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早知一旦身临,他还是会不可避免的重蹈覆辙,不管那须弥渡将人磨砺到何等无情地步,有些刻痕落下便再难擦除。
锦囊里有什么,不用打开,他也知道,更知道一旦打开,就彻底没了回头之路。
他从不会做无用的安排,他了解自己,这步棋已经捏在了手里,说明这是他考虑了所有可能后不得不走的一步棋。
僧人触到锦囊的手指松了又紧,迟迟不决。
“小和尚,在发什么呆?”阎心回身牵住僧人的手,往小巷子里拐,“都忘了这街上还有个斋堂,今晚正巧有布施很热闹的,我带你去看看。”
僧人的手被迫从锦囊上移开,灯笼随着快动的步伐晃动,一下没一下的撞到青石的砖头,发出“咚咚咚”的清脆声响。
阎心很快就带僧人进了巷子的深处,看到了排得不长的队伍。
队伍的尽头,两根竹枝顶着一块青色的布支起了一个不大摊子,布上有“永善堂”的字样。
摊子下站了两个身形单薄的僧人,一人给人布粥,一人布菜,井然有序的忙着。
阎心将僧人往队伍里一塞,自己则抱臂远远杵着,淡淡看着僧人随着队伍慢慢的移动,享受他们之间鲜有的平和时间。
领食物的都是街上的乞丐,布施的和尚见到有僧人的加入,面上露出喜色,张口想聊上几句,只不过他们都是阎心的纸人,只能模仿曾经愿念世界里人的行为,并不能出声。
看着纸人手舞足蹈的比划,沉寂的枯井落入了几颗石子,水花溅起,卷去厚封着的尘土。
浅浅的光再次透进不见天日的地下宫。
僧人掌中的锦囊被用力攥紧。
那时,在做决定的时候,他曾考虑过今日他的生不由己吗?
正当他苦恼的时候,掌心兀得被刺了一下,锦囊里的一缕神念自动没入了他的身体。
僧人愣怔,继而头一次为自己的算尽机关无奈失笑,原来连这也考虑到了,他真是……
果然比现在也好不到哪里是吗?
神念很快汇进神识,他率先在识海中看到了三个陌生面孔,两男一女,他们自称是任务者。
任务者是什么意思?
僧人眉头蹙起,带着疑惑看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面上逐渐浮现冷峻和肃杀,还有浓到化不开的苦涩。
他真是交给了自己一个好差事……
也果真如他猜测,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下,让他如何同鬼修开口?
可不由他走这出一步,僧人看着手里提的灯笼,眸子沉了沉。
她和自己都没有退路,最后他决定依照一早棋局上的安排,无悔落子。
另一边,阎心也注意到纸人的鸡同鸭讲,见僧人沉默站了许久,刚想给那纸人点个灵的时候,却见僧人空手走了出来,手里的灯笼也被收进了介子袋中。
她的视线从僧人的腰间轻扫而过:“怎么没拿?是菜不满意吗?图个热闹,又没让你真吃。”
僧人没有接她的话,反是听不出情绪地问了一句:“你做这些,是在弥补你的愧意吗?”
“什么?”阎心面上的笑意僵住,“愧意,我弥补你?小和尚你指责我之前是不是要先给我个提示。”
“所以,你从未有一天后悔你对我做的事情?”僧人声音有些沙哑,他说的很缓,几乎是一字一顿道。
“这是在与我清算?”阎心没甚所谓,“好啊,那便与你算一算。”
“从哪里开始好呢?我想想……”
“从我将你错认成其他人开始,那差不多是从见你第一面的时候算起了。”
“小和尚,是这个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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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生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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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小和尚,你等我数数啊……”
“刚见面,就将你打到半边身子都是裂纹,之后给你套上狗链,将你当狗拉出去示人,让你跟狗一样发*情。”
“当着你同门的面渎神想让你被信仰抛弃,利用你的善良给你喂药将你囚禁彻底破戒,杀人无数逼你出来……”
“还有什么来着,对,将发~情引到你的身上,令你在正道面前颜面尽失,陷入孤立无援境地。”
“哦,还有杀你数十同门,坏你泥身,逼你不得不进须弥渡。”
“桩桩件件数来,真是做了不少坏事。”阎心撩起被风吹乱的发丝,头垂了下来,“小和尚啊,我真是个坏人。”
这是玄已原本想为这场的划清界限起的头,没想到轻易就被鬼修点了出来,还直冲要害,僧人沉默且谨慎没有接她的话。
鬼修双手作赎罪的姿势递到僧人的眼前,眼中已染满泪意:“小和尚,我错了,我真的错的离谱,我知道我如何做都弥补不了我的过错,你想怎么惩罚我都行,佛子,你渡渡我这个罪孽深重的东西吧。”
玄已沉默住,他无需动用佛眼,就可以看到藏在她泪眼之下的尖锐和戾气。
她对她的错根本不以为然.......
