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转弯就在眼前,张文华慢下来,等到马小霞的车灯从后方跟上来时,他开窗在弯道路面撒下几枚铁蒺藜,迅速通过。
开出去没多远,身后传来爆胎的巨响,继而是急刹车和撞击的声音,张文华把车停进路下小道,迅速回到现场捡起剩余的铁蒺藜,沿着冲撞痕迹走进路旁的乱树丛。
如他期待的那样,马小霞的车子失去控制后冲下路旁的斜坡,翻在茂密的乱树丛里,气囊全部爆开,人也因为惊慌失措而呆滞。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拉开车门,唤了一声“碎光”,待马小霞转过头,再用沾满迷药的毛巾堵住其口鼻,短短几秒钟马小霞就晕了。
目前为止,这是一宗因为村民不小心掉落铁蒺藜而引发的交通事故,但张文华不能在这里杀死马小霞,再高明的杀人手法也瞒不过法医,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马小霞永远消失,让车祸的当事人不知去向。
车子变形不是很严重,他打开后备箱,看到大行李箱和兜子都还在,里面的东西洒了出来,翻找一下,顺利找到马小霞的平板电脑——看到王守根帮马小霞搬东西时他就想到马小霞应该是提前收拾好了出租屋里的东西,这样省去了他再回去处理物证的麻烦——他觉得这几次杀人老天都很帮忙。
他把电脑关机,又把马小霞的手机关机,趿拉马小霞的鞋子背着马小霞走出乱树丛进入玉米地,然后穿过玉米地,走到停车的那条小道,将马小霞放在车后座,用给王逍遥父母买的东西盖住。期间有一辆车从路上经过,天太黑,并未注意到路边的异常。
乱树丛的地面和小道的地面都很硬,无法留下脚印,马小霞的鞋印留在了松软的玉米地中,这样事后警察调查会怀疑马小霞是在车祸后极度慌张的情况下求助去,然后下落不明。
张文华知道,其实世界上并没有多少天衣无缝的杀人手段,但有沉着冷静的杀手心态,只要凶手有足够的胆量做好预谋并在事后耐心处理痕迹,不让警察拼凑出完整的犯罪过程,破案就会很困难。
大山里空气纯净,璀璨星河横贯夜空,连绵不绝的山峰在天边凸显出来,苍凉而壮丽。
张文华点燃一支烟,回想起小时候自己经常会在被母亲责骂之后坐在窗前呆呆地仰望星空,迫切希望自己能快点长大,找到一条通往世界尽头的路,现在他长大了,可是年少时的错误却将他逼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就像此时,路从车灯前方的黑暗中一点点显现出来,他只能继续走下去,别无选择。
等到合适的时间,张文华给自己的手机开机,发布出之前保留的那条朋友圈。这样一来,这条朋友圈会显示之前的定位,但是时间显示的是现在的时间。
车子最终停在距离车祸现场七十多公里的老城水库边上,那里有一条被荒废的小路,通往水库深处的深水区。张文华隐藏好汽车,背着马小霞穿过树林,抵达水边。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马小霞身上绑些石头沉进水底,让她溺死,但走到此处,他看到岸边的野草中有一条生锈破底的铁皮船,于是又改变主意,把船推下水,把马小霞放在船上,用绳子将其四肢固定在船边的把手上,缓缓划向水更深的地方。
张文华曾在网上看到一条很有意思的言论,说几乎每一座城市的每一个水库下面都有来路不明的尸骨,每一具尸骨都牵扯到一桩不为人知的罪恶,只要把水库的水放干,就能找到尸骨,但没有人会为那些尸骨劳神费力,所以正义并不是人的终极追求。
船底一直在漏水,慢慢向下沉,距离岸边差不多三十米后,张文华相继把马小霞的平板电脑和手机丢进水里,见水深差不多了,便决定把船弄翻,自己游回去。
他抓住长命锁的链子,喃喃道:“你这样的人不配长命百岁,跟王逍遥到下面团聚吧!”
