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离开了昆仑墟, 随人降妖除魔。
殷风烈的死带给了同行的弟子莫大的伤痛, 有的人甚至就此离开了昆仑墟,弃绝了修真之道。但白飞鸿在恸哭之后,便擦干眼泪站起来,去做自己能做的事。她废寝忘食一般修炼,在回春诀有所成之后, 辞别了先生, 选择作为医修在外游历。
医修不管到哪里都有很多修士欢迎,白飞鸿同许多人结伴同行过, 既有心术不正之人, 也有豪爽慷慨之人, 她吃过很多亏,也从他人那里收获良多。如同逼迫着自己前进一样,她从不肯让自己歇下来。那些年里她见惯了人间百相, 踏遍了千山万水。
她的运气不大好,总是遇到很多险境。但是遇着陆迟明那一次, 在白飞鸿一生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危难关头。
他们那时为了寻一位老妇人失踪多日的儿子,却不慎落入了一群魔修的陷阱。对现在的她来说或许不算什么, 但对前世的她来说,却个个都是对抗不了的可怕人物。那群魔修所拿的法器各个都很难缠,其中一人更是功力深厚,以至于他们的抵抗都显得那么笨拙可笑。
当带队那位大哥手里的剑和他的人头一起被魔修削下之时,无论是谁,心中都闪过了一丝绝望。
“那个剑法、青冥诀――他是空桑陆家的人!”她听见自己身边的中年修士喃喃,“完了,一切都完了。”
那一瞬间,白飞鸿的心也凉了下去。
“一介散修,眼力倒是不错。”那魔修笑道,他的面容她是早已记不清了,却还记得那一瞬的恐怖,“到了下面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们查了不该查的事!”
说罢,他便提起了那方才斩下了带队之人头颅的宝剑,剑锋上灵力澎湃,眼见着就要将他们尽数斩于剑下!
在他们几乎都要绝望的时候,魔修的动作却忽然顿住了。
滴答,滴答。啪嗒,啪嗒。
在他迟滞地低下头,想要确认自己情况的时候――
哗啦。
原本只是稀稀落落滴下的血滴,化作了涓流,而后,如同积蓄到了临界点一般,骤然喷薄而出!
鲜血划破空气的时候,带起细微的哨音。
那魔修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倒下,甚至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
“谁在那!出来!”
“不……不知是何方道友路过此地?大家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不关我的事!都是那魔头逼我做的!大侠手下留情!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八岁小儿,求您饶小的一命!”
“别……别慌!别自己吓自己!我们这么多人!未尝没有一搏之力!”
“要搏你自己搏去吧!我要跑了!”
“这不是还有几个人吗?抓他们做人质!我不信那些正道修士这样还敢攻进来!”
那群魔修本就是乌合之众,骤然失了领头人,又是这样残酷的死相,一时之间都慌乱起来。持刀威胁的、打哈哈的、下跪求饶的、厉声呵斥的、想要逃走以及想要拉几个垫背的……全都乱作一团。
慌乱之中,甚至有魔修来抓他们,大抵是看白飞鸿是个医修,又是弱女子,一时之间,不止一条手臂朝她伸了过来,有一条甚至已经抓住了她的衣领。
然而,他们谁也没能活下去。
就像时间骤然停止一样,所有魔修同时停下了动作。
最先冲到门口想要逃走的魔修,也是最先从背后透出血痕的。
一滴一滴,化作涓流,化作瓢泼大雨。
人的腔子里究竟有多少血?
自那一天起,白飞鸿知晓了过去从不知晓的答案。
观音庙中,就这样下起了一场血雨。
在血雨腥风之中,有一个男人出现了。
一人,一剑,剑风所向之处,皆是血雾泼天。
踏着血泊,自满地残尸中走来的男子,带着沉静到淡漠的神情。一身青衫,未染尘埃。他垂下剑,剑身明澈,投下一泓清影。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多快的剑,才能在一气杀了这么多人之后,依然滴血不沾。
而那个人也像他的剑一样,就算是一气杀了这么多人,依然是沉静纯澈的,不染一丝阴霾。他抬起眼来,一双青莲花瓣般的眼目,一张白玉雕成的脸庞,美得没有一点烟火气,如天外飞仙,浑然不似世间人。
在看到他们之后,男子清俊疏朗的面庞上才添了几分人气。
“抱歉,我来迟了。”他露出一抹带着歉意的笑,“你们没事吧?”
那时他们一个个都看得怔了,白飞鸿反倒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她向前一步,询问道:“请问阁下是……”
“空桑,陆迟明。”男子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语气很是平常,却在幸存的修士中唤起了一种莫名的狂热。
“空桑陆家的少主!剑仙陆迟明!”
“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呜呜……”
“可惜大哥他……唉!”
“不过,陆家少主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当在东海吗?”
