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还是按照她的说法,小心翼翼地抓紧了身下的树枝,向着她指出的树瘤探出脚去,乌奴窝在他的怀里,发出一连串慌张的咪呜咪呜,细细的尾巴胡乱扫着他的脖颈,越发令人心乱。
“往左一点……再左一点……对,就是那里。”
“下面那根树枝有点远,下去的时候要当心啊……”
“就差一点了……小心!……呼,吓死我了……”
女孩子清脆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随着掠过耳边的风声,还有摇动的枝叶娑娑声,变得模糊而又遥远。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听这样一个小姑娘的话,但是……他还是依照她的吩咐,小心而又笨拙的……从树上攀了下来。
终于落到地上的时候,小小的孩子转过头来,看着女孩的笑脸,微微愣了愣神。
见到他下来,那小姑娘倒像是比她自己爬了一回树还要兴奋的模样,那种真切为他感到高兴的神色,让他不由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下意识低下头去。
“我没在这边见过你。”他有些别扭地开口,胡乱找着话题,“你是哪一家的?我没听说最近会有客人来。”
听到他的问题,小姑娘想要摸一摸黑猫而伸出的手忽然蜷缩起来,她微微垂着头,有些无措的模样,片刻之后,她面上泛起一丝单薄的笑来。
“我是昆仑墟不周真人的弟子。”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什么情绪,却让他莫名烦躁起来。她稍稍抬起头来,面上还带着那种有些莫名的笑。
“先生来空桑替二公子诊治,便也带上了我。抱歉,我不知道这个园子让不让外人进入,只是看这里离客房近,便来散散步,要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见谅。”
他不喜欢她那种笑。
“不过一个园子,建了就是给人看的,哪有什么冒犯不冒犯。”他哼了一声,突然将乌奴放在她手里,却避开了她的视线,“给你,你一直很想摸吧?”
“……谢谢。”
女孩怔了一下,下意识抱住了递过来的小猫。乌奴也不知道为什么格外亲近她,整只猫都攀到她身上,攀着她的肩膀喵喵的叫着,撒娇似的蹭来蹭去。而她的神色也柔和下来,伸出手去,小心地揉着小猫柔软的皮毛。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现在的神情好多了。
不想笑还要笑的样子,真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他想。
“这只猫有名字吗?”
小姑娘将黑猫抱在胸口,用脸颊轻轻去蹭它软乎乎的皮毛。他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大高兴地抿了抿唇。
“乌奴。”他皱着眉头说,“不要一直这么蹭它,小心它挠你。”
“是这样吗?”她忙将小猫放开了一点,有些担忧的看着乌奴,“这样抱它会不舒服吗?”
小小的孩子把嘴唇抿得更紧了,小姑娘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目光从猫猫身上移开,落到他的脸上。
“对了。”她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说,“忘记说名字了……我叫白飞鸿,你呢?你叫什么?”
“云……”
他本想报出自己的名字,但是想起对方是来替他治病的不周真人的徒弟,自然也知道陆家的小公子是个男的。
而他现在不仅穿着女孩子的衣服,裙裾还因为爬树蹭脏挂乱了。这让他很不愿意说出自己就是云梦泽。
一想到这个人还看见了他挂在树上下不来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变得更难说出口了。
“云朝雨。”
末了,他偏过头,小小声地报出了云家表妹的名字。
而小姑娘也没有什么怀疑的样子,只反复念了几遍“云朝雨”,便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我记住了。”她说。
不知为何……看着这个笑容,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报了假名字给她。
但是……
他有些闷闷的想。
反正她也不可能留下来。
反正她要不了多久就会跟着她师父回西昆仑。
反正……她大概很快就会忘记他吧。
这样想着,他却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
“别站在这里了,很无聊。”
他说。
“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玩吧,我知道这里有个地方可以看到归巢的重明鸟……你还没有见过重明鸟吧?”
……
……
……
那是没有发生过的旧事。
他知道。
那只是小憩之时,偶然梦见的蜃景与泡影。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白飞鸿再回到学堂, 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她刚一落座,就受到了围观群众的热烈欢迎。
“白师妹,听说你一个人杀掉了四苦修士那个级别的魔头?太强了, 能不能教教我!”
白飞鸿看着这位身着高阶弟子服的师兄, 面上不由得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呃……这位师兄, 首先我不是一个人杀掉他的, 当时的情况很复杂,总之我能杀掉他很大原因是运气好……还有高阶弟子的学堂应该是在另一边吧, 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有荆师伯的讲经课, 你迟到没问题吗?”
