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陪江晗一起睡的,但她怕自己照顾不好孩子。
睡之前,她突然想起来,为什么同样是蹲大牢,沈千离身上没有异味。
相反还有种冷冽的木质香气。就像是一直埋在雪山的竹子,千万年后暴露于世,便散发出尘封的清香,带着无边冷意。
想到自己是在什么情形下闻到这个味道的,江忆翻了个身,将脸掩在了枕头下。
第二天清早,江忆抓住正在喂马的竹寒,诓她给自己烧了锅水,终于泡上了一个热水澡。
可洗着洗着,她发现了个怪事。
为什么这女人身上皮肤嫩白得很,就手和脸颜色深的厉害?
难不成?
江忆把手浸在水里,待手都泡起皱了之后,使劲搓了几把。
果然!
江忆如法炮制,把脸搓的差点掉层皮,跳出浴桶趴到西洋镜前。
这都什么毛病,姓沈姓江的两口子简直是扮丑界的魁首,一个比一个手段高明!
也不知道江绣娘用什么东西涂了皮肤,还挺难洗的。
等洗掉了,江忆看着镜子里那个小妇人,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江忆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冰肌雪骨。她的皮肤不只是白,更是趋近于透明的白,一个毛孔都看不到,跟她以前靠医美撑起来的肤质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恢复本色后,这张脸迎来了脱胎换骨般的蜕变。
肤若凝脂、眉如远山、发如浮云,配上那双灿若明星的眸子,娇艳不可方物。
而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又为她过于妖媚的面容增添了些凌厉的味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只一个完美无缺可以形容。
江忆自然开心,开心之余,心底不免升腾起更深一层的疑惑:
江绣娘和沈千离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真实容貌?他们怕谁看到?
换句话说,他们在躲着谁?
“小姐……”
第二个字戛然而止,江忆正凝神思考,没发现有人进来,紧接着听到木桶滚落到地上的哐当之声。
以及竹寒的小声抱怨:“小姐,你怎么这个样子就出来了!”
江忆转过身,竹寒顾不得捡木桶,两只小手把脸捂了个严严实实。
江忆哭笑不得:“都是女人,你捂脸干什么?”
竹寒道:“非礼勿视!”
江忆道:“我身体长得这么无理?”
竹寒不是打小就跟在「江忆」身边侍候的。
那时候她还叫云袖,便总能听到有人议论「江忆」有多沉默寡言,有多阴郁古怪。
后来竹寒才知道原因。「江忆」很少说话,有外人在的时候基本不说话。
她最喜欢自己找个角落安静坐着,或是捧本书,或是做刺绣。
即使是去听学,「江忆」也从不和其他人交流。
若叫现在的江忆知道了,会告诉竹寒这其实是一种病,叫做自闭症。
但古人不知道,只认为她性情古怪,也不喜欢和她多交流。
在未出变故前,「江忆」只有一个朋友。
后来那个朋友……竹寒在心里叹了口气。
好在生了阿晗后,「江忆」变了很多,也开朗很多,但也保留着脸皮薄容易害羞的习惯。
连带着竹寒也不习惯跟小姐「坦诚相见」了。
竹寒不知道小姐哪根窍开了,脸皮还厚了起来,无奈道:“小姐不无理,我把水桶打翻了才是无理,我再去拎一桶。”
“不用,我洗好了。”江忆打开衣柜,挑挑捡捡,始终觉得小绣娘的衣服过于清淡,最后翻出一件淡粉色小袄,勉强算是能提提气色。
这具身体才二十岁,江忆回想起自己青涩的二十岁,决定以后怎么水灵怎么打扮。
竹寒也帮着江忆一起穿,系到胸前盘扣时,竹寒一声尖叫把江忆吓了一跳。
“小姐,你的坠子呢?”
坠子?
竹寒目光落在江忆脖子上,江忆不难猜出自己弄丢了一条项链。而且项链的坠子还很珍贵,值得让竹寒如此大惊失色。
回想昨日,她在公堂上待了那么久,即使掉在那里也会发现。
后来没有什么剧烈动作,直到晚上去书房,沈千离把她抵到墙上的动作可能会甩掉项链。
江忆不好意思告诉竹寒原委,随口扯了个谎:“我怕洗澡弄湿,先收起来了。”
心想,这两天趁沈千离不在去看一看。
竹寒舒了口气:“那就好,您务必要妥善保管,因为它——”
竹寒压低声音:“因为它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她的语气郑重,江忆又不能问,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等全都穿戴好后,江忆在屋里转了几圈,咬牙走到书房,忽然泄了气。
那男人靠在墙上,一身黑衣皱巴巴的,一看就是在狭小空间里缩了一宿,正往正房的方向望。
他是在想娘子吧。
但江忆管不了他的想法,她职业病犯了。
这衣服、这披散的头发,怎么对的起江忆这个便宜娘子!
