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一山比一山高的疯狂思绪倏地褪去,留下复杂的千愁万绪。
她在暴雨中发疯,又在暴雨中结束发疯。
灵愫稍稍推开蔡逯,甩给他一个耳光。
“你神经啊,干嘛亲我?”
她抹了把脸,把血水甩掉。
蔡逯被扇得瞥过头,雨水把他淋得像条落水狗。
这个吻的体验不算好。蔡逯的牙磕到了她的下唇,她脸上的血往下流到俩人的嘴上,鼻腔里充斥着呛人的血腥味。
但也是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将她的理智慢慢拉了回来。
现在,灵愫抬眼看去——
蔡逯身后,有一座血淋淋的小山。
那是座由人头堆成的山,起码有两百个人头。脑袋挨着脑袋放,搬运过程中,有的眼球或者牙齿掉了,有的头皮少了半截。
到处都是碎肉和血花。雷电闪过时,那些死人的眼里也飞快划过一道刺眼的光。
场面很惊悚。
灵愫哂笑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怪不好意思的。”
她把视线往下移,看到蔡逯腹中插着一把剑。
她愣了下。
理智又返回了些。
在不清楚有没有伤到要害之前,这剑断不敢随便拔。
她问:“你还好吗?”
蔡逯垂着脑袋,嘴唇有点发白。
他握住剑柄,宽慰一笑。
“我没事,目前感觉良好。”
他的理智也回来了。
为什么要亲她?
他赶来时,她已经完成了一场屠杀。
暴雨夜,死人村,与一个满脸绝望的姑娘。
那一瞬间,他想她需要支撑,需要一个拥抱。
蔡逯愧疚地说:“我本来想抱你。朝你走来的时候,我没听清你在说什么。之后被捅了几下……”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一脸懵,“之后就亲了。”
他心觉尴尬。那个亲吻是他情绪上头后的劣质产物,现在冷静下来,只觉得自己像个闹笑话的毛头小子。
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下,灵愫居然笑出了声。
“噢,原来你是想做救世主啊。”她敲了敲他的额头,“小狗脑袋,你这是看话本子把脑子看傻了吧。”
毕竟书里就是这样写的。
姑娘绝望时,一男人踏光走来,做她的救赎。
可灵愫不需要。
比起一个浪漫的亲吻,她可能更需要对方帮她把那些尸身的心肝肺都挖出来,卖掉换钱或是喂狗喂猪,物尽其用嘛。
她敛下心神:“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蔡逯回道:“那时赶路途中遇暴雨,我便与下属寻了家客栈歇脚。这期间,分别收到了我爹和你寄来的信。我爹说,太子欲于今夜弑君父,让我行事小心,不要出差错。恰好你又难得给我写信,语气还跟哄小孩一样……”
他的眼眸亮了下,“我就想,要不回来吧?”
又接着说:“回来后,你的几个朋友找到我,说你都给他们写了封信。他们说你不对劲,怕你去做傻事。我就一路打探,最后在这里找到了你。”
听到太子要逼宫弑君父,灵愫心里一惊。
那些血腥的杀戮场面在此刻浮上心头。
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刚才都做了什么疯事。
她杀了蔡连一家,但跑了蔡连他爹。没杀够。
恰好闫弗给她吹耳边风,她巴掌一拍,就夜闯禁中杀了狗皇帝!
不够,仅杀了还不够泄愤!
她还把狗皇帝阉了,鸡飞蛋打那种!
还是不够!
她又拐回来,在半个时辰内,杀了全村共二百二十口人!
难怪在蔡逯说“别怕”的时候,她会浑身发抖。
她还在想,她到底在怕什么?在抖什么?
原来,她是握剑太久,杀人杀到了手脚痉挛。浑身发抖,是她杀累了,也是受惯性指使,还想继续杀下去。
灵愫耷拉起眉,语气有些懊恼:“我想,今夜太子不用再行动了。”
蔡逯不解:“怎么说?”
“因为,我已经先太子一步,把他爹杀了,给他解决了心头之患。”
蔡逯吃惊得瞪大眼。
灵愫无意再把杀戮的细节重复讲一遍,反正事情就是这么一个事情。
屠村,弑君。
都是她在复仇。
她脑里乱得打结,心里堵得憋屈。
方才情绪上头,她就那样把蔡连掐死了。
她是现在才意识到,这桩事情远没那么简单。
蔡连他爹蔡绲跑了,天下之大,要把这一个人挖出来,何其艰难。
然而她又必须把蔡绲抓住,亲自处死,不仅是因蔡绲是她的杀亲仇人,更是因……
有些零碎记忆冲到她脑门,她头疼欲裂,想不顾一切,与谁大吵一架,好把这满心戾气给宣泄出来。
灵愫瞥了眼蔡逯。
要跟蔡逯吵一架吗?
