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阿泽。”他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语气也照旧的平和温文,“爹娘在等你。”
于是,白飞鸿听见了,什么东西彻底断裂的声音。
云梦泽看着他最为崇敬的兄长,脸上第一次闪过了憎恨的阴霾。
幻境再度消散。
白飞鸿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一处开满白花的庭园中。
她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里是陆迟明的院落。
明明是盛夏的光景,庭园中却如同落了满地的骤雪,明明时值午后,却像是积聚了一地的月华如银。
那是开了一整个庭园的优昙婆罗。
花的清光胜过了霜雪与皎月,连绵地、烂漫地一路盛放到远处,几乎要漫过那些亭台楼阁,泼到庭园的外面去。
明明是一百年才开一次,花开只在一刹那之间的优昙婆罗,此时此刻,却如同不知春秋,不晓生死一般肆意地盛开着。
那是陆迟明的灵力所造就的奇迹。
仅仅只为了她曾与他说过的一句笑语。
“昆仑墟的人都知道不周之山的后山上移植了许多优昙婆罗,但只有我没有看过它开花。”在他们尚且浓情蜜意之时,她曾偶然这样对他感慨过,“上一次开花的时候,我恰好在外面游历,错过了花期。下一次开花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吧?”
她以为她在向他许诺下一个百年。
但陆迟明并不愿意等待一个百年。
他亲自拜访了雪山寺,在诚恳地请求过寺内的高僧之后,从遥远的雪域移来了珍贵的优昙婆罗,将这些本该生长在北地的花朵种在了南国的土壤上。他亲自布下了精密而繁复的法阵,让灵力能够无时无刻循环于此地,让百年一开的优昙婆罗在这里常开不败。
那之间究竟耗费了多少心血,又有多么艰难,是想也无法想明白的。
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白飞鸿随口的一句话。甚至是她自己都不曾有过的愿望。
在优昙婆罗的花海之中,白飞鸿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她正在凤凰花的花树之下睡觉。
云梦泽从外面走进来。看到她的时候,他怔住了,无言地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那天,陆迟明不在,白飞鸿独自在他的院落里午睡。凤凰花开得如火如荼,午后的微风和煦,吹动优昙婆罗的花海微微摇动,也拂乱了凤凰花的枝影,纤细而美丽的花瓣纷纷落下,落在软榻上,落在玉枕上,也落在白衣女子的衣带与裙裾上。
那绣了金合欢的衣带蜿蜒垂落,随着风轻轻拂动,那点缀的流苏像是无形的手,轻轻撩动着风,也撩动着旁人的思绪。
云梦泽只是远远地注视着,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去。
花树下的女子大抵是刚刚沐浴过。黑色长发还带着一点水汽,迤逦而下,几乎垂到地面。青丝长长,如同蜘蛛的网。她睡了很久,身子很放松地躺在软榻上,因为睡姿不那样方正,她的衣襟有一点点松,露出雪白莹润的肩头来。她也睡得很熟,压在玉枕上的那一侧脸颊都透出微微的粉,压出了一线胭脂般的红痕。
云梦泽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如同入了魔一样,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停在了她的身旁。
他伸出手去,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也许是想要触碰她的身体,也许是别的什么。
但他最终只是探出手指来,轻轻摸了一下她的青丝。
青丝缠住他的手指,他蓦地红了脸,像被蛇咬了一样收回手去。青丝从他的手上失落,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再碰,只能匆匆站起身来,退开了几步。
他什么也没有说。
但是那种青丝缠绕的感觉,却一直都无法褪去。火烧火燎缠着他的手腕。迫得他不得不一再地握紧了手掌。只是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究竟是想要挽留那一份触感,还是希望尽快将那一刹那从他的指尖抹去。
也许一切都是从那一瞬间开始的。
又或许,从那一瞬间开始,一切变得再也无法逃避。
一念起,心魔顿生。
……
……
……
白飞鸿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一时之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你都看到了。”
在白飞鸿的身后,忽然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她不需要回过头去,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在她的眼前,幻境无声无息地崩碎。只余下无穷无尽的漆黑。漆黑的魔息无声无息地涌动着,如同燃烧着的、永远也不会熄灭的欲.念。
云梦泽在白飞鸿的身后,向她伸出手去。
第174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你都看到了。”
白飞鸿回过身去, 无言地凝视着云梦泽。
少年的半边脸庞已经攀上了猩红的魔纹,近乎触目惊心的残艳。一只眼睛也被魔息染得血红,死死地盯着她, 只盯着她。
而后, 如同再也无法遏制住某种渴求一般, 他伸出手去, 死死抓住了白飞鸿的肩膀。龙化之后异常锋利的指爪刺进她的肉里,几乎能触碰到血脉的鼓动, 和筋骨的颤动。
然而, 不知道为什么, 白飞鸿并没有动。
“……你不该来的。”云梦泽惨笑一声,慢慢将白飞鸿扯向自己。
那些漆黑的魔息从他身上落下,如同源源不绝的黑血。像是想要弄脏她一样迫近,像是压抑的火焰一样迟疑。
魔息攀附上她的裙裾,白飞鸿却依然没有闪躲。
她只道:“我放心不下你。”
正在向上攀援的魔息顿住了。随即, 如同黑色的手一样猛地上扬, 死死攫住了白飞鸿的手腕。魔息灼烧着肌肤的痛楚让白飞鸿微微蹙起眉来,她的手挣动了一下, 又停住了。
云梦泽很轻地笑了一声, 道:“你以什么身份关心我, 是师姐,还是别的?”
