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璃嗤笑道：“一对四算什么！当年面对神近山五宗七派围剿，我可是一对四百！”
吴羡仙想了想道：“那四百人不过都是刚入门的修士，只是乌衣、灰衣、褐衣，顶多绿衣，所以人多势众也奈何不了你！这两位长老可是西域炎海宫八炎法师，别说两个，一个就能压你一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还是知趣点，知难而退，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放你走，两全其美。”
殇璃冷笑道：“这普天之下尽是险恶人，龌龊事！哪来的美！”
林忘尘道：“也不尽然！普天之下险恶人、龌龊事虽然有一些，不过也没到遍地都是的恶劣地步，好人还是有不少的，别的不说，我们身上穿的棉麻衣袍，嘴里吃的五谷杂粮，不都是那些个好人辛苦种植制造出来的吗？没有这些人好心好意的劳作，我们只能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这种数九严冬里，不是活活冻死，就是活活饿死！我们今天也就没机会在这儿好生说话了！”
殇璃皱起了眉头：“你们云门宗都这么啰嗦的吗？修道最忌讳话多，因为修道者最宝贵的就是气血，而说话要耗损气血，话一多，气血损耗一大，功力就会受损，进步就会困难。你们的师父没教过你们这一点？”
林吴二人张口结舌半晌，回道：“教过，教过！”
殇璃厉声道：“教过你们还不遵从！”
林吴二人万万没料到，一场恶战一触即发的当口，殇璃还不忘谆谆教育他二人修道之事，实在匪夷所思。
林忘尘嗫嚅着试图解释：“呃……前辈……”
“谁是你前辈！”殇璃厉喝道，一蹬树干，树上挂满的冰棱哗啦啦震落，他将剑一挥，那数十根尖头冰晶朝下方四人疾刺而去。
两位修士还未出手，后方一道火红焰墙已倏然而至，将那些晶莹剔透的尖锥撞为粉碎，化作满天冰屑飘落。
殇璃顺势使出一招“飞霜凝雪”，将剑横绝一划，晶莹冰屑当空滞住，随着剑锋指使，穿透火墙，拖着焰尾朝对手劈头打去。
林忘尘使出“雪消冰释”，化解殇璃招数，吴羡仙同时打出一招“气贯长虹”，一道紫光直刺半脸人。殇璃一个鹞子翻身避过，身体悬于半空，双腿盘曲，竖剑于胸前，合目念咒，一手掐诀。
只见他剑尖刹那现出一轮明月，明月下方涌出一汪幽蓝湖水，一阵风起，湖水微泛涟漪，波光粼粼……
“明月悲风！”林忘尘失声叫道，看得两眼发直。八年前，他见师父演示过这招“明月悲风”，这一招的厉害之处在于制造出一个至美幻境，令对手迷惑，之后趁其不备发动袭击。这可是白衣修士才会使用的招数，殇璃明明只是红衣修士，怎么会使更高一级的招数呢？难道他成为食尸鬼后，功力又更进一步了？可他身上那件破烂的道袍明明还是红色的……
林忘尘和吴羡仙都看得一时呆住，殇璃剑尖朝他们一指，那轮“明月”径直飞来，又向幽冥二老一划，泛波“湖水”向二位翻涌而去。黑袍护法赶忙接招，林吴二人却没有反应。
阿古丽就在不远处，眼见“明月”袭来，两位修士突然呆若木鸡，急得大叫“林忘尘！吴羡仙！”，飞身向前，噗噗两掌将他二人击飞，自己来不及躲闪，举起两臂就护在头前。
殇璃见斜刺里跑出一个蒙面女孩，眼波一闪，手腕上翻，剑尖陡然上挑，“明月”当空破碎，星星散落在阿古丽面前。
清醒过来的林忘尘看到这一幕，情知殇璃不忍伤害女孩，自破招数，救下她性命。他登时醒悟，殇璃刚才那番自证清白的话可能是真的。