“你忘了吗,先前那个男人是东海空桑的叛徒,陆少主想必是来清理门户的。”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出乎意料的是,陆迟明却没有看地上那具空桑叛徒的尸体一眼,而是将目光落在了白飞鸿的面上。
“你便是白飞鸿吧。”那时,他微笑着对她说,“我是来寻你的,琅质楦蟮拇笫π治死魔所掳,林阁主发了天下令,寻求一山二阁与东海三家的援助。此番对战死魔,所需医修甚多,昆仑墟那边本欲派闻人峰主前来相助,不巧他却在雪山寺为人诊治,便举荐了你。不想昆仑墟那边始终联系不到你,一时又空不出手来寻人,我恰好路过此地,便接受了昆仑墟那边的请托,来带你前往尸骨林。”
“多谢。”那时的白飞鸿只觉得惶恐,心中还有一丝莫名的悸动,“实在是太劳烦你了。我在外多时,昆仑墟的传音符用尽了,还没有补充,没想到会让你跑这一趟……”
“无妨,你不必如此紧张。”
陆迟明虽然盛名在外,为人却没有什么架子,见白飞鸿不安,还温言安抚于她,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何况,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他看了一眼地上带头大哥的尸体,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忍之意,“若是我来得再早一些……他也不会死了。”
听到这句话,众人忙开口安慰他。
“生死有命,你已经救了我们这些人了,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要说那也是那些魔修的错,怪不到你头上。”
“要这么说的话,假如我们再小心一点,也不会落入魔修的陷阱了。这样一来,我们大家岂不是都有过错?”
话虽如此,陆迟明也只是摇摇头,谢过了他们的好意。
“诸位的好意,陆某心领了。”他俯下.身,抬手合上了带头大哥的眼睛,“不过这次――是我的剑太慢了。”
若是旁人说这句话,或许只是在矫饰,想让自己的无能看起来体面,或是在博取他人的谅解与同情。
然而陆迟明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是真心实意。
证据便是――在这之后,他修成了“一梦”。
比什么都要快,快到中剑的人甚至来不及感到痛楚,便沉入了如梦一般静谧的死亡。
很久以后白飞鸿才知道,他那日所诛杀的叛徒,是空桑的执剑长老。
他既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也是他剑术之路上第一个师傅。也是他发觉了陆迟明在剑道之上匪夷所思的天赋,极力说服空桑之主,将陆迟明送去蜀山剑阁。
但是那天杀死他之后,陆迟明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沉默着,练成了不会让任何人痛苦的剑招。
只是那时的大家什么都不知道,见他如此也不好多说什么,匆忙间看到白飞鸿,便连忙找了个由头,将她推到陆迟明面前,劝他二人尽快离开。
“能让琅质楦蠓⒊鎏煜铝睿显然是危急之事。我方才听你们说,是有人落到了死魔手中?”同行的中年修士叹息道,“人在死魔手里,就像是叶上朝露,危在旦夕。你既已寻到飞鸿姑娘,还是早日动身为妙。陆道友已除尽此地魔修,后续之事交由我们几人来办便好。救人如救火,二位还是快些走罢。”
既然在队伍中处于副手之位的人都这样说了,其他人也连忙应和起来。
“是啊是啊,我们这里不要紧,还是先紧着那边为好。”
“陆公子,飞鸿姑娘虽然医术了得,却不擅战斗,还望你多多关照于她。不要让人伤了她才是。”
“死魔可难对付,飞鸿姐你也要小心啊!”
陆迟明一一应下,带着白飞鸿离开了那间破庙。
路上,她忍不住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这样不累吗?”
“什么?”陆迟明回头问道,语气依然十分温和。
白飞鸿看着他,轻声问道:“你要救的人死了,你就觉得那是你的错――总是这样不累吗?”
“没什么累不累的。”他侧过头,思考了片刻,“那的确是我的责任,不是吗?”
――如今想来,那时的白飞鸿其实就已经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了。
陆迟明,是一个多么傲慢的好人。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只是她没有时间再想下去了。
他们已经赶到了尸骨林。作为印鉴的持有人, 林宝婺正一脸不耐地在道路的尽头等着他们。
“慢死了!”
这声久违的问候稍稍唤回了白飞鸿的注意,她抬起头来,就看见林大小姐正站在高处, 昂着头, 狠狠地瞪着她。以白飞鸿对林大小姐的了解, 可以清晰看到, 她左眼写着“你居然敢让我等这么久”右眼写着“你是骑驴来的吗不对驴跑得都比你快”。唯一阻止她把这两句话当场扔在白飞鸿脸上的理由,就是陆家少主正站在这里。
“对不住。”率先开口的依然是陆迟明, 他带着谦和的神情冲林宝婺颔首致意, “我在路上耽误了一些时间。劳你苦等了, 林姑娘。”
听他这样说,林大小姐不由得红了脸,她张着手,有些无措地在身侧擦了两下,头也低了下来, 声音细若蚊呐。
“没、没什么。”
她有些仓皇地背过身, 率先朝着道路的另一头走去,却险些被石子绊了一跤, 趔趄了一步才站稳。她忙回过头, 想要看看自己的糗样有没有被人看到, 白飞鸿实在过于了解这位大小姐,在她回过头时便已经移开了视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嘶――”
林宝婺忍着痛站稳, 她素来怕痛,此刻脸涨得更红了。她的目光在白飞鸿身上来回梭巡, 见白飞鸿没有看她,方才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转而同陆迟明打起了招呼。
“没想到东海来的人会是你。”她的神态自然了许多,“东海那边的战事不要紧吗?我记得我回书阁之前,妖族还是时常袭击东海吧?”