果然接下来就听鬼修哈哈大笑起来,她擦掉脸上的泪水,神情变得毫无温度,朝他跟前逼近了一步:“小和尚,你不会以为我会这么说吧,哈哈哈哈哈,你看你脸上的滑稽,你真以为我会这么说吗?”
“太蠢了!”
“我本就是恶种啊,小和尚,你要和一个恶种算账,哈哈哈哈,堂堂佛子怎会如此的天真。”
面前女子是癫狂的,她用激烈的言语表现她的不在乎,也不需要被原谅,这是她在被左右人生里为了活下去摸索出来的自洽。
他们都看出来这点,也并不讨厌她这个样子。
僧人的眸子里升起雾霭,几分迟疑的视线从鬼修身上略过,默了片刻之后又被强压下去,漠然道:“阎施主果真是无心之人,贫僧认亏,既如此那我们之间无话可说。”
他说着合十一礼便要离开。
“无心之人?”阎心冷笑,拦住他的去路“佛子带人去挖我的心,不是早知我是没心的东西,呵,认亏么……”
小和尚跟她说认亏!
竟然跟她说认亏……
阎心只觉胸口憋了团火,那火被闷得死死的,发不出去,烧的她心口一阵阵的绞痛,烧的她快要窒息。
人在被疯狗咬的时候,打心底将对方贬到不对等的位置,以高位者的姿态,懒得费心,不想同对方一番见识的时候才会用到“认亏”这个词。
一句认亏,呵,他真的是懂得挖心的!
“结界之下,当着佛门众人主动睡我,爽到故意让我出声又不准我出声的时候,你认亏了吗?你独陪我的那几日你认亏了吗?为我挑衣的时候你认亏了吗?许我昊愿的时候你认亏了吗?刚刚用力亲我咬我到连那老秃驴到了跟前都不知道,你认亏了吗?”
一声声的质问里,阎心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挥手将街上的纸人收了起来,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开始静得令人窒息。
僧人又陷入沉默,看她的眸子里又是神佛的那套慈悲怜悯,令她所有的质问就像重拳落在软布棉花上面,满腔的火气又堆堵到了喉咙的位置,变得又苦又涩。
明明是他先动情的,是他先对自己好的。
才有她的喜欢他的。
竟然一句认亏就想遮盖过去,哪有这般容易的事情!
阎心看着僧人,泛红的眼眶里是纯粹的凶恶暴怒:“怎么,又无话可说了?和尚,我敢认我做的事,你敢审视自己的心吗?”
“贫僧问心无愧,所做皆为当初一诺。”僧人声音平静。
阎心茫然了片刻,翻遍所有的记忆,找出他们所有的对话,终于反应过来这句“一诺”源自哪里。
当初,无业意外在她身上种下了连生咒,她单方面的与僧人共命,她气急就要捏死那小沙弥,僧人说只要放了他师弟,便准她一渡。
那随口的一诺,阎心从未当真,更想不到有一日又会成为僧人抹除一切的借口。
阎心放肆地笑了起来,笑到眼泪停不下来:“好啊,好的很,谁能想到佛门的一诺竟有如此的分量,一个连生咒换一诺啊......”
她说着开始解身上的衣服:“佛子反转了连生咒找到了我心脏的位置,被迫与我共命,这连生咒放我身上,对佛子你,对佛门何尝不是一个威胁,佛子你能安心吗?”
“我这人识趣,毕竟你这咒确实救了我一命,我岂能陷你于不义,今日,我就用这咒再换佛子一诺,只要你现在当着外面佛修的面再睡我一次,没有任何结界的那种,我就信你的话,信你是为了一诺,我自行断咒,此生再不纠缠你。”
“施主慎言!”僧人斥道。
“怎么,不敢吗?”鬼修最后一件衣衫落地,手攀上僧人的身子,“先前那一诺是为师弟,这一诺为了佛门,佛子再豁出去一次也无碍吧。”
僧人后退避开她的接触,眉头不赞同地皱起,感到了些难缠,只他退一步她就跟着进一步,狭窄的弄堂巷子,很快便没了退路,背抵着高墙。
“小和尚,你不是视身体如外物,为了佛门的一次交~媾也不是什么难事吧!还是......”阎心手指勾住僧衣上的结扣,声音轻飘飘的,“这本就是你又一次的诳语!”