“……”
白飞鸿没有回答。
黑色的魔息却像是被这份沉默灼伤了一般,无声无息地松开了她, 一分一分从她身上退去了。
在几乎令人喘不上气的寂静中,白飞鸿忽然开口了。
“你以前,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呢?”她问。
“告诉你什么?”
云梦泽这次是真的冷笑了,他松开手, 微微摇着头,后退了一步。然而那只血红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她,一瞬也不瞬。
“你要我告诉你什么?”他又问了一次,面上冷笑之意更甚,却不知是对着她,还是对着自己,“告诉你,我有多么下贱,有多么忘恩负义,居然爱上了自己哥哥的女人;还是告诉你,我看着你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着什么龌龊下流的念头吗?好啊,我告诉你,我一直都爱着你,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爱你了,你满意了吗?现在你都听到了,你会选我吗?一个卑鄙无耻,觊觎自己嫂子的男人?”
他挥动手臂,在快要推开白飞鸿的时候又折返,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襟,龙化的指爪深深抓进肉里,鲜血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看起来倒像是想把他自己撕碎,撕开胸膛,掏出血淋淋的一颗心脏。
白飞鸿不得不向前一步,试图制止他的动作。
“冷静点,云梦泽。”她说,“你不是那种人,我也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你。你和你哥不一样――”
“所以你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我。”云梦泽的语气骤然平静下来,一种冰一样的平静,“你看着我哥哥时候的那种眼神――只要你像那样看我一次,只要一次,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不管。”
“……”
他又笑了一下:“瞧,就算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也不会用那种眼神看我。所以说和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
“我真羡慕他。”猩红之色渐渐覆盖上另一只眼球,云梦泽的语气却依然如梦一般,“过去,你爱着他的时候,心里眼里都只有他一个。现在,你不爱他了,却也不会再爱任何人。”
他平静而又绝望地,宣告了那个事实。
“你也不会爱我,对吗?”
白飞鸿沉默了很久,才微微张开了唇。
她应该说“对”,应该熄灭那双眼睛中最后一点火焰,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双几乎要破碎的眼睛,说出口的却是一句近乎虚弱的话语。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干涩,听起来简直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我已修了无情道。”她说。
“我真想杀了他。”云梦泽轻声说,“你瞧,说还是不说,根本不会有任何区别。”
少年抬手掩住脸,如同诅咒一样低笑起来,不知为何,听起来简直像是在哭。
“我好像总是赶不上。”他断断续续地笑,“以前,我没能比他更早遇到你。后来,我明明比他来得更早,但还是迟了一步,对吗?”
白飞鸿轻轻闭上了眼睛。
只要闭上眼睛,就还会看见堆积如山的尸骨,川流不息的血河。
无论来得早还是迟,都是没有区别的。
她想。
因为我们谁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对不起。”她只能这样说。
青女剑的剑身上,凝结起霜雪一般的剑意。星星点点的白光,如同细雪一般飘落在这狭小的心魔幻境之中,缓慢却也不容置疑地消融了那些涌动的魔息。
纯白在净化黑暗。
带着近乎强迫的意味,一分一分的消解。
那是无情道的剑意。冰冷而又不容置疑地,一点一点将魔息从云梦泽的身上削除。
鲜血无声无息地在云梦泽的身上迸溅开来,这里是心魔的幻境,攻击心魔就相当于攻击它的主人。强行诛杀心魔的伤害,忠实地在少年的身上一一显现。
简直就像是她在剜他的骨血一样。
白飞鸿不由得这样想。
一念及此,手中的青女剑不知为何便迟滞了起来。
云梦泽却没有任何反抗。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她。那只血红的眼睛里,只倒映出她一人的面容。
“不继续吗,师姐?”