“是。”陆迟明微微颔首,“不过我父亲留下镇守空桑。这些年东海三家也建起了自己的防线,近来应对妖族的袭击也颇见成效。我此次出来,只是为了诛杀东海的叛徒,帮琅质楦笥救出林兄。空桑失窃的秘宝已经寻回了,待此间事了,我便会返回东海。”
“那就好。”林宝婺大大地松了口气,“要是因为我们的请求让东海出了事,我们琅质楦笳媸遣恢该如何谢罪才好。”
“怎么会?”陆迟明失笑,“东海这些年战事吃紧,一山二阁都不吝惜人才,将精锐子弟尽数送往东海,助我等击退兽潮,就算是林姑娘你,也曾经不止一次帮我们击退了来袭的妖族。正所谓礼尚往来,琅质楦笥心眩东海自然也不能坐视不管。”
“真是帮了大忙,有你在,我们的胜算也更大一些。”林宝婺说着,不由得叹了口气,“此番若不是要与死魔为敌,琅质楦笠膊换岱⒊鎏煜铝睢…不管怎么说,你能来都太好了。谢谢你,陆迟明。”
天下令是握在一山二阁手中的令鉴,天下令出之时,无论是哪一户仙家门派,都必须行个方便,而一山二阁之人则必须同气连枝,共同御敌。
而上一回,白飞鸿被雪盈川所掳之时,昆仑墟并没有发出天下令。负责行动的主要是昆仑墟与蜀山剑阁,由于太华长老希夷亲自出手,昆仑墟掌门与剑阁之主共同前往魔域。
而这一次,希夷陷入长眠,昆仑墟掌门闭关,琅质楦笃炔坏靡眩方才于百年间第一次发出了天下令。
击败了蜀山剑阁的阁主成为当世剑道第一人的陆迟明,能来援助此次行动,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
“无需道谢。”陆迟明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便是没有琅质楦蟮那胪校我也会来处理死魔。如今只是提前了一段时间罢了。”
林宝婺好悬没有再跌一跤,她又一次歪了歪身子,好容易才站稳,回过头来,带着些许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陆迟明。
“你疯了吧?”她喃喃,“那可是死魔。”
“那又如何?”陆迟明抬起眼,平静地看着她,“总不能一直这样放任她为祸苍生。”
“……也对。”
林宝婺脱力似的垮下肩膀,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怎么忘了,你就是能一脸理所当然说出这种话的人呢――你的剑已经能连‘死’都杀掉了吗?”
“只有五分把握。”陆迟明想了想,又道,“再给我十年、不,五年的话――”
“闭嘴吧陆公子,我现在只想杀了你。”林宝婺抬手压住自己的心口,深呼吸了几下,“我以前脑子进了什么水才会想追上你,真该让那些没事找事拿我和你比来比去的老家伙亲自来和你比一比,也好让他们控一控脑子里的水――算了,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的人,控完水脑壳里大概就不剩下啥了。”
嘀嘀咕咕――或许该说是骂骂咧咧完了之后――林宝婺直起腰,从肺腑深处挤出一声长叹来。
“只有五分把握的话,这一次行动还是以营救长风哥为主。”她神色严肃,语气郑重,看起来与她母亲倒有七八分相像,“若非万不得已,不要与死魔为敌。最优先的是他的性命,而不是死魔的生死――待你神剑大成,想什么时候来处置死魔都可以。到了那时,无论是琅质楦蠡故俏易约海都会全力援助你的。”
“我明白。”陆迟明也微微叹息了一声,“只是死魔怕是留不得了。”
“何出此言?”林宝婺也蹙起眉头,她自然听得出,陆迟明这番话并不是无的放矢。
青年抬起头,看向尸骨林的方向:“陆某此番前往江南道,在路上听闻了一个消息――死魔之前在尸骨林数百里之外的一座小城现身,然后,她毫无来由地屠尽了那座小城的人。”
林宝婺一怔,面上浮现出些许难以置信的神色。
“怎么可能……”她喃喃,“过去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死魔虽然生性残虐,但她素来只留在尸骨林中,不是四魔聚首绝不外出,上次她去江南道,也只是杀伤了书阁弟子带走了呦呦,没有对城中百姓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