他腹上还插着一把长剑,跟他吵,万一再把他气死了,那她还得多处理一具尸体。
灵愫掐紧手心,将阴暗思绪暂压心头。
她问:“你就一点都不怕我?我可是屠了村又杀掉皇帝的人。”
蔡逯摇摇头:“倘若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做。只是我没有你这样的实力……”
他一直都知道,单论武功而言,她简直能轻松碾压他。可知道归知道,现在亲眼目睹后,内心还是受了不少冲击。
他不愿承认,仿佛只要承认就显得他很娇气。
可实际上,这种遍地肉糜,人头堆满,尸横遍野的血腥场面,还是让他身心不适想呕吐。
但他装得很好。
灵愫把他扯到某一家院门前的屋檐下避雨。
她问:“你现在已经见到我了,我没受伤,人好好的。你怎么还不走呢?”
蔡逯回:“想跟你说会儿话,说什么都行。”他又反问:“你怎么也不走?”
她指了指院里的尸体,“我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反正禁军他们也抓不到我,我待够就回去。”
蔡逯侧眸看她。
灯笼染了血,洒下来的灯光黄与红交织,阴森森的,像来到了阴曹地府。
她就待在这阴曹地府一般的环境里,泰然自若。
她把一条衣片撕下,拧干血水,绑在被划伤的手上,当绷带用。她手指翻飞,灵活地将衣片系成结,又用牙咬掉多余的线头。
动作熟稔流畅,像做过无数次。
做完这些,她又捧了把雨水,往脸上一扑,洗掉所有血点泥点。
她还想把剑擦一擦,却突然想起,剑插在蔡逯身上。
“你赶快回去吧。”她说,“找个大夫,给你疗伤。这把剑,拔出来就扔了吧。刃都卷了,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蔡逯脸侧也沾了点血。不是他的,也不是她的,而是那些死人的。
灵愫从身上再撕下一个布条,攥成手帕的模样,俯过身,把他脸上的血点擦掉。
无意间,俩人对视一眼。
蔡逯看起来,比她更失魂落魄。
他的精气神很不对劲,但她一时又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他突然说了句:“你是不是很恨我?”
灵愫否认,“咱俩无冤无仇的,我干嘛恨你?爱与恨都是很消耗人情绪的,尤其是恨。多恨一个人,就代表自己多一份无能。”
她想了想,“你是指蔡连那事么?你放心,我不会因这事恨你。”
她说:“这事想起来就很可笑。那时,你还在辽国求学,蔡相与夫人离蔡连他们有八百里远,连蔡连是哪条狗都不清楚。你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大概是都姓‘蔡’吧。”
可就是这么可笑的一件事,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越拔,反而扎得越深。
她说:“最初,我的确有怀疑过你家的人。甚至还想过,要不把你和你爹娘都虏来囚禁,严刑拷打,不问出个好歹就不放你们回去。只是这方法太过冒险……”
她撞了撞蔡逯的肩,“你们一家三口的心眼,都在你爹身上。论心机,我想彼时的我,玩不过一个老狐狸政客。”
“所以啊,你也别有愧疚感。此事与你无关。”她说,“现在你知道了,最初我对你示好,只是想接近你,利用你,顺利拿到卷宗而已。”
说这话,她原本是想撵蔡逯走的。
她暗示他:我对你只有利用,现在利用完了,你可以滚了!