殇璃不忍伤害救人的女孩，仓促间收势，从半空坠落，幽冥二老趁虚而入，大袖连连挥动。
“不！”林忘尘朝二老大喊一声，想要制止，然而为时已晚。
炎炎火刀呼呼啦啦朝半脸人杀去，熊熊火光将谷底照得一片红亮！
殇璃立足未稳，甩头醒了醒神，匆忙举剑格挡，匆忙祭出一面八卦盾墙，然而仓促应战，力有所亏，气有不满，那面八卦墙并不坚牢。
只听喀喇喇，噗嗤嗤一通响过，那面护盾瞬间就被砍得七零八落，殇璃来不及闪避，透墙而过的火刀已连连砍中他肩、臂、胸、腹各处。
“呜——吱——”殇璃咽喉发出一声怪异哨音，捂着胸口朝后方逃去。
“快追！别让他逃了！”阿古丽大喊道，她刚才举手护头，并没有意识到是殇璃放过了她，还以为是二老出手化解了那致命一击。
听到公主号令，又看到红衣修士身负重伤，哥舒、蒙狯终于壮起胆子，率众军士向前方追去。
殇璃断续的呼哨在谷底回荡。
追击的众位军士忽然停顿下来。他们前方地面赫然冒出一个簸箕大小的坑洞，洞口接连不断跳出狗头猴身、胶身驴蹄的矮小怪物。
食尸鬼看到人，唧唧哇哇扑了上来。
队伍乱作一团。
蒙狯小山般的身躯立时挂满食尸鬼，它们啾啾叫着，抓耳挠眼，撕脸扯发。蒙狯虽无法力，却胜在力大无穷，大手似两只铁钳，一抓两三个，呼呼往天上扔。
奈何食尸鬼数量众多，扔不胜扔，砍不胜砍，军士们很快就发现挥不动武器，也难以动弹。两名法师眼见鬼怪如潮似涌，杀不胜杀，念出大炎法咒，祭出一招“火云烧天”，四手托举，一团彤云现于谷底上方，金光四射，将整个山谷照得亮如白昼。
食尸鬼害怕强光，一见到眼前明亮如昼，撅起蹄子就四散奔逃，挤挤攘攘钻回坑洞内。
众人绕过坑洞，往前追一段，见到崖壁上露出一个黑森的洞口。阿古丽想都没想就举着火把钻了进去。林吴二人紧跟其后。
他们在洞内深处看到了殇璃。
一块黑亮石台边，半脸人跪倒在地，趴在一口腐坏的黑棺上。两只细长胳膊紧抱棺木，枯瘦手指曲弓着，乌黑指甲挠进棺盖中。那姿势，像是对这口棺材万般不舍。
身下淌着一滩黑油似的浓稠血液。
殇璃看上去已没有了气息。
林忘尘走上前，低头看向已然气绝的殇璃。他的半张脸静静侧贴在棺木上，眼睛微张，神光全无。脸下压着的棺盖上湿濡一片。
上眼窝里还蓄着一滴没有来得及滚落的泪。
林忘尘抬头看向吴羡仙，面色愀然。
阿古丽抽出利剑，就要往殇璃心窝背刺。林忘尘拿剑一挡，低声道：“你不能杀他！”
阿古丽大为不解：“他是凶鬼，怎么杀不得？”
吴羡仙指尖抵住阿古丽的剑，也劝道：“他不是凶鬼，刚才他打出‘明月悲风’的杀招，你出手救了我俩，但他也及时撤剑，相当于救了你！”
阿古丽蓦然惊觉：“是他撤的剑？！”
撤剑如撤军，就如一支胜券在握的军队撤离围困之城，放弃瓮中捉鳖，放过被围军民，算得上义举，自幼随父征战的阿古丽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林忘尘语声有些哽咽：“他撤剑了，要不然也不会被火焰刀砍中。”
阿古丽看看跪倒匍匐的半脸人，又看看手中剑，一时手足无措：“可是……他明明……你们说的，他是难缠的食尸鬼老大！”
林忘尘面露悲戚，默然不语。
“也许……是我们弄错了。”吴羡仙眼露愧色，叹气道。
蒙狯进来，一脚将殇璃踹翻，抽出佩刀，大嚷着要将这个“魔头”碎尸万段，免得他日后再做恶事，祸害人间。林吴二人极力劝阻，阿古丽也大喝制止，卫队长这才作罢，嘟嘟囔囔说什么“看在明漪姑娘的份上，饶你全尸。”