说完,他用力一拽,把链子拽断,丢失多年的长命锁终于回到了主人身边,可是刹那间,他感觉手感不对,摊手一看,那并不是长命锁,而是一块跟长命锁大小差不多的祥云形银坠。
错愕间,马小霞微微睁开眼,吃力地问:“是文华吗……我这是在哪……我是不是撞车了……”
“长命锁在哪?”张文华暴怒。
“什么长命锁……”马小霞的大脑还处于麻醉状态,口齿不清,双眼失焦。
“装他妈什么糊涂!我的长命锁,在李萱源身上,你拿到了,一直在勒索我!”
“我听不懂……”
“不说我就掐死你!”张文华掐住马小霞的脖子。
“别这样……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马小霞尝试挣脱束缚坐起来,可动了一下便放弃了。她浑身的每一寸肌肉都绵软无力。
“那我提醒你一下,”张文华的五官挤在一起,“碎光落满身是你吧?把我骗到楼上让人偷走我的钱又找人来捉奸的是你吧?”
“碎……我没偷钱……我想向你借钱帮王大伯还债最后为他们做点事……一直不好意思开口……最后被你看出来了……”
“在我面前编故事你太嫩了。我问你,你为什么打电话让那几个流氓上去?”
“流……不是我……他们是白勇的朋友……是李玉竹骗他们说自己在我那……他们才去的……玉竹她总是……”
“还他妈骗人!你打的电话我都听见了,是你让他们上去的,而且好端端的你洗澡干什么?”
“我没有……”马小霞的眼中流出泪光,不是害怕,而是解释不清的委屈,这委屈也激发出更多力量,“我是打给逍遥的父母……我本来只想少借一点……但你准备了那么多……我又拿不准主意……所以想让他们当面跟你说……昨天下午我把他们接到市里的一个亲戚家去借钱……人家没借……他们很难过……我知道你是好人……不想让他们知道你在帮他们……可如果他们不知道钱的来源……肯定不会收的……而且……而且……说了你别生气……你一直盯着我胸口看……我以为……我害怕自己不敢拒绝你……所以……想偷偷打给他们让他们过去……”
“那你今天回杏花屯干什么去了?”
“送他们回家……昨晚发生那样的事……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所以先送他们回来……我再想办法找你……文华……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张文华的手慢慢松了,他再看看手里的“长命锁”,怅然瘫坐在船底。
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历尽千辛万苦走完旅途,却发现从根儿上就走错了方向。
他看得出,马小霞没有说谎,按照马小霞的说法把所有事情串在一起也没有破绽。
这才是事实,马小霞之前所有的心事重重、所有的琢磨与躲闪、所有的欲言又止,不过是一个木讷呆板的人在向一个不很熟悉的人开口借钱时自尊心的犹豫挣扎。
船底的水更深了,渐渐淹过马小霞的耳朵,她虚弱地移动手指触碰张文华,“文华……我头疼……感觉身边好多水……帮忙把我送去医院可以吗……
她该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啊!默默地在小县城里工作,照顾着王逍遥的父母,等待王逍遥那个浪子回来娶她,王逍遥死了,她没有抽身而去,而是想尽一切办法帮王逍遥承担那笔债务。她把从来没有亲情基础的李萱源当成亲妹妹,看望她,陪伴她,并尝试给她治病,丝毫不在意李萱源是个神经病,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报她。她把李玉竹当成好朋友,陪衬着她,即便李玉竹把她扫地出门,她刚刚提到李玉竹时语气里依旧是理解和包容……
