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卫鱼贯而入。
沈青黎始终静然而立,淡然得没有半点波澜。
她望向晋元帝:“不知臣妇所犯何罪?”
晋元帝语气森寒:“通敌叛国,等同谋逆,根据《大晋律》,外嫁女一同论罪。”
“可此案还未定案,没定案,何谈论罪。”
“若是定案,就不是关押大理寺,而是凌迟处死!”
杀意和威压扑面而来,沈青黎慢慢弯起唇角。
她轻笑道:“陛下有所不知,臣妇至今并未上沈家族谱,算不得沈家女,根据《大晋律》,臣妇不该受此牵连。”
晋元帝脸色猛地沉下去,难看至极。
旧案被翻,拔出萝卜带出泥,还不知道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浪。
唯一值得欣慰的,便是将沈青黎一同治罪,给萧宴玄一个重击。
谁能想到,她竟然没上沈家的族谱。
但就这么放过她,晋元帝不甘心。
“不是沈家女,却奉旨嫁给宴王,成为宴王妃,亦是欺君之罪。”
“沈家接臣妇回府,却未开祠堂上族谱,是沈家之过,容贵妃没有查清楚,便下懿旨赐婚,是贵妃之罪。”
容贵妃脸色微变,冷哼道:“宴王妃伶牙俐齿,倒是推脱得干净。”
沈青黎道:“贵妃是妾,越殂代疱,行正妻之事,本就名不正言不顺,陛下身为一国之君,纵容贵妃行僭越之事,往小了说,是宠妾灭妻,往大了说......”
“放肆!”
晋元帝雷霆震怒,骇得人心头发颤,连容贵妃都跪了。
沈青黎站在大堂之中,从容沉静,淡淡地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要迁怒,臣妇遵旨便是。”
晋元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一生遇到过无数个对手,父兄、朝臣、外敌,却没有一个人如沈青黎这般令他棘手。
她就像是上天特意派来与他作对的。
晋元帝生生压下怒火,冷冷地盯着沈青黎:“你既非沈家女,与宴王的婚事便做不得数,萧家战功赫赫,是我大晋的功臣,朕不能将一个乡野村姑立为宴王妃,你写下和离书,此事,朕便不追究。”
堂堂一国之君,也太不要脸了。
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怔然惊愕,只有沈青黎神情不变,一切如她所料。
她静静地看着晋元帝,就在晋元帝以为她又要诡辩的时候,她缓缓地笑道:“好,我写。”
第358章 荒谬
帝王不顾礼法,当着满朝百官的面,威逼臣子之妻和离,如此荒谬的事情,别说在大晋,就是纵观历朝历代,也是闻所未闻。
所有人都以为沈青黎会拒绝。
自古女子和离,能过什么好日子?
沈家犯下大罪,很有可能会被诛九族,没有娘家帮衬,又落得一个罪臣之女的名声,日子只会更难。
然而,她竟然答应了。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有景昭眼底燃起了一团火,闪动着灼灼的光芒,兴奋又垂涎。
青黎和离了,无依无靠,只能沦为他的掌中玩物。
晋元帝眼底的错愕一闪而过,眸色渐渐变得深沉起来,似在思忖她又在玩什么伎俩。
他和沈青黎交手多次,知道她一身逆骨,对皇权君威毫无敬畏之心,不可能这般轻易地就服软低头。
“沈青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覆水难收,话既出口,就断无反悔的可能。”
沈青黎微笑:“人无信不立,臣妇虽是女子,却也知道不可出尔反尔。”
晋元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他过于心急,落下了口实。
“青黎!”沈崇出声低喝。
看似是在责备她,不要对晋元帝无礼,实则是要她保住宴王妃之位。
沈崇的心里还是存着一分侥幸,他有底牌,一定能保住性命。
只要沈青黎还是宴王妃,以她的谋略胆识,加上有玄甲军相助,何愁不能成事。
他也没有想到,当初看她怯懦畏缩,心中t不喜,上族谱的事情,就搁置了下来,后来,她声名狼藉,没有半点世家贵女该有的模样,他就当养了只小猫小狗。
如今,倒救了她一命。
亦成了他翻身的青云梯。
沈青黎一眼就看透沈崇心中的盘算,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陛下是九五至尊,陛下圣令,女儿岂敢不从?”
沈崇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得幽深起来,忽然有些猜不透她了。
放着坦途不走,非要去蹚那荆棘之地。
“来人,给宴王妃准备笔墨。”晋元帝开口道。
和离书一写,沈青黎和萧宴玄就再无瓜葛了,他也不会让他们再有瓜葛。
一个孤女,无权无势无依仗,想要她的性命,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本王的王妃要和离,怎么没人通知本王?”
一道清寒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沈青黎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萧宴玄不是在军营吗?怎么来了?
