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白飞鸿忽然明白了。
希夷是那个被留下来的人。
属于他们的世代已经结束了,无论是帝江、毕方还是肥遗,这些曾经与人修们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或者说,在人修出现之前,便已经纵横于天地之间的神鸟异兽,都已经随着灵气衰微消亡了。
只有希夷还留在此处。
白飞鸿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
她看了希夷一会儿,忽然从桌上的蜜饯里拿出一枚来,强硬地塞进他手中。
“虽然你餐风饮露惯了……”
她稍稍移开了视线。
“不过,药那么苦,还是应该吃点蜜饯才对。”
“……”
希夷捏着那枚蜜饯,有些讶异似的朝她“看”过来。
“我去练剑了。”
白飞鸿抿紧嘴唇,握住了腰侧的小剑,简单交代这样一句之后,她匆匆向外走去,像是要迎接外界的风雪一样,站在宫殿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而在宫殿深处,希夷慢慢握住了手中的蜜饯,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来,试探着在上面轻轻咬了一口。
而后,他捂着唇,许久都没有下一个动作。
“……太甜了。”
他喃喃。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从那天起, 白飞鸿便偶尔会见到碟子里的蜜饯少一两个。
因她从来没有亲眼瞧见希夷吃东西,便也故作不知,只是时不时拿些别的点心小吃来, 用深深浅浅的碟子装好, 放在小几上。杯盏碗碟自身的缤纷的色彩, 再加上糕点各异的造型和颜色, 远远望去,倒像是一片盛开的花朵, 为冷冰冰的宫殿凭空添了几分旖旎之色。
希夷似乎没什么偏好, 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也没有特别讨厌的东西。他看起来总是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样子。平时也很少与人说话,总是坐在一旁,出神似的想着什么。
所以那天,白飞鸿练剑归来, 发现希夷正靠在隐几上, 掰碎了一块点心喂鸟的时候……好悬没把手里的剑给掉地上。
“那什么……”她张了张口,伸手比划了一下, “这是什么?”
她呆呆地看着希夷怀里那只鸟。
前前后后两辈子, 白飞鸿都没有看过希夷如此亲近活物的样子……不, 更让她震惊的是……原来太华之山还是有(他们两个以外的)活物的吗?
这山上冷得别说是鸟了,连虫子都没一只!
“蛮蛮。”
希夷将酥饼在手里揉碎了,细细捧到那鸟的嘴边, 看着它小脑袋一点一点叨走,虽然吃得很慢, 他也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温柔得让白飞鸿更加震惊。他却似乎将她的震惊当成了对“蛮蛮”这两个叠音字的不解,稍稍顿了顿, 还是对她解释起来。
“蛮蛮,也就是你们常说的比翼鸟。”
说到比翼鸟,白飞鸿顿时就明白了。毕竟,有几个人没有听过“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这句诗?她顿时凑上前来,好奇地看着这传说中的灵鸟。
传说中的比翼鸟,看起来倒有些像是凫鸟,只是羽毛是青赤色的,因了伏在希夷的臂弯里,所以远远看的时候,除了羽翼格外丰丽华彩,与别的鸟儿也没有特别大的不同。只有像这样凑近了看,才会发觉……
“它只有一只翅膀和一只眼睛吗?”
白飞鸿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青赤色的比翼鸟,指尖滑过侈丽的羽毛,像是滑过上好的丝绸,又像是滑过山间的流泉。那只鸟似乎是不喜欢别人碰它,不重不轻地叨了一下她的手背。不怎么痛,但白飞鸿还是收回了手。
“蛮蛮都是这样。”
希夷用空着的手轻轻梳理着比翼鸟的羽毛,和对待白飞鸿不同,比翼鸟并没有去叨希夷,反而舒服地闭上了眼睛,鸟喙埋在酥饼的渣子里,喉咙里发出微微的咕噜声。希夷替它理毛的动作很熟练,一看就做过许多次,比翼鸟也抬起下颌,示意他去替它梳理颈下的羽毛。
白飞鸿站在一旁看着,一时之间,心情颇为复杂。
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为传说中的比翼鸟这么亲人感到惊讶,还是该为看到希夷与活着的生命如此亲昵感到诧异。
不过……
“它真漂亮。”白飞鸿弯下腰,凑近了些看,“我一直只是在书册上见,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来着……居然真的有比翼鸟啊,感觉好神奇。”
“嗯。”希夷微微垂下头来,继续用点心去喂那只鸟,“这是最后一只。”
“最后一只?”