“过来。”江忆把他叫到书房里,找到一条黑缎,三两下给他束起了发。
他的头发又粗又硬,都说头发粗的重感情,头发硬的极执着,也不知道如果这个人不傻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江忆摸着下巴,只想到了一个俗气的评价,祸水。
“换件衣服就过来吃饭。”江忆嘱咐道。
早上是清粥小菜,非常符合江忆胃口,她喝了碗热粥便施施然起身出门。
看母亲要走,阿晗放下碗,扑到江忆身上。
江忆被他抱的迈不开步,笑道:“阿晗乖,娘要出去赚钱,你和姨母在家里玩好不好?”
对,工作狂人•不上班不舒服斯基江忆,穿过来的第二天,便要自力更生出去干活了。
这不怪她。一是因为她自己也不是闲得住的性子,二是这一大家子人要等着她养呢,她可没指望沈千离能拿回钱来。
那男人,细皮嫩肉的,长成那个样子,江忆心道,还是别让他出去做工了。
阿晗还是不撒手:“娘,你晚上会回来吗?”
这孩子,大概还在为昨晚的事不安呢。
江忆在他脸上掐了一把,道:“阿晗在这,娘不回来还能去哪?”
她都没发现自己声音有多柔。
男娃得到承诺总算开心了,又赖在她身上腻歪了好一会儿,才把江忆放出去。
现在刚入了冬,北地的风又冷又硬,吹的人头昏脑涨。
江忆也是在北方城市成长起来的,很快就适应过来,紧了紧领口,顺着印象中的路走到正街。
寿北县就这么一条主街,卖的好的铺子都盘到了这边。
她记不清具体位置,便从街头开始走,走了没几家,看到前面围了一群人,好像在议论什么:“砸成这样,还能开门了么?”
“开个屁!东西都被糟蹋完了,拿什么卖?”
“开不了就开不了呗,你骂什么人。唉,你闻没闻到什么味,怪臭的。”
“我也闻到了。来让一让、让一让,我过去看看……我的天老爷啊,这是谁干的啊,恶不恶心?”
“怎么了怎么了?”
“里面被屎尿糊了一墙!”
江忆有种不祥的预感,小身板拨开人群往里挤。
老少爷们看热闹看的正憨,被她挤的抱怨连连,看清来人是谁后立马住了口。
江忆当然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他们被她容貌震撼,因为出门前她又往脸上涂了黄汁。让他们闭嘴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们口里被砸、被糟蹋、被屎尿糊成公共厕所的,可不就是她的江氏绣房吗?!
第9章 报复
眼下,柜台和绣架拆的拆、砸的砸;
布匹和绣品被剪成碎片,一块完整的都没留下。
整个铺子就跟地震了似的,江忆也是从被劈成两半的牌匾上,「江氏」那两个字里认出来这是自己绣坊的。
然而,最惨的还不是这些。为了把江忆往死里恶心,铺子三面墙都被泼满了屎尿,现在已经牢牢的冻在墙上,形成一层土黄色的冰壁,想清理都找不到从哪下手。
江忆抱着臂,不发一语。
见她来了,大家都噤了声,也有心肠好的准备帮她收拾。
对面卖包子的大婶以为她被打击到缓不过来,安慰道:“小江啊,收拾收拾再放放味道,个把月就能重新开张,别太难过,正巧趁着天冷歇一歇。”
说罢,她又指着几个街坊啐道:“回家拿铁锹去,别在这傻站着。”
大婶是个热心人,平时没少帮衬邻里。
听她发话了,被点到名的人点点头,依言回家去拿工具。
刚转身,他们听见小妇人冰冷的声音:“不必了,谢谢大家。”
大婶以为江忆不愿麻烦别人,拉着她的手道:“没关系的,大家都搭把手,这点活一会就干完了。”
小妇人的手软软嫩嫩,大婶怜惜她命苦,对她一直多有照顾。
江忆知道她是为自己好,表情缓和下来:“谢谢大婶,真的不用了。”
大婶急了:“怎么,你要关了铺子?”
“当然不是。”江忆把手抽出来,“大婶,跟您打听个事,张家是做什么生意的?”
大婶被她问的发懵,心想这小妇人怎么还能不清楚张家做什么生意。
但转念一想,为了避嫌,她不问不看也是正常。
遂好心道:“酿酒、开酒庄的。”
说着,她恍然大悟般拍了下额头,“你怀疑是张家做的?”
不用怀疑,除了张家没人能在一晚上闹出这么大动静……江忆也不信一个要时刻伪装自己的绣娘能再得罪谁。
看她不说话,大婶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报官?”