他微笑着,这样问她。
“无情剑明明就是用来诛魔的剑道吧?我已经成了不知悔改的魔,你应当杀了我才对。”
白飞鸿的剑顿住了。
“无论如何。”她轻声说,“我总是想要你好好活着的,阿泽。”
不该是这样的。
她有些茫然地想。
他们两个人,都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修行无情道,不是为了这个结果。
不是为了杀他。从来都不是。
她断情绝爱是为了从陆迟明和殷风烈的手中保护自己在意的人。而那些最重要的人当中,一直都有云梦泽。
她想要保护他,她希望他可以幸福。她想让他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他这样的少年,不应该是这样的。
白飞鸿还记得他曾经的样子,在他们都还意气风发的年纪,他永远那样骄傲,鲜衣怒马,笑如骄阳。就算是后来,他也是最锐利的一柄枪,永远沉默而挺拔地站在她的身后,不管何时回过头去,都会看到他的身影。
那个样子,让人觉得安心。
只要看到他,她的心就会平静起来。就像是无边雪原上的一道篝火,只要有这么个人在,她仿佛也会感觉到什么是幸福。
这样的少年,他从来没做过一点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有对她做过不好的事。
他不应该,落到这样一个结果。
白飞鸿握着剑的手骤然收紧了。
……就算要被他怨恨也好。
她想。
她也要让他活下去。
“斩断心魔吧,阿泽。”她说,“你不应该倒在这种地方。”
青女剑的光华一时大盛。
然而,涌动的魔息不甘就此退去,发出愤怒的嘶吼,黑暗的火焰骤然大盛,像是想要将她也燃烧殆尽一般向前扑去。
白飞鸿沉下心,将灵力灌注在剑身上。
机会只有一次。
她知道。
无论如何,她都要在这一剑中诛尽云梦泽的心魔,不能给它们完全吞噬他的机会!
然而――
“你错了,飞鸿。”
云梦泽的声音,忽然从魔息的漩涡之中传了出来。
而后,白飞鸿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拉住了。
――嗤啦。
那是,青女剑刺入人体的声响。
青女的剑锋穿过骨骼,穿过血肉,穿过内脏拥挤的间隙,几乎抵达了少年的心脏。
鲜血滚烫地淌到她的手上,比什么都更要鲜明的灼痛了白飞鸿。她甚至觉得,隔了剑身,她触摸到了他心脏的跳动。
就好像她的手在握着他的心一样。
“你在做什么?”她问了一个完全不像她的愚蠢问题。
云梦泽笑了一下,却没有松开桎梏她的手。
方才他就是这样抓住了她的手,将青女剑捅到自己的胸腔中。
他说:“要么杀了我,要么你爱我。”
――他不愿破除心魔。
人心是多么复杂,又是多么难测。
直到此时此刻,云梦泽才明白了,究竟什么才是心魔。
心魔是无法得到、无法面对、也无法舍弃的欲.念。
如果对白飞鸿的爱就是他的魔障,那么他宁愿这份魔障永远不要消失。
一行细细的血线从他的唇边溢出。云梦泽却依然看着她,一瞬也不瞬。
“既然修的是无情道,这个决断对你来说应该不难。”他说,“杀了堕入魔道又不肯悔改的师弟,这才是正理,不是吗?”
“别这样,阿泽。别做蠢事。”
白飞鸿咬紧了牙关,想要将手从云梦泽的手中挣脱出来,然而她的剑距离他的心脏不过毫厘,她也不能有大的动作。
“蠢事?”
云梦泽没有松开手,反而攥得更紧了一些。
“你以为,我不想放弃吗?”
他爱上了高悬于天际的孤月。
月亮永远那样皎洁,永远那样遥远,永远……不会落入他的怀抱。
他爱着那样的月亮,爱到几乎都要恨起她了。
“别再折磨我了。”他说,“别再让我抱有无谓的期望。”
那些字句带着血,一字一字落在她的肌肤上,刺进骨子里去。
“我要的不是师姐师弟的温情游戏,也不要跟你做什么朋友!我要你爱我,就算这会毁了你的道,我也要你像我爱你那样爱我!”
也许是被血呛到了喉咙,云梦泽停了下来,激烈地喘息了一会儿。白飞鸿能感觉到他的心脏,贴着她的剑锋激昂地跳动。
然而,他的声音却渐渐平静下来,平静得近乎绝望。
“如果你不会爱我,就在这里杀了我,证明你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