还不等她压下心中的惊疑,一双幽暗锐利的眸子,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冷得犹如寒冬的冰雪。
沈青黎知道和离之事,估计悬了。
萧宴玄来到她身边,微微低头,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回去再跟你算账!”
今早,还未到军营时,心里就觉得浮躁不安,不停地往下坠。
幸好回来了,要是晚来一步,他的王妃就要休夫了。
晋元帝眼底深光沉下,语气随意:“朕听闻,青云山近来很是热闹,每日操练不断,若非北燕求和纳贡,朕还以为又有大战将起,宴王怎么不在军营?”
沈青黎听着这话中的猜忌,忍不住冷笑。
玄甲军日夜操练,为的不过是护国安民,可落在晋元帝眼中,便是厉兵秣马,想要逼宫夺位。
或许,是因为自己得位不正,所以,更容不下功高盖主之人。
玄甲军就像是一头猛虎,蛰伏在青云山中,晋元帝怕是日日夜夜都难以安寝,时时刻刻都想给玄甲军冠上一顶谋逆的帽子。
萧宴玄声音肃淡:“身为将士,当居安思危,若因盛世太平,便心生懈怠,将来若有大战,如何护住身后的家国百姓?”
“大晋有宴王这样的骁勇善战又未雨绸缪,常备不懈的能臣良将,是社稷之福,等你与宴王妃和离,朕再为你指一门更好的婚事。”
“为国征战,为君分忧,都是臣的本分,臣和内人有聘书为证,拜过堂,行过礼,祭告过祖宗,也从未想过要和离。”
“宴王有所不知,有人状告沈家通敌叛国,将粮食倒卖给北燕,你父兄当年战死,亦是沈家的手笔,沈家更欺君罔上,宴王妃根本就没上沈家的族谱,不论是罪臣之女,还是乡野村妇,她都配不上你。”
萧宴玄眸底深处凝着一片暗影,充斥着无尽的戾气。
晋元帝害死他的父兄,害死数万玄甲军,竟然还有脸拿他们来做筏子。
他要是真被挑拨几句,就和阿黎和离,父兄的棺材板怕是都要压不住了,然后,给萧伯托梦,让萧伯家法伺候,抽他一顿。
萧宴玄眼底带笑,却泛着凌厉寒意:“臣身上这身衣服,还是今早的时候,内人特意给臣挑选的,我们夫妻恩爱和睦,她是不是沈家女,臣不在意,况且,世家贵女也好,乡野姑娘也罢,都是陛下的子民,不分贵贱。”
只差说晋元帝枉做小人,多管闲事了。
晋元帝心中沉怒,声音也冷了几分:“你是朕的股肱之臣,朕怎么能委屈你,让沈氏成为你的污点。”
听到“污点”两个字,萧宴玄漆黑的瞳孔中,涌动着嗜血的煞气,比地狱里的罗刹恶鬼还要可怕。
这世上,没人能辱她。
“内人上了萧家的族谱,就是萧家的主母,是死后要与臣合葬一处的发妻,总不能因为有人长了一双污秽的眼睛,看什么都污秽,就做一些人神共弃的恶事吧?那与阴沟里的臭虫何异?”
这哪是暗讽,这是明晃晃地打他的脸。
晋元帝最容不得的,就是他这副锋芒毕露的模样,眼底的怒火快要掩不住。
晋元帝语气也逐渐凌厉起来:“看来,宴王是要辜负朕的这一番好意了。”
“陛下皇恩浩荡,是我们夫妻之幸。”沈青黎含笑说道。
萧宴玄握住她的手,语气分明是柔和的,声音却很沉:“阿黎,少说话。”
那些暴戾又沉冷的气势,在面对沈青黎时,被他死死地压着。
“王爷,”沈青黎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只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青云别院,青云山顶。”
萧宴玄神情陡变,看着她的眸光中有掩饰不住的震惊。
第359章 做戏
当年,萧宴玄李代桃僵,将她从死牢里救出来,就安置在青云别院休养。
叶家满门被诛后,尸体被扔乱葬岗,也是萧宴玄暗中让人收殓,安葬在青云山的山顶。
这两件事情,无论哪一件捅出去,都是滔天大祸。
沈青黎竟然用这个威胁他,很好!
萧宴玄深邃的黑眸不带一丝温度:“你想和离?”
沈青黎低声道:“请王爷成全。”
萧宴玄唇角勾起,似是笑了一下,下一刻,骤然狠戾。
他压着怒火,一字一顿道:“你心里要是装的都是这些东西,趁早给本王死心,不然,本王不介意替你剜了它!”
