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里,只倒映出白飞鸿的脸。
蠢动的魔念渐渐安静下来,不再迫不及待想要伤害目之所及的一切。
“你果然……”她又咳出一口血来,声音却微弱了下去,“果然……很讨厌我吧……”
白飞鸿坐在林宝婺的身上,听到这句话便也垂下头来,静静望着她。
不知为何,这一刻白飞鸿的心中,只有近乎死寂的平静。
所有的爱恨都从她的意识之中消失了。
她曾经恨过这个人吗?
她在这里是为了救这个人吗?
她曾经希望林宝婺去死吗?
她现在是想要让她活下去吗?
或许是那样吧。
前世的某一个瞬间……不,不止一个瞬间,她都曾经希望眼前的这个人死了才好。死得比任何人都要惨,死得比谁都要难看,她才会觉得解气。
没什么可不承认的。
前世的白飞鸿一定曾经这样想过。
可是当这个人真的死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又不这样想了。
那过于惨烈的死相烙印在她的记忆中,她尤其无法忘怀的是,那个时候,面对殷风烈的屠刀,林宝婺挡在了她的身前。
所以,林宝婺心魔已成之后,白飞鸿依然留在这里,是为了救她。
至少在那一瞬间,自己是真的想要救她,让她活下去。
但是对现在的白飞鸿来说,这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此时此刻,她的心如同一方冰封的湖泊,只余下纯粹的杀意。
白飞鸿抬起手来,霜雪般的灵力汇集在她的手心,化作一道清冷的剑影。
那亦是一道剑气。
与林宝婺由于心智狂乱而横冲直撞的剑气不同,那是一道纯粹至极的剑意,冰冷,澄澈,却又锋利得像是能摧毁一切。
白飞鸿没有发觉,细微的冰霜正攀上她的脸颊,她也没有发觉,自己的呼吸之间也带着霜雪的冷意。
她只是静静看着林宝婺。
带着澄明如水的杀意。
在利刃将要落下的一瞬,白飞鸿忽然感到眉心传来一丝灼痛。
烈火般的清明贯穿了她的颅脑,让本已冻结的意识再度流动起来。
白飞鸿迟了一步,方才想起,那是希夷留在她眉心的印记。
在同她说了无情道是唯一可破心魔之法后,希夷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染血的指尖抵上了白飞鸿的额心。
“能杀,并不意味着能看到。若是看不到心魔,无情剑道同其他的破魔之剑,便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那时,他轻声道,而后抓起她的右手,抵上了自己的心口。
无形的灵气如同流水,自她的眉心涌入灵府,而白飞鸿的手正抵住希夷的心脏,触碰到的不只是鼓动的心跳,还有……
灵力的深渊。
那一瞬间,白飞鸿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睛。她无法想象,这世上居然会有修士,拥有这样深不可测的庞大灵力。
就在她出神的这一瞬间,仪式便已经开始了。
月华般皎洁的光辉,自她抵着希夷的手心徐徐升起。灵力太过纯粹,便如同散落的星辰,照亮了昏暗的殿堂。她看不见自己的前额究竟如何,但从骤然涌入识海与灵府的灵力看来,那也应当是相似的景象。
“我将我的血分给你。”希夷的声音,如同在吟诵着某种古老的歌谣,“我将我的视野分给你。我允许你有我的眼睛。”
而后,白飞鸿清楚感觉到,某种无形的联结,在她与希夷之间产生了。
希夷松开手,面色更苍白了几分。他单手掩唇,低低地咳了起来,那咳声闷在肺里,让听得人都不由得担忧起来。
白飞鸿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扶他,然而希夷只是摆了摆手,便拒绝了她的援手。他抬起头来,白布覆盖了他的双目,他就这样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静静“望”着她。
“如此一来……”他伸出手去,摩挲着她的眼角,“你便能看到了。”
瞬息之间,回忆断绝。
白飞鸿睁开了双目。
她在林宝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在她的眉心,一枚红莲业火般的印记,正彰显着自身的存在。
――我将我的血分给你。
――我将我的视野分给你。
――我允许你有我的眼睛。
在这一刹那,白飞鸿完全理解了希夷的意思。
希夷有一双能够洞察万物因果的眼睛。
而他将血分给她的同时,也将自己的视野分了一部分给她。
他允许白飞鸿借用他的眼睛。
于是,白飞鸿在这一刻,看到了常人一生也无法看到的景象。
无数难以形容、见所未见的色彩充斥着她的视野,奇异而扭曲的线条交错着,共同织出了毛骨悚然的罗网,看得稍久一点,便令人几乎生出不堪重负的错觉来。她的眼中,天地完全改变了形貌,有什么还是一样的,但有什么……已经完全不同了。
原本无形的灵气,在这一刻变得如有实质。
白飞鸿无需低头便能看见,林宝婺的心口,那人形的黑色魔息,正挣扎着,发出无声的惨叫来。
那便是林宝婺的心魔所在。