白飞鸿的微笑渐渐敛去了。
蛮蛮,比翼鸟,顾名思义,是相携而飞的鸟儿。
一翼一目,相得乃飞。
比翼鸟,不比不能飞。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两只鸟一起,只有一只眼睛和一只翅膀的比翼鸟,无论如何都是飞不起来的。
这只鸟,或许从出生以来,一次也没有飞过。
“我从崇吾峰把它的父母捡回来,一百年前,它的父母死去了。就只余下它一只了。”
希夷理着它的翼羽,语调也是淡淡的。
明明有着为了飞翔而生的羽翼,却一次也不曾真正飞起来过。
明明是为了相伴而生的比翼鸟,却注定等不到属于自己的另一半。
“明明以前有很多。”希夷的声音,听起来倒像是一个有些茫然的小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都不见了。”
听到这样的话语,白飞鸿心中也不由得掠过一丝哀伤。
她看着希夷,忽然想到了一个词。
孤独。
在这个曾经熟悉的一切都渐渐消失与远去的时光之中,这个人到底守望了多久,又将守望何时为止?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一些理解……为何他总是什么也不做了。
或许对于希夷来说,昆仑墟也好,这里的人们也好,与其他从他生命之中消失的生灵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是如此习惯于失去,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什么也做不了。
――那是因果。
隐隐约约,白飞鸿有些明白他那两句话的意思了。
只是……
“别露出那副老子已经死了的表情!”
比翼鸟忽然扑腾起单边翅膀,大声呵斥起白飞鸿来,因为它挣扎得太过剧烈,酥饼渣子都被扬了起来,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故意的,那些渣子一点都没掉到希夷身上,反而直奔白飞鸿的正脸而来。
“嘿!小丫头不许动!谁让你躲了!”
眼看着白飞鸿一甩衣袖卷走了点心渣子,没让它们落在脸上,这只鸟顿时不乐意了,扑棱扑棱跳起身来,虽然只有一只脚,却一点也不妨碍它蹦Q得比四只脚的兔子都欢。
白飞鸿:“……”
好吧,它就是故意的。
“老子活得好好的,有吃有喝有软软的窝好睡,闲来没事还能去外面飞两圈,不许你用那种‘你好可怜’的眼神看老子!”
比翼鸟……啊不,蛮蛮一边瞎蹦Q,一边叽叽喳喳地发起火来。白飞鸿没有见过别的比翼鸟,不知道别的比翼鸟是不是也这么吵,但蛮蛮叫起来的时候直胜得过八百只鸭子,硬是吵得白飞鸿都觉得自己头痛了起来。
“单着怎么了!没对象哪里可怜了!我单着高兴的很!我乐意!我骄傲!”
也不知道是不是生命的奇迹,蛮蛮倒当真靠着一边翅膀飞了起来,虽然飞得歪歪扭扭,拼命扑棱翅膀的样子也有点可笑,但它确实是飞起来了――不仅飞了起来,还飞到白飞鸿面前,用尖尖的鸟喙啪嗒啪嗒去叨她的脑袋。
“不许瞧不起单飞的比翼鸟!就算是比翼鸟也有单着的自由!再说我才单了一百年哪里可怜了――希夷他单了万年呢!!!”
一只手灵敏地捏住了蛮蛮的鸟喙。
希夷站起身来,面上难得露出了些许无奈的神色。
“好了。”他看起来是真的很想叹气了,“别太欺负她。”
“唔唔唔咕咕咕咯咯咯!”
蛮蛮挥舞翅膀的动作更加用力,甚至拍出了残影,白飞鸿恍惚在空中看见了“你只是因为我说你单了万年在心虚而已!”几个大字……幻觉吗?
希夷当真叹了口气,捏着尖尖的鸟喙,把蛮蛮拉到自己面前来。
“不许欺负她,懂吗?”
他的语气很淡,但蛮蛮拼命扑棱的翅膀一下子就停住了。
希夷松开手,青背赤腹的比翼鸟扑通一声掉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太好,生得太肥,肉嘟嘟地往地上这么一摔,整个摔成了一只圆圆的鸟球球,生生摔出了“嘎”的一声。
重复一遍,“嘎”的一声。
白飞鸿:“……”
虽然她没有见过别的比翼鸟,但她衷心希望,不是所有比翼鸟都像这只……一样。
实在太丢人了……不,太丢鸟了。感觉自己对神话生物的美好想象……已经完全粉碎了呢。
“不必在意蛮蛮的话。”
希夷抬起手来,也不见他掐了什么法诀,地上的渣子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抬起手来,替白飞鸿理了理方才被蛮蛮叨得乱糟糟的鬓发。
“只是太华峰上一直很少有人来,它有些太兴奋了。并没有讨厌你的意思。”
“哼!没有人来是谁的错啊!不都是希夷你不肯见人吗!整天就坐在那里发呆,也不和人说话,也不出去走动,别说收徒弟了,就算是卓空群亲自来见你,你也不愿意见他!这么多年也就只有闻人歌和这个小姑娘上得山上来,也不知道你一天天在那坐着到底有个什么劲儿!我都无聊到睡着了!”