“王爷,”
“本王不管你想干什么,但你给本王记住,除了本王身边,你哪里都去不了,就算是死,你也得死本王身边,跟本王同埋一处。”
萧宴玄的面色阴冷得不像话,语调也是极为的阴寒,狠话一句又一句,却始终不见半点威压,即便满腔怒火,也都压得密不透风。
沈青黎倏地就泄了一口气。
连青云山的秘密都不能让他松口半分,和离的事情是不成了。
来日方长,慢慢想办法就是,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平息萧宴玄的怒火。
他不同她发火,但不代表放过她了。
萧宴玄漆黑的瞳眸中,蕴着深不见底的风暴,他声音肃冷,对晋元帝说道:“陛下皇恩浩荡,臣自当为大晋舍生忘死,但臣的家务事......”
晋元帝冷冷地问:“你要如何?造反吧?”
萧宴玄唇角缓缓扬起,满堂的大红喜色,衬得他眸底的阴翳,越发浓烈。
“盛世安稳,臣正好解甲归田,与内人做一对寻常夫妻,等臣回府,就奉还虎符。”
虎符,晋元帝自然是想要的。
可萧宴玄统领玄甲军,靠的是虎符吗?
他前脚解甲归田,后脚那数十万的玄甲军就会哗变。
“陛下,宴王和宴王妃鹣鲽情深,陛下何不成人之美。”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实乃难得的佳话。”
群臣纷纷劝诫,晋元帝顺着台阶下了。
“既然宴王不介意宴王妃的出身,朕如你所愿便是。”
“谢陛下。”
萧宴玄牵着沈青黎的手,离开了昭王府。
沈青鸾的眼底闪过了浓浓的嫉妒。
萧宴玄为了沈青黎,连兵权都不要了,而她却要身陷囹圄,等候判决。
不公平!
这不公平!
沈青黎这贱人凭什么这么好命?
昭王府外,萧宴玄弃马,与沈青黎一道上了马车。
街道上,人声鼎沸,马车里却静然一片。
沈青黎垂着眸子,不发一言。
“你还觉得委屈了?”萧宴玄气笑了,咬着牙道,“呆本王身边,要你的命了?”
她要为叶家正名,稍有不慎,确实会要他的命。
沈青黎抿着唇不出声,长长的眼睫微微垂着,在玉白的脸上覆上一层阴影。
“说话!”
沈青黎抠了一下手指,一滴晶莹的泪珠滴在那手指上。
萧宴玄眼眸蓦地被刺了一下。
他按了按跳动的额角,语气不自觉地轻柔下来:“本王都没找你清算,你哭什么?”
沈青黎闷闷地说道:“王爷为什么不和离?我都想成全王爷了。”
萧宴玄问道:“成全本王什么?”
“林云倾曾经说过,在王爷心里,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王爷找了她很多年,”沈青黎抬起眼眸,漂亮的杏眸被水雾浸润过,湿漉漉的,一下子就落进人的心里,“我给王爷的心上人腾位置,王爷不感谢我,还要凶我。”
萧宴玄怔了怔。
那一日,溟一禀报叶黎的踪迹,被她听到了,她神色如常地与他说完正事,那副淡然不在乎的模样,恨不得与他划清界限。
原来,她都放在心里,还查到了青云别院和青云山顶。
萧宴玄抬手拭去她眼尾的湿意,弯唇轻笑:“哭得这样委屈,可见也不是真心的。”
沈青黎一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就知道他不生气了。
刚才在喜堂,她冷不丁地提起青云别院和青云山顶,当时不方便问,但事后,萧宴玄必然会问,她正好做戏,蒙混过关。
落两滴眼泪,萧宴玄就是有再大的怒火也平息了。
沈青黎故意酸溜溜地说道:“能得王爷挂念多年,一定是很好的姑娘,王爷愿意哄着我,跟我说些动听的话,我也不能不识好t歹,等王爷把人寻回来,我这个旧人让位就是,识趣一些,彼此都体面,我知道的。”
萧宴玄就喜欢看她使小性子,鲜活灵动,好叫他知道,他的小姑娘满心满眼都是他。
“确实是个很好的姑娘,你既然查到青云山,想必也知道她的身份。”
“王爷的青梅竹马。”
萧宴玄满眼的笑意。
“我与叶黎自小一起长大,于我而言,她是家人,是妹妹,她不辞而别,也不知道在外面过得如何,有没有危险,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她,护她周全,世叔和婶婶待我如己出,我不能让他们在泉下不安。”
这下,轮到沈青黎怔愣住了。
“王爷这么多年,一直在找她吗?”
她一直以为萧宴玄找的是旁的女子,没想到竟是自己。
萧宴玄颔首:“可惜,一直找不到她的下落,那日,我没有告诉你,是怕将你牵扯进来,并非是防备你。”
沈青黎心底情绪翻涌,一下子全都堵在心口,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
“怎么又哭了?”萧宴玄低头去吻她眼角的泪,声音温柔,“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
“那便是心疼我了。”
沈青黎确实心疼他。
可是,她也无法告诉他,自己就是叶黎。
萧宴玄柔声道:“不哭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