报官有什么用,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江忆目光落在残破的牌匾上,大婶满脸担忧的看着她。
江忆转头莞尔一笑,道:“大婶放心,用不上个把月,半个月后就能重新开张。”
“半个月?味道散不干净,会白白污了你那些绣品。”
「没关系。」江忆笑意更深,眼波流转,“那就不卖绣品了。”
小妇人面黄肌瘦,平时就像朵娇花似的惹人怜爱,让人忍不住想要抱在怀里精心呵护。
可这一笑,老少爷们们都怔住了。眼前勾着嘴角的小妇人哪里像娇花,分明是朵开在悬崖峭壁的野玫瑰,恣意张扬,风吹的越大她就越香。
谢过众人,江忆头也没回的离开铺子,用一天时间把整个寿北县逛了个遍,都要冻透了。
进到巷子里,江忆看到有个小人站在自家门前,翘着脚往这边瞅,身上瞬间就暖和了。
她是孤儿,事业发展起来后自己租了间不错的公寓。
只是每当下了班解开门锁,迎接她的总是黑暗和寂寥。
她还没体验过这种被人盼着回来的感觉,好像房子从此以后就不叫房子了。
而叫做家。
小人儿依然是欢呼雀跃的拉她上桌。
吃过饭后,江忆把竹寒叫到房间,问道:“咱们手里还有多少钱?”
为了了解原身之前的生活,江忆已经把自己房间翻了个遍,只发现了一些零钱,因此她猜测家里不是自己在管账。
而锦姨更像是照顾一家人衣食住行的老妈子,所以江忆猜测钱是由竹寒掌管的。
竹寒疑惑道:“您是说咱们手里的,还是「那里」的?”
「那里」是哪里,难不成还有个金库什么的?
江忆当然不敢这么问,答道:“咱们手里的。”
“整数二百七十两有余,零的没算,您要用?”
江忆暗暗吃了一惊。这家人吃穿用度都不差,宅子也相当不错,江忆猜出家里有钱,但没想到这么有钱。
暗惊之后便是暗喜,道:“明早把马车套好,你陪我去周边乡下一趟。”
“您不去绣坊了?”
江忆冷笑:“绣房已经被人端了个底朝天,去不成了。”
竹寒连忙询问。江忆把今天的见闻和猜测都跟她说了,听的竹寒捏着拳头,恨不得现在就杀到张家去理论。
江忆劝慰了一阵,她才冷静下来,道:“您明天去乡下,是想到解决办法了?”
夜色渐浓,厢房里都燃起了油灯。沈千离从黑暗中踏进院子,见主房灯火葳蕤,两个女人交头接耳的身影落在纸窗上,不知在说些什么,便饶有兴趣的靠到墙边:“小姐,这么做真可以?”
“相信我。”
“绣坊那边就搁置不管了?”
“当然不是。不出半月,就会有人心甘情愿替咱们清理绣房。”
“好,那您早点休息,明儿还要起个大早呢。”
纸窗上娇小的身影点点头,竹寒福身告退。
关上门后,忽见青墙上靠着一个黑衣人,惊的她花容失色。
但她受过教习,即使再害怕也不会尖叫出声。
看清那人是谁后,因着害怕狂跳的心脏舒缓下来,行了个礼,声音轻颤:“大……”
“嗯?”沈千离打断她,“说了别这么叫我。”
竹寒马上改口:“是,公子,您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晚?”
沈千离声音压的很低,竹寒也随着他压低声线。
听到这句话,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眯起眼睛,好似一只懒洋洋的猫一样,抱臂悠闲的靠在墙上。
片刻后才淡淡的道:“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计划可以提前部署了。”
竹寒神色激动,声音也不由提高了些许:“什么时候?”
“少则三年,多则五年。”
“恭喜公子!”竹寒压低头,左右看看,“大计将成。”
这一夜江忆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被一只猎豹紧紧追着,等追到近前,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猎豹却只是拿爪子把她压在地上,反复玩弄。
竹寒来叫她起床的时候,被她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今天气温比昨日还要低一些,话出口就成了白色的哈气。
家里没有其他男丁,竹寒一身月白色小袄,受累坐在外面赶马,江忆躲在车厢内假寐。
被豹子追了一宿,江忆累的不行,想抓紧一切时间休养。
半梦半醒间突然想起来,豹子追上她后,说的第一句话不应该是「我要急支糖浆」吗?
江忆「噗嗤」一声笑了。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若没这点乐观精神,她早就被勾心斗角的职场压垮了。
外面竹寒听到笑声道:“小姐醒了?自己笑什么呢?快到了,先准备一下,别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