衣衫,却在抬眸时鼻尖泛酸。
她分明记得他是个有些娇贵的男子,饭菜要可口,衣衫要精致,身上不能留疤。可现在他一身新伤叠旧伤,哪里还有半分以前那个矜贵小公子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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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兄妹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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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不自觉地蹙了眉,鱼少煊便知妹妹这是心疼他了,积攒多日的怨气当即就散了许多。
她低着头替他涂药,他的目光便一寸寸自她发顶而下,直到停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瘦了,也黑了。
视线往上,她扑闪的睫毛映入眼帘。不知为何,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夫子曾言他们兄妹二人的话。
“鱼家兄妹,一动一静。动者看似洒脱不羁,心思却极细,守成有余,开创不足;静者看似淡然怯弱,骨子里却是个离经叛道的主,放在乱世,那就是妥妥的一方霸主。”
他当时嗤之以鼻,还曾在徐山洲跟前骂老夫子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
那时的自己咽不下这口气,一怒之下投了军,誓要走出一条不受父辈荫蔽的路途来,好叫那夫子长长眼。
可事实证明,他错了。
离了父辈的荫蔽,离了丞相之子的身份,他什么也不是。
从小养尊处优的他吃不了极端的苦,运兵之术只是略通皮毛,战场上也不敢豁出命去搏。他是如此平庸却又不甘于平庸的一个普通人。
反观在他心里一直柔柔弱弱,需要人捧着呵护着的妹妹,孤身一人远赴漠北,如今又无畏世俗目光坚定地站在她看好的一方。
他有瞬间的恍神,她好似一直如此。
儿时喜欢一根昙花玉簪,哪怕所有人都告诉她昙花寓意不好,她依旧我行我素,还日日戴着它招摇过市。少时喜欢读禁书,一有时间就去巷尾古籍店倒腾,因为这事不知被夫子责骂多少次,她不辩解不道歉,处罚受完了照看不误。
闹得最凶的那次夫子直接追上了门,指着刚下朝的父亲一通臭骂,末了拂袖离去时扔下一句“你这一双儿女我教不了,另请高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