“贫僧只是想说,想证明这件事不必这么麻烦。”玄已拨开她的手,神情和声音都变得冷淡。
被僧人碰触的掌心变得冰凉,阎心心里无端的慌了一下,但嘴上仍是嘴硬:“倒是还有更简单的法子,你莫不是想跑在这故意拖延时间,你知道的,只要不能让我死心,留在我身边的我根本不介意那是死是活。”
“施主什么脾性无需多言,贫僧已有领教。”僧人淡淡说着,“施主何不打开秘府,皆时自然便知。”
阎心一瞬不瞬的看着僧人,那眼神能将这个人看穿,可僧人的神态太笃定了,她什么异样也没有抓到。
从前她何惧这样的威胁,这会儿,她在光下的脸色煞白,脚下像生了钉子,半点挪不开步子,总有个声音在耳边说着,万一是真的呢,万一就真的证明了小和尚对她全然没有半点情分呢。
注意到她的迟疑,僧人宽大袖袍下攥到生疼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松开一些。
然而就在他刚有动作的时候,身前的鬼修后退一步,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她仰了仰头,扯起笑意,一字一顿道:“我不信你。”
“你说的方法我一个字都不信。”她又重复了一遍,“你只能按我的方法来!”
小和尚是比滑鱼还要狡诈的小和尚,和他交手稍不留神就会入他的套,她不能信他。
“你没有选择!”
阎心说着,手指点在秘府的大门,外面就是佛寺。
就在她以为要和僧人又是好一番拉扯的时候,僧人没什么犹豫的应道:“那贫僧就依施主之言。”
这般的爽快,并没有令她感到安心,反像是有一只脚踩在她的咽喉上令她不能生气,却听僧人又道:“不过,贫僧也有条件。”
气似乎又顺了。
阎心说:“说来听听。”
“既然施主觉得这是清算,贫僧自然也要讨回贫僧的损失。”僧人说道。
阎心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不无不可。
“其一,既要在佛门面前证明,何不在当着天下人的面,近来不少修士前来冰原,干脆直接召开仙门大会,如此,想必更能让施主定心,施主觉得如何?”
一句话听完,阎心如幽魂般的恍惚,嘶哑着声问:“其二呢?”
“贫僧证明自己,施主真的能信守承诺不再纠缠并且当着天下人的面自戕毁咒吗?”
僧人声音如他面上一般,平静的毫无波澜,阎心再退一步,尤觉被推进冰窖,少顷,她才出声:“所以呢?”
“贫僧也信不过施主,除非,施主与我立下天地誓言,定下契约。”
僧人声落,鬼修作势要打开秘府的手无意识滑了一下,秘府大门打开一条细缝,刺目的光线猝不及防挤了进来,照得鬼修不适,脚下踉跄着往阴影里避去。
“怎么不答,还是你不敢?”
这次换僧人说出这句话。
他的语气实在淡漠,甚至到了无情的地步,小和尚要她立下契约,这无异于是在表态,他要在天下修士面前要她的命。
但凡他对她有一丝情谊,都不会如此要求。
根本无需证明什么,早就是一场必输局。
鬼修在这一刻感觉全身的力量被抽光,僧人并未就此放过她,还在说着,“还是,你要试试我那更简单的方法?”
小和尚能提出这些,他那更简单的方法只怕更令结果不堪。
长久的沉默之后,鬼修看着面前的银白僧袍,艰难出声:“好,我与你定下天地誓言。”
“未免施主等的急了,不如就趁着这会儿空闲如何?”僧人又说。
仔细听,其实是可以听出他声线里不同寻常的紧绷,像是处心积虑终于促成一事后的虚脱。
只是鬼修这会儿浑噩,根本无心留意,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起誓姿势的奇怪,很快,立誓的阵法便初见成型,接下来,一人以心血,一人以神魂融以立誓,受天地公证的誓言便成。
僧人的心头血率先滴进阵里,到这个时候,鬼修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也取了一点神魂,眼看事情要成的时候,鬼修脸色微变了一下,点着神魂的那只手猝然收回。
“等等。”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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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生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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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人藏在衣袍下的手一紧,下意识去寻手腕上的东西,面上却未泄露分毫的异样:“怎么?施主又反悔了?”
“我既应了,便不会反悔。”阎心勾着唇,“与你的对弈真是一刻都放松不得,差点被你绕进去了。”
僧人耳尖轻动,故作不解:“此话何意?”
“你只对我限制,若到时候做不到的是你呢?你该当如何?”阎心幽黑的眸子沉沉,为找到反将僧人的机会而露出了一丝的狡黠。
只她眼眶还是红红的,那点狡黠看起来一点气势也无,倒有几分的……
僧人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最后想了想只剩“可爱”许有点搭边。
“你一直盯着我是何意?”阎心鼻尖不满地皱了一下,“你若反悔了也成,我没有你们佛修心狠,只要你在众人面前随我走就行。”
“贫僧从不食言,既已立誓,自当竭力为之。”僧人不着痕迹收回视线,飘远的目光最后定在那一线的白光上,“若贫僧临阵反悔,便随你处置,施主不放心,可一道立进天地誓言里头。”
这个时候,站着阴影里的阎心半点不想要那所谓的放心,恨不得将这词彻底封印,有那么一瞬,阎心也觉得矛盾。
小和尚喜不喜欢她又有什么重要的,她看中的抢来就是,她本就是那个横冲直撞,只喜欢搞破坏的恶种,这没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