一只手把那位师兄推到一边, 一名肩上架着灵鸟的师姐猛地凑到白飞鸿面前来,一双大眼睛放着精光。
“先别管那个傻子……我听说你养了一条龙?就在太华峰上?怎么样,龙摸起来手感好吗?”
白飞鸿呆呆的看着师姐肩上的灵鸟开始疯狂叨她脑袋,直把她的发髻都叨得乱七八糟,师姐却没有一点动摇, 还是定定地看着自己。
“我没有养龙……至于手感, 手感还好吧……比摸蛇的感觉好一些……比起那个,师姐, 你的鸟、你的鸟――”
你的鸟看起来快要把你的头都叨出一个洞来了啊!
翼望峰的师姐却全然顾不得这些, 她一把抱住了灵鸟, 在对方一声惊恐的“吱”声中一把将它摁进了自己柔软的胸怀,面上浮现出羡慕到扭曲的神情。
“真好啊――那可是龙!我也想摸!让我也摸一下!”
白飞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点点:“不,我觉得云梦泽不会答应的。”
不仅不会答应还有可能把你的手给咬下来。
龙可是很小心眼的!脾气还大多很坏!
师姐面上顿时浮现出极为不甘的神情,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另一名师兄拉走了。那名师兄一叠声的说着“讲经课就要开始了”“别一直围在这堵着人家白师妹, 多不像话”“大师伯生气起来有多可怕你都不怕吗”……这才勉强架走了两名师兄师姐。
在离开的时候,那名师兄还回过头来, 十分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了一下,说了一句“抱歉”。
见到几名师兄师姐的身影消失,白飞鸿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一直被堵在师兄师姐们身后的常晏晏这才凑过来,小心地坐到白飞鸿的右手边。
“飞鸿姐姐你好几天都没有来,没出什么事吧?”
她一边打量着白飞鸿的神色,一边小声问道。
“没事。”白飞鸿对她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只是帮着处理云梦泽的伤口,废了一些时间。再加上我道心初立,师父也要我在山上多留几天。”
“处理伤口……”常晏晏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卷起发梢绕啊绕,“也是,飞鸿姐姐也会回春诀,看到这一手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来着。原来先生也将这一招教给你了吗?”
“先生在我入门之前曾经教过我一点回春诀的法门。”
白飞鸿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有一点心虚。但是考虑到前世的事情不能随便与人说,她还是决定糊弄过去。
“一个人可以同时修两样法门吗?”常晏晏抬起眼来,望着她,“同时修无情剑道和回春诀,不会有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
回答常晏晏的却是花非花,他懒洋洋地靠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只手臂撑着下颌,也不管自己摇摇欲坠的衣襟,眼看就要从肩头滑落下来。他只是懒懒的笑着,却也没有看常晏晏,而是看着白飞鸿。
“闻人峰主自己便同时修了医剑两道,也没见他修出什么岔子来――对吧阿白?”
不知道为什么,白飞鸿总感觉眼前的氛围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至于是哪里不对劲……
她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起来。
见她这样认真的思考起来,花非花反倒轻笑出声。原本莫名有些凝重的氛围随之一轻,他搁下手臂,撑着桌面坐直身子,用空出来的手拉起快要滑下的衣襟,开始谈起正经事来。
“我听说掌门有意让太华峰主收云梦泽为徒……你师父答应了吗?”
“这我不清楚。”见花非花正经了不少,白飞鸿的眉头不知不觉松开了,“师父没有同我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
很少有人能看出希夷在想些什么。
他向来不爱与人说话,也很少对外界的事物有什么反应,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白布蒙住了他的双眼,让人连他究竟在看些什么都不知晓。有一次,她忍不住好奇,问了问蛮蛮知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得到的只有比翼鸟充满鄙夷的一瞥。
“你傻不傻。”蛮蛮看起来很想用自己仅有的一只翅膀抽她一下,“都特意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了,当然是什么都不想看啊。”
白飞鸿:“……”
蛮蛮说的很有道理,是她傻了。
除掉这个小插曲,其他的也和白飞鸿说的没有两样。
对于云梦泽被送到了太华之山这件事,希夷的反应十分淡漠。不,不如说,希夷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除了刚送到他面前时,希夷用自己的灵力镇压了一次暴动的龙血之外,他便没有再做任何事。
他照旧的服药,发呆,一切都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仿佛并没有多出一条重伤的龙来。连过问都不曾过问过一句,像是一个早早知晓了结局的智者,对过程全然欠奉耐心。
如此一来,替云梦泽治伤和疏通经脉,倒都是白飞鸿的活计。好在久病成医,白飞鸿不仅是一个极好的医修,还因为前世的经历,在这方面的造诣甚至胜过了闻人歌本人。
要说对这件事最为不满的……
“反倒是蛮蛮很生气。”白飞鸿不由得叹了口气,“我一直忙着照料云梦泽,师父又对此不管不问,蛮蛮的点心因此断了供,它火大得不得了,还是我答应今天给它带很多点心小吃回去,它才勉强答应放过我。”
花非花闻言面色一肃:“那可真是大问题。”
确实。
白飞鸿默默的想。
因为被断了点心,蛮蛮这几天看那条白龙的眼神都很危险,一副要把它脑壳掀飞脑花嗦出来的狠样……让人不由得开始思考,在她来之前,这么多年,这只比翼鸟到底和希夷是怎么过的。
常晏晏看了看他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刚一张开口,云间月便从外面走了进来,于是她只好默默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在座位上端正坐好,准备开始今天的乐理课。
……
……
……
乐理课结束之后,云间月将白飞鸿单独留了下来。姑射峰主看起来伤势未愈,身上犹带着龙的特征,半边脸颊上攀着密密的龙鳞。大约是因为保持龙的形态,伤口恢复得会更快些。
“我那个小外甥怎么样,没给你添什么乱子吧?”