蛮蛮一叠声地抱怨着。而后,它再度扑棱扑棱翅膀,吭哧吭哧地飞到白飞鸿的眼前来,趾高气扬地绕着她转了一圈,纡尊降贵地落在了她的肩上。张开自己仅有的那只翅膀,以一个哥俩好的姿态搂住了她的脖子。
“好姐妹。”它很是亲昵的说,“给我整点别的好吃的呗,你是不知道我这些年在希夷这里过的什么日子,他平日连水都不喝的,你敢信?老子刚出生那阵子差点给他饿死,见了你以后我才知道人间烟火的好处,好姐妹,求求你了,多给我带点好吃的吧!”
说着说着,这只鸟还十分自来熟地靠到了白飞鸿的耳边,用一种它自以为很小声,实际上只是从八百只鸭子变成了四百只鸭子的音量,在她耳边“窃窃私语”起来。
“而且我偷偷告诉你,希夷也很喜欢吃你带来的点心。虽然他每样都只吃两三口……但对那家伙来说是极限了!你都不知道,你来之前,这家伙真的什么都不吃!”
白飞鸿:“呃……”
她看了一眼希夷的脸色。
但希夷的脸色什么也看不出,她只好又将目光转回了肩上的比翼鸟。
“虽然你叫我‘好姐妹’……但是我能冒昧问一句吗?”
她用指尖轻轻推开了靠得过近的小鸟,语气中颇有几分慎重。
“您……是公是母?”
“是雄鸟。”希夷代为回答。
“哦。”
白飞鸿瞬间把这只鸟从肩上推了下去。
公的和我充什么姐妹?!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那只臭鸟第二天硬是扒拉着白飞鸿的头发, 非要和她一起去学堂。
“哎呀妈呀可憋死我了。”
都不用白飞鸿问一句为什么,蛮蛮就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诉起苦来。
“姐妹,多亏有你!太华峰上风太大了, 我自己一只鸟实在飞不出去, 希夷那家伙又一千年不下山一次, 实在指望不上。没想到那个冷若冰霜心如木石的家伙也会收徒弟, 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商量一下, 以后你出去的时候也带上我怎么样?”
而希夷似乎对蛮蛮一连串对他的控诉并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只在白飞鸿投来询问的目光时, 对她微微颔首,神色淡泊。
“随你。”他只这样说。
于是,白飞鸿就顶着一只鸟进了学堂。
并且引来了一大群人的围观。
“青背赤腹,一翼一目……难道是比翼鸟?”
“天哪,居然还有活着的比翼鸟吗?天哪天哪, 我可以摸一下吗!”
“让我看看!我也要看看!哇!是真的!是真的比翼鸟!”
“不愧是太华峰主的弟子!竟然连比翼鸟都能做灵宠――好羡慕, 我也想要!”
……
白飞鸿艰难地解释了半天“这的确是比翼鸟但不是我的灵宠”“是的比翼鸟很少见所以这是最后一只了”“太华峰收徒不发比翼鸟,灵兽也不”“这鸟的脾气不是很好, 我建议你们不要摸”“手, 手放下去, 不然一会儿被叨了我可不管”……好容易才从人堆里挤出去,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稍稍喘口气。
最可气的是,这只臭鸟全程都故作高深闭着它那一只眼睛, 在她的脑袋顶上装死。那副样子真是很有欺骗性,骗到了不少纯洁的孩子像昨天的她一样, 对它心怀怜爱,深感感伤。
感伤个鬼啊。
看着同门们一脸“天啊最后一只比翼鸟好可怜好心疼我能不能抱抱它”的样子, 白飞鸿只能微笑着拒绝在拒绝,同时仰起头来,无语问苍天。
唯有花非花冲破重围,靠在她身边,用手指戳了戳蛮蛮圆滚滚的肚子,笑眯眯地道破了真相。
“这鸟这么肥,平日一定吃的很好吧。”
“嘎!!!”
原本在那装模作样的死鸟顿时坐不住了,它一跃而起,用仅有的那只翅膀用力抽在花非花头上,只听见“啪”的一声,无比响亮。
“你才肥!老子这是丰腴!丰腴!!!”
“……………………”
从听见那“嘎”的一声起,整个学堂就变得鸦雀无声,唯有那振聋发聩的“丰腴”两字还回荡在死寂的空气中,震出绕梁三日的余响。
白飞鸿感觉到一丝微妙的欣慰。
很好,这下大家都和昨天的她一样了。
不管怎么说,蛮蛮都教会了她宝贵的一课――那就是永远不要因为某人(?)的族类,先入为主地做出片面刻板的认定。至少,也要等到亲自和对方交谈之后,才能稍稍了解到对方究竟是一个什么玩意儿。
她希望今天在这的每个同门都能学到这宝贵而生动的一课。
“怎么都在这发呆?”
云间月抱着琵琶从外面走了进来,颇为奇怪地看了一下傻成一片的弟子,大概是因为云家人身怀龙血,自身即为异类,她对于白飞鸿头顶这只比翼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扫了一眼,便如常步入了上方的莲座。
“今天我们来继续修习乐理。上课。”
……
……
……
等到乐理课结束之后,常晏晏便悄悄溜到白飞鸿桌边来,从一旁扯了扯她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