在明了到这一点的瞬间,白飞鸿再无一丝迟疑。
利刃落下,洞穿了林宝婺的心口。
第50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利刃穿透心魔的瞬间, 白飞鸿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那像是某个人的回忆,又像是某些往事的残影。
白飞鸿看见了年幼的林宝婺。
她看起来比现在年纪更小,稚嫩的小手抓着剑柄, 吃力的挥舞着。认认真真, 又一板一眼地练习着那些复杂的剑招。一遍又一遍, 直到手掌都磨出了血泡。
到底是小孩子, 再怎么刻苦专注也有限,偶尔, 很偶尔的时候, 小姑娘也会觉得手太痛, 偷偷放下剑歇一歇,又或者忽然飞过一只蝴蝶,吸引了她的目光,让她盯着发了一下呆。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可是每每当林宝婺这么做的时候, 父亲便会厉声呵斥她。
“别分心!不准偷懒!”他的神色也是严厉的, “修行之中最忌三心二意,重来!”
于是小姑娘只好慌慌张张低下头, 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将方才作废的训练重头再来一遍。
她也曾经感到委屈, 向自己的乳母与侍女哭诉,但无论是谁,都只会带着一脸为难的笑容, 苦口婆心的劝说她,你爹也是为了你好。
“阁主与荆公子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 不对你严厉些,还能对谁严厉呢?”
“荆公子也是为了定一定你的心性。修行这条路哪有轻松的, 现在不多吃吃苦,以后遇到事儿了可怎么经得住?”
“你现在年纪还小,不懂大人的苦心,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这都是为了你好。”
他们总是这样说。
“大小姐是琅指笾鞯呐儿,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琅质楦蟮奶迕妫容不得出错。”
久而久之,连林宝婺也认同了。
“你们说的对。”她挺起小小的胸膛,露出骄傲的神色,“我可是琅指笾鞯呐儿。”
――我不能出错。
渐渐的,包围着林宝婺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环绕着她,一次又一次的向她诉说着相似的话语。
“不愧是琅指笾鞯呐儿。”
“果然是林家的大小姐,天赋着实惊人。”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与定力,荆公子和林阁主真是教女有方。”
“得女若此,林阁主,好福气,好福气啊。”
“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林家宝婺果然无愧于她父母的声名……”
那些环绕着林宝婺的人,每一个人都在笑――都在对她的父母笑。
而她的父母,虽然也会说些谦逊的话语,但谁都能从他们脸上看出,他们对于这些赞许,是多么的与有荣焉,心满意足。
于是,他们也对林宝婺笑了。
“做的好,宝婺。”
他们会这样夸奖她。
――你这次做的很好。
“不要太骄傲了,你能进步的地方还有很多。”
他们也会这样告诫她。
――你还可以做的更好。
于是林宝婺仰起头来,挺直了脊背,露出小大人一样的笑。
“是!”
她总是这样兴冲冲的答应下来。
――我会一直做的很好。
作为琅指笾鞯呐儿,林宝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都在告诉她――
你当然是同龄人之中最出色的。
“一定是天之骄子”
“当然是个好的”
“未来可期”
“那可是林阁主与荆公子的女儿……”
无数的声音环绕着她,无数的目光注视着她。被那样说了,被那样看着,除了拼命努力,拼命再拼命,去完成他们的期许,便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更何况,在那些目光之中,也不全是嘉赏、期许与善意。
也有很多人――非常、非常多的人――怀揣着一种恶意的期盼,在等着她出错,等着她被别的人比下去,等着她变成一个庸才。
在她不慎犯了错的时候,他们就会摇头叹息,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说,可惜林阁主生了这么一个女儿。
“林阁主这辈子都是顺风顺水,只有女儿实在不成器,让她蒙羞。”
他们甚至会带着一点难以言说的恶意,在林宝婺面前大声谈论陆迟明,空桑陆家的大公子,不世出的剑道天才。
“听说他可是三千年一遇的天生剑骨。”
“大小姐还在练诛邪剑法的第一式吧,在她这个年纪,陆家大公子已经能独自击退妖兽,听说当年妖族对空桑的那次大奇袭,就是陆家大公子一个人荡平的,他当时还没到大小姐现在的年纪呢。”
“蜀山剑阁的阁主现在似乎在亲自教导那位大公子剑术。”
“那可是天生剑骨,哪个剑修能忍得住?”