卫队长搬开棺材盖，发现连穆羽躺在里面，裹在兽皮里，面目安然，好端端的。阿古丽忙上前跪在棺边，仔细打量连穆羽，伸手触摸他脸面头发，确认毫发无损，一颗心总算放下，当着众人面喜极而泣，一面擦泪一面命属下将人抬出洞外。
林忘尘与吴羡仙将殇璃抬入棺内，站在棺边念起安息咒，祝祷他魂灵得安，合力将棺盖抬起盖好。二人拿火把在四面一照，只见洞壁上刻满大大小小的“冤”字，字字深入石壁数寸，可见他执剑刻字时，心中压抑着多少悲愤！
二人神色凄然，不忍多看，埋头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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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众人上到崖顶，速速离开转壶山，找了一处近水的坡地，休整疗伤。所有二十名军士都不同程度挂彩，七八名军士被食尸鬼抓得脸面血肉模糊，还有两人各被戳瞎一只眼，一人喉咙被咬穿。
阿古丽、瓦妮莎和哥舒因为有幽冥二老护着，几乎毫发无伤。
仔细勘验伤情后，阿古丽让瞎了眼、破了喉、脸伤严重的六名军士中断任务，先行回去疗伤。其余人吃了些干粮，养足力气后，上马继续去寻灵鹿。
两位爱说笑的修士还沉浸在对殇璃的追思中。他们深深意识到，自己过去对那个半脸人的认知并不全面，甚至可能是全然错误的。他们对殇璃的了解，都是基于道听途说，师父也亲口说过一些往事，认定殇璃就是修士中的败类。
然而他们对师父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直到翻越三座山岭后，林忘尘终于忍不住，扭过头，悄声问身后伙伴：“殇璃偷了那少年郎，就是为了做替身，为何不用他借尸还魂？”
吴羡仙摇摇头：“不清楚，他真是个怪家伙。”
林忘尘道：“是啊。师父说，变成了食尸鬼，就成了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可他怕伤到沈姑娘，干冒风险撤剑。一场恶斗中，贸然撤剑有多危险，他肯定清楚，但还是这么做了，说明他分明有感情啊！”
吴羡仙用力点头：“就是，我也这么觉得！回去后我们再向师父问个清楚。”
林忘尘喃喃道：“是得问个明白。”
他向来把师父的话奉为金科玉律，从不质疑半分，但这次与殇璃交手后，感觉他与师父口中所说的“败类”全然对不上号，从殇璃的行为来看，他显然不是一个败类，反而更像一个正人君子。难道师父错了？还是自己看走了眼？
林忘尘想到殇璃眼角的那滴泪，陷入深深的迷惘与……自责。
又转过一座山。
当两座衣袂飘飘、手舞长剑的摩崖石像映入众人眼帘时，已近傍晚。
石像雕刻在山崖上，足有二十丈高，把守在山隘东西两边。五官精雕细刻，眼目传神，宛如活人一般，各执一把长剑斜向上空刺出，像是要刺破苍穹。
夕阳余晖洒落在石像上，金光灿然，恢宏气势中更平添了庄严气象。
众人惊叹之余，无不肃然起敬。
阿古丽下得马来，神情肃穆向两尊真人石像敬拜，默念着：“神近山真人在上，婼朗人阿古丽进山叨扰，意在救人，实属无奈，恳请真人显灵，保佑我寻得灵鹿，救得心爱之人，若能得偿所愿，甘愿效犬马之劳。”
众军士也效仿公主，纷纷下马敬拜。林吴二人自不必说，下牛后跪地磕头九下。他俩每次途径此处，都要跪拜真人神像。
一行人策马从神像中间穿过，进入神近山。
“那两尊雕像是你们修行人的神吗？”走出老远之后，阿古丽问青牛上的两位修士，“那么高大，是怎么雕刻出来的？”