云间月为人素来爽(鲁)快(直),一上来便开门见山道出了来意。白飞鸿怔了一下,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的事。”
她回忆着每次上药时白龙不声不响靠在她身旁的样子,神色不由得柔和了一点。
就算触碰到他的伤处,他也只是绷紧肌肉,从喉间发出忍耐的呼吸声,却从不会对她露出攻击的倾向。比起那些吱哩哇啦乱叫甚至动手攻击医修的病人,可以说是非常配合的模范病患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云梦泽是第一次完全龙化,还学不会怎么用龙的发声器官说出人言,他总是很安静,只用那双金色的眼瞳静静注视着她。久而久之,不仅不觉得可怕,反而让人莫名觉得……有几分乖巧。
“他挺……安分的。没有给我添过乱子。”
“真的吗?我不信。”云间月高高扬起一边眉毛来,“我们云家的小龙崽子什么德性我清楚,一个个的都是破坏狂,没一个省心的东西。梦泽要是打坏了什么东西你尽管告诉我,不要替他瞒着,我会把账单寄给二姐,空桑家大业大,你不用替她省钱。”
白飞鸿有些哭笑不得:“真没有,我保证。要是有的话我一定告诉云真人,好不好?”
“真没有?”云间月难以置信地将另一边眉毛也扬了起来,“怎么可能,他是我们云家的叛徒吗?不对啊,明明龙血都浓厚成那样了……没道理啊,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去哪一家就砸哪家的场子,不把整个山头犁一遍不算完的……”
白飞鸿:“………………”
你说出来了,你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咳咳。”云间月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连忙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我还没有问你,你之前打梦泽那一下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问题,她的神情也严肃了一些。
“你知道龙的逆鳞不能随便打吗?不,说起来,每条龙的逆鳞位置都不一样,你怎么知道那里是梦泽的逆鳞的?”
白飞鸿怔了怔。
怎么知道的……当然是云梦泽自己告诉她的。
那还是他们认识不久之后的事情了,那次他们一同去除妖,结果遇到了阴魔的手下,那魔修也像阴魔一样,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云梦泽为了与他对抗,不得不选择龙化,为了防止自己被他蛊惑之后暴动伤人,特意在龙化之前将自己的逆鳞所在告诉了白飞鸿。
幸运的是,那名魔修完全敌不过龙化的云梦泽,蛊惑也没有起效,这才让痛击龙的逆鳞这事永远停留在了演练之中,没有真的上演。
至于逆鳞不能随便打这件事,白飞鸿当然也很清楚。
“原来那是逆鳞吗?”前世的事不好拿来说,她只好装傻,“我只是想着打那里能让人晕过去,也能让龙晕过去……原来我打到他的逆鳞了吗?”
云间月叹了口气。
“算了,当我没有问过。”她顿了顿,又说,“逆鳞的事非常重要,不可以对别人说,明白吗?”
“是。”白飞鸿面色一肃,低头承诺。
云间月头痛似的揉了揉额角:“所以说带孩子这种事一点也不适合我……二姐脑子一定是有什么毛病,平时对迟明是那个样子也就罢了……居然还在过年前将梦泽送到昆仑墟来……年都不让他在家过吗?做得好像生怕梦泽会妨碍到迟明要把他赶走一样,也不怕梦泽会多想。”
虽然云间月说别人“脑子一定是有什么毛病”会让人很想问她一句“您真的有资格这么说吗”……但若说的是云夫人,她的二姐,听起来便也就没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