“阁主一辈子都不曾输给空桑那位陆城主,唯独这儿女运上嘛……嘿嘿,儿女都是缘,也强求不得!”
每每听到这种论调时,林宝婺都会咬紧牙关,掉头回到训练场继续拼死训练,或者冲进藏书阁继续翻阅那些诘屈聱牙的典籍。
她在十岁之前,便已经背下了藏书楼大半的书籍,也练成了诛邪剑法的前七式。无论放在哪个宗门,也是数一数二的天才。
但是,当她挺胸抬头,准备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告诉所有人的时候,却听见了另一个令她如遭雷击的消息。
陆迟明却已经击败了蜀山剑阁的阁主,成为了修真界当之无愧的剑道第一人。
――输了。
林宝婺明确意识到。
无论她怎样追赶,也不可能跨越过那道天堑。
正是因为已经拼死努力过,才会知道自己的能力极限在哪里,所以,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她,林宝婺也明白――
不要说在同样的年纪追上他,今生今世,她也不可能抵达陆迟明现在的程度。
她将永远是娘亲的败笔。是她在教导子女这方面输给空桑城主的证据。
她让那些怀着恶意想看她笑话的人得逞了。
在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林宝婺再也无法忍耐,在母亲面前哭了出来。
“不许哭。”
琅指笾飨匀灰脖徽飧鱿息弄得有些心烦意乱,她只是皱着眉头,严厉的呵斥了自己的女儿。
“多少人在看着你,你不能丢了林家的脸面。”
――你不能丢了林家的脸面。
不管是母亲,父亲,林家的侍女,琅质楦蟮牡茏印…还是大伯父,都是这样对她说的。
每个看着她的人,目光都在这样说。
“所以不许再看我了!”
在白飞鸿的对面,幼小的林宝婺捂住自己的脸,失声痛哭出来。
“我尽力了!我也没有办法!我很努力了,我都已经这么拼命了――为什么他们、你们还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
白飞鸿只是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
“你从来不会像他们那样看我……”
林宝婺捂着脸,声音低低地从指缝里传了出来。
“你看着我的时候,不是在看琅指笾鞯呐儿,而是在看‘林宝婺’这个人,我能感觉到。”
“……”
白飞鸿依然沉默着。
林宝婺笑了一下,但那笑声怎么听都如同一声啜泣。
“可却从来不会用那种目光看我。”她低低的说,“就像你看常晏晏的时候,不管她做什么,不管她是谁,你都会用那种眼神看着她。”
温暖的,鼓励的,带着认同与期许的目光。没有任何条件,无论她的身份如何,白飞鸿都会用这种目光看着常晏晏。
“但你却从来不肯那样看着我。”
她放下手,哭红了的面庞上,一双殷红的眼瞳,无声地凝视着白飞鸿。
“所以――我宁愿你不要看我。永远也不要看我。”
白飞鸿望着她,没有移开视线,却也依然一语不发。
她如同一座冰封的湖,不会再兴起涟漪,也不会有回声。
林宝婺笑了起来,但那笑声听起来却像哭一样。
“不过这一下,什么都毁了。”
她无意识环抱住自己,整个人蜷缩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琅指笾鞯呐儿居然生了心魔,还入了魔――没有比这个更能让母亲蒙羞的事情了。我还是丢了林家的脸面。居然还是用这种方式……”
她终于再一次哭了起来。
“我都做了什么……”她呜咽着说,“我还对他们说了那种话……我居然……”
她很后悔。
白飞鸿终于动了。
不是提剑斩杀这个哭到发抖的孩子,而是对她伸出手来。
――还是个小姑娘呢。
白飞鸿淡淡的想。
也是,这时候的林宝婺,也不过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站起来,林宝婺。”
她看着她,目光平静。
“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你自己。”
林宝婺下意识抬起头来,正好迎上了白飞鸿的视线。
那目光中不带有任何感情。没有怜悯,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鄙夷。
她只是平静的,注视着自己罢了。
但林宝婺却无法遏制的,在这样的目光中感到了安心。
“我不理解你的痛苦,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