“据说，那两尊摩天巨像是两位上古天龙真人，左边那位叫天一真人，右边那位叫无碍真人。雕像是他们的徒子徒孙们花费数百年才完成的。”林忘尘道，一伸手，从路边一棵绿树上摘下一片叶子。
“上古是什么时候？一千年前？”瓦妮莎好奇，扭头问道。
“古分三，上古、中古、近古，一古两千年，那上古至少是六千年前了。”吴羡仙放下柳条，掰着手指算道。
瓦妮莎听了直咋舌。
“天一和无碍真人有没有坟冢？到时候可以去祭拜一下。”阿古丽道。
“没听说有。据说他们修得天龙境界后，直接飞升，进入了仙境。照这么说，两位真人应该还活着，所以也就不会有坟冢。”林忘尘道，看了看天，晚霞瑰丽，赏心悦目。他冥冥中似乎感觉到，漠漠长天上，有超凡出尘的仙人闲散地旁观者着下界。
糖葫芦这时哞哞叫了两声，抬起头左右晃了两晃，甚是悠然自得。林忘尘俯下身，将刚才摘下的那片香桐叶送进青牛嘴里，轻拍了拍它的头。
糖葫芦甩着尾巴嚼起了树叶。
“真有得道成仙这回事？”阿古丽笑了笑，有些不信。
“谁知道呢。”林忘尘也微微一笑，“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说的对！”吴羡仙道，一高兴，扬起柳条，差点又要去抽扭屁股，好在及时收回了动作，“有还是没有，就是心里的一个念头而已，有时候有就是没有，没有就是有，到底有没有，又有什么关系呢？”
“哼！”瓦妮莎一听，又不高兴了，“你俩就是改不了神神叨叨的臭毛病！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干嘛混为一谈，绕来绕去故弄玄虚！”
“恕罪！恕罪！”吴羡仙呵呵一笑，向瓦妮莎打了一揖赔罪。
天色渐黑，林忘尘与吴羡仙将众人带到一座形似南瓜的矮山脚下，沿着一条土路上到半山腰，赫然见到一座破败的庙宇。
“今晚就在这座山神庙过夜吧。”林忘尘道。他和吴羡仙从青牛背上跳下，将糖葫芦栓在庙前一棵桐香树上，让它自己吃树叶。
山神庙内破败不堪，门窗尽毁，尘灰满布，蛛网密结。香案上供奉的山神像也横倒在地，头颅不知去向。
阿古丽命人将连穆羽放在墙后避风处，自己在庙内各处拾捡些丢弃的木制牌位、残断的门框窗栅，堆到连穆羽身旁，生起了火。
军士们在山坡上搜罗到不少枯枝败叶，抱进庙里，分了公主一些，在香案后打扫出一块空地，也生了一堆火。
幽冥二老捡了两块蒲团，选了个角落，坐在蒲团上瞑目打坐。
蒙狯带着雷雁栖和三个身手利索的兵士，趁着如水的夜色，在山坡上射到两只野兔和十几只野山雀。卫队长扛着战利品，手舞足蹈地回到庙里，在火堆上支起了烤架。
不多时，荒凉颓败多年的山神庙里，飘出烧烤野味的浓郁香气。在归阴谷劫后余生的军士们大快朵颐，谈笑风生，在他们看来，经历了与食尸鬼恶战，后面的行程将一片坦途，正所谓“苦尽甘来”。
阿古丽瞧着火堆旁的连穆羽出神，火光映得他脸色红润，浑然不似受过致命重伤的将死之人。
她忐忑不安，问一旁的修士，五天之内能不能找到灵鹿。林忘尘见她黑眸里流露出忧伤，不忍让她失望，故作轻松地笑笑：“当然能！”又不愿独自承担说大话的后果，转头又拉上同伴，“是吧，吴羡仙？”
见吴羡仙有些犹豫，林忘尘暗地里拿手指戳他腰肢，吴羡仙这才明白，也笑道：“当然！当然！”
“那就好。”得了修士保证，阿古丽有了信心，又看向连穆羽，喃喃道，“你再坚持五天，五天后我们就可以回乌兰城了。”
吴羡仙默默拨弄起火堆，林忘尘看着噼啪溅起的火星，也恍然出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