可是,能放了她吗?她清醒后一定会轻而易举地发现这件事是他的预谋,也很容易就能从刚才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李萱源和王逍遥的事都跟他有关系,她若是活着,他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水淹没马小霞的嘴和鼻孔,她不住吐出气泡,最后的求生欲迫使她勾起 四肢奋力抗争,船左摇右晃。
张文华跪在水里,再次用手扼住她的喉咙,把她的脸按到水下,看着她的表情由扭曲到茫然再到静止,看着她的眼神从慌乱到不解再到绝望。
他猜想,可能她意识消失的那一刻都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误会让一个她认为那么好心的人狠心杀了她。
船沉了,沉重的铁皮拖着马小霞消失在水底,张文华如一具行尸走肉向岸边游去。
这次杀人跟以往每一次都不同,他亲眼看见一个人从活着到死亡的过程,看见一个与世无争的无辜生命终结在自己手里,这让他清晰认识到自己到底是个多么残忍的人,或者已不配称为人,这种自我认知深深地震撼着他。
水越发沉重,好像水下有无数只手在撕扯他,他拼命摆动四肢推开水面,大脑却也开始昏沉,他想也许是迷药不小心影响了他,使出最后一口力气游到岸边。
朦胧的视线里,眼前是一道一米多高的石壁,好像凭空出现的一堵灰白的墙,他疑惑地朝墙左右望望,发现慌乱中自己游错了方向,这里距离下水地点偏了二十多米。
他没有体力了,双脚开始抽筋,最后四肢完全不受控制,身体自发扑腾出水花。
要死了吗?遭到报应了吗?再也见不到杉杉了吗?绝望之际,一条树藤从石壁上方的树丛里抛下来,他抓住,将其缠在胳膊上,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第25章 天养之人
车上,光头面带笑意地告诉张文华最开始父母给他取名的时候不叫郝天养,叫郝大光。他小时候特别喜欢逞能,别人不敢干的事儿他全敢干,有一次,他和几个小孩用鞭炮炸别人家的牛屁眼,没想到把牛炸毛了,冲破牛圈,满大街追他们。
他们一边跑,一个小孩就跟他说:“你不是一直说自己胆儿最大吗?现在怎么跟我们一样跑呢?”
他一想的确是这样,突然回头面对疯牛站住,疯牛蒙了片刻,冲上来甩头一拱就把他高高挑起,摔在柴火垛上。他在空中时感觉牛角把他刺穿了,心想这下玩大了,捂着肚子等死。
半个多小时,孩子们领回来一群大人把他围住,他老爸把他从柴火垛上提溜下来发现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只有肚子上有一个很小的红印子。他原地蹦了蹦,又跑了跑,感觉好极了。他爸放心不下,连夜找一辆马车把他送到县里的医院瞧大夫,大夫给拍了透视片儿,琢磨半晌说别的毛病没有,就是胆比正常尺寸大。
后来长大一点,他看上了隔壁村的二丫,那时候收音机里流行一首歌:太阳出来爬山坡,爬到山坡想唱歌,歌声唱给我妹妹听,听得妹妹乐呵呵……
二丫看到谁都乐呵呵,就看到他不乐呵呵,他想可能是自己没唱歌的原因,就在一天早晨起早爬上二丫上学路上必经的山坡,待二丫推着自行车出现在山脚下,他立刻气沉丹田开始唱,但那一刻太阳真的出来了,刺得他眼睛痛,他转变方向避开阳光,脚下踩空,顺着山坡滚了下来。
那座山是一座石头山,由带气孔的那种石头包着很多大小不一的圆石头构成,山上长不了草也长不了大树,只在石头缝里生出一些带刺的小山杏树,他着陆时浑身像血葫芦一样,人也晕了过去。
二丫听见动静,还以为是野猪下山了,蹬着车就跑。那一整天下来,很多人和马车从路边过,都没有发现他,最后还是二丫放学回家想起早晨的动静,到沟里看到了“野猪”的真面目。
又是马车给他送到县医院,又是上次那个大夫,给拔净了身上的刺,一通化验照相,屁事儿没有,大夫数落他爸:“你看我上回就告诉你这孩子胆儿肥,你平时咋不多看着点儿呢?”