可蔡逯听过,反倒离她更近。
蔡逯出声道:“我第一次见你杀红了眼,第一次了解你的真正想法。我以为我会有各种情绪,可能会郁闷、气愤、委屈。可现在却是,我只想跟你再待一会儿。别赶我走,就待一会儿。”
灵愫看向蔡逯,眼神复杂。
蔡逯在这段不健康的关系中越陷越深,这意味着他会越来越黏她。
她不喜把关系处得牢靠,到时甩都甩不掉,当真令人心烦。所以就想着怎么把话说开,让他早点远离她。
可当下,她实在太累,精神高度紧绷,肢体痉挛发抖,她没有精力再去打感情牌,苦口婆心劝他。
不走就不走吧,反正等她去了苗疆,他们也见不了几面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说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易老爷是进士出身,可他性情耿直,得罪了很多人,最终被贬到老家石溪县做县令。当时易家主仆数口,都是易氏宗亲。从前大家就亲近,如今住在同一府邸下,联络更是紧密。”
“易老爷和我爹易管家,都是在该当爷的年纪才当了爹。小姐很早就去私塾念书,顺便把我也带了过去。那个时候,她坐在屋里写字,我闲不住,就跑到外面捉鸡逗狗。”
“厨房的大婶总爱把饭菜做咸,所以有个‘盐王爷’的绰号。我娘给这大婶打下手,她们一帮妇人,总爱一边择菜,一边聊八卦。夫人就爱听这些爱恨滔天的八卦,挤到仆人中间听,拿捧瓜子能磕一天。”
……
说起从前,她的语气也软了几分。
家生变故时,她才四岁。按说过去这么多年,这些回忆都该忘得差不多了才是。可她却记得特别清楚,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在昨天刚发生一样。
可当把这些幼时记忆说给蔡逯听时,她又觉得这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久远不可及。
絮叨这一堆话时,蔡逯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好像没了。
灵愫朝他淡然一笑,“你不必这样小心翼翼,也不必寻思什么话来安慰我。我说给你听,就只是想给你听,没什么别的深意。”
她说:“就当听了一段故事好了。”
她有意撇开苦痛不讲,只是讲着轻松日常。
可余光扫过,却发现蔡逯偷偷抹了把眼泪。
她不懂蔡逯是何种心情,不懂他为什么要哭。他好奇怪,明明她讲得那么轻松,可他却听得潸然泪下。
她接着讲了个笑话。
虽然她的语气平淡,但讲完,她自己却捧腹大笑。她瞥了眼蔡逯,蔡逯就立即捂着腹上的伤口笑了起来。
是吧,他肯定也觉得好笑。
笑到最后,她侧目看去,发现蔡逯双手抱膝,笑得直不起腰,双肩剧烈颤抖。
灵愫又笑了阵:“你腹上还插了把剑……噗哈哈哈……这个姿势真的不会压到伤口么?”
蔡逯还是保持那个姿势,“笑”得喘不上气。
这一刻,灵愫以为他们俩在同频大笑。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想明白。
其实蔡逯是在哭。
肩膀抖得那么厉害,“笑”里夹着明显的哭腔,那分明是在哭。
因为他心疼她,可却又无能为力。
然而在当下,她还不懂,原来蔡逯这种怪异的情绪叫做“心疼”。
她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喂,我们都该走了。”
后来,他就插着把剑,踉踉跄跄地走了。
同时,也把她那份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平静带走了。
*
灵愫回到家院,推开门,见阁主一脸阴沉地站在屋檐底下等着她。
灵愫赶忙跑过去,“先听我说,我们现在必须去苗疆,当年还有个……”
阁主笑得比三九天的冰霜还冷。
他猛地把收拾好的包袱扔到院外的地上,溅起几层水花。
“去苗疆?我看去地府走一趟还差不多!”
他扯起她的胳膊往屋里带,“砰”地带上门。
“你出息了啊,都敢闯皇宫杀皇帝了?!走之前怎么说的,不杀不该杀且不能杀的人!你不答应了么,现在又做了什么?”
“那可是皇帝,那是万岁万岁万万岁!你以为他是一头野猪啊,想杀就能杀?他是我们万不能杀之人!就算太子夺位,要弑父弑君,那都是皇家的事,我们来插什么手?!你以为你是神仙,杀皇帝像吃饭那么简单?”
“还有,复仇就复仇,屠村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你前脚刚走,后脚禁军和衙役就去那村抓你了么!你知道我派去多少杀手,动用多少人脉,找了多少关系,才把那一帮人拦截下来,好叫你逃之夭夭么!”
“是,你是杀爽了,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之后,我得花多少精力去处理后事!有没有想过,你又该怎么脱身?”
原本灵愫就想吵架,只不过刚才在蔡逯面前,她刻意压着心头的火。
现在回了家,想说要紧事,却被阁主叽里呱啦一顿贬低,她的火气一下就猛窜三丈高。
她捋起衣袖,“想吵架是吧?好,那我就跟你吵!”
她掏出几张早被雨水洇透的纸,甩阁主身上。
“你以为我是一时兴起去屠村?我告诉你,我早把这村调查个底朝天了!这个村的男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个村的女人,拐卖孩童,把好好的孩子打残去街上充当乞丐赚钱!这个村的老人,以奸.淫幼童为乐!这个村的小孩,以虐待猫狗为乐!”
“他们的罪行罄竹难书!用好几张纸都写不下!但凡有一个好人,我都不会把人全杀了!”
“一群仗势欺人的败类,活着也是毒瘤,杀了倒还算便宜他们了!地方衙门难道不该感谢我为民除害?”
“至于弑君……呵,我这难道不是帮了太子一个大忙?现在他甚至不必行动,就能顺利即位,还能趁机充当孝子贤君,把这大逆不道的罪名扣在别人头上!我只不过是把他们想做但不敢做的事,搬在明面上做了而已!”
“当年若不是那皇帝突然要说去石溪山封禅,我家被灭门的消息也不会被压得那么快,也不至于此后几年,都没人敢提!”
说完这一连串话,灵愫连连咳嗽,只觉喊得过多,现在头脑缺氧,差点栽倒。
她猛灌几大口茶水,顺了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