在那以后不久,村里去了一个打板算命的,他爸觉得他三天两头遇到危险可能是犯什么忌讳,把算命的请到家里给他算。算命的看了他的生辰八字,又看了面相,告诉他爸这是老天爷养的人,谁也拦不住他作祸,但凡事都能遇难成祥,唯有一个缺点是这个名字取得不太吉利,长大了攒不住钱。按照常规来讲,他爸应该请算命的赐个吉利的名字,这也是算命的赚钱之处,可他爸老奸巨猾,硬是没问,在饭点儿之前把算命的给请走了。之后他爸在屋里憋了三天,再出来他的名字就变成了郝天养。
光头说:“你就说算命这玩意儿准不准吧,那天你给我弄下去那悬崖,少说有五六十米高,铅球掉下去都得摔变形,可老子的衣服挂在树枝上缓了一下,树下边还是个大泥坑子,老子愣是没事儿。”
听到这,张文华终于确定身边这玩意儿不是鬼,但是产生了一种比见鬼更深的恐惧,尤其是他注意到,光头右边脑壳上多了一个铜钱儿大小的凹坑,每次说话都会随着脉搏一起上下鼓动。
光头甩了甩脖子说:“没事儿,我拍片儿了,大夫说那地方脑瓜骨摔掉茬儿了,我没啥感觉就没治。”
张文华又看了看光头外套里怀里揣着的枪,哆哆嗦嗦地问:“你要带我上哪去?”
光头道:“这话问的真不够哥们儿,哥哥我大难不死,你当兄弟的不请我喝点儿酒吃个喜儿吗?”
张文华接受不了一个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不死,也接受不了一个头骨出现破损的人在自己身边滔滔不绝地讲话,这种诡异力量让他丧失了再跟光头斗的勇气,只能乖乖跟着。
光头没用指路便把车开到了李玉竹家那个小区外,他们在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一些酒和现成的下酒菜回到屋里。
光头不把自己当外人,穿鞋进屋,随地吐痰,搬动桌子寻找碗筷,短短十分钟,客厅里便一片狼藉。
张文华全无胃口,愣愣地看着光头大快朵颐,担心光头随时会站起来把他掐死。
光头放下手里的半张猪脸,用满是油的手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兄弟,报仇是小孩儿干的事儿,咱们江湖人得以德报怨,吃点儿补补,杀人多累挺。”
随后,张文华了解到,光头从悬崖下爬出去之后第一时间不是去医院,而是去兵工厂的地下室转了一圈,确认那里没有秘密基地才回到市里就医,从医院出来,他就开始跟踪夏杉杉,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倒是从她跟张文华视频时了解到张文华到了一个叫三道河老城的地方——那天夏杉杉说“你每次接我回家我们都手牵手走过这条小路”时,光头就在夏杉杉身后,他一想朋友不在家,如果偷偷搞了朋友的女人不太仗义,就来到三道河。他暗中跟踪张文华想看他搞什么名堂,昨天晚上的陌生电话是他打的,巷子里那两枪也是他放的。
说完,他把自己的枪拍在饭桌上,“我够朋友吧兄弟?这地方咱人生地不熟,要不然我昨天那两枪就不照腿上打了。”
张文华越听越感觉光头像个恶鬼,心底一阵阵发寒,“谢谢你救了我……救了我两次,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光头从嗓子里卡出一块骨头吐到远处,“你这人是他妈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我为你做这么多事就不能是因为感情?张口闭口想得到什么,再仗义的人跟你也他妈处不了。”
张文华不语。从所作所为来讲,光头的确够仗义,可他不相信光头是为了仗义而仗义。
光头掫了一口酒,翘起二郎腿,点着一支烟,继续说:“不过话说回来,兄弟你是个天生的杀手,杀我那次和今晚这次都够绝,我夸的可不单单是你杀人的手法,还有你善后的冷静,这么跟你说吧,我在道儿上不是没见过手里有人命的,他们杀人之后多少都慌,谁也做不到像你这么……哎有个成语叫啥来着……对了,从容不‘百’。但是兄弟,你杀我这人渣我能理解,为啥对那如花似玉的姑娘下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