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芦笙听见这话,一下子端起腰来,“我哭我亲娘,干你什么事?犯不着你来管!她没有媳妇孝顺就罢了,还不准做女儿的孝顺她么?!”
池镜并志远跪在旁边,他瞟了眼志远,志远吓了一跳,忙起身绕到这头来拉芦笙,“听三嫂的话,你先回房去歇着,这里还有我代你尽孝。”
芦笙又甩开他的手,“要你这窝囊废来多嘴!”
弄得志远脸上一片难堪的表情,站在她旁边,那腰杆一时直起来不是,再弯下去也不是。
后来还是池镜发了话,冷着声气,“将姑娘搀回房去。”
也不知对谁说的,横竖芦笙没敢再闹了,丫头们左右一架,将她提起来,一面劝着一面扶着她回院去。这里三人又跪了一会,及至兆林翠华过来接替,才得回房去。
今日晚饭吃的早,因午晌太忙,好些人都没赶得上吃午饭。池镜并志远兆林几个都往外头款待赶来帮忙的相公们,玉漏一人在屋里用饭。
一看饭菜摆上来,玉漏便吩咐翡儿和金宝,“去里头请汪姨妈和五姑娘一道来吃。”
金宝道:“她们已给老太太请过去那边用饭了,你快自用吧,吃完饭还要到芦花馆内给大家分派事情呢。”
玉漏也乐得不听见芦笙哭,那会在灵前,分明是为她好,偏这没眼色的蠢丫头还要和她顶。回来又听见她在后头哭个不停,她原想去安慰的,转头一想灵前芦笙说的那些话,只怕安慰不成,还要反过来怪是她伺候燕太太不周呢,因此没去。
怪也怪不着她,她虽是做媳妇的,可谁会想到燕太太会想不开?虽然说起来有缘故,谁能防着?连那屋里的下人也是早上才发现。
她想着燕太太那张面孔,有些吃不下,随便吃了两口就坐到榻上去吃茶,一看满桌的好菜,只叫金宝她们去吃。
丁香素日最不爱看她脸色的人,今日也没好冒然去坐,仍立在旁边,戳了戳金宝的背。
金宝领会意思,上前劝玉漏道:“你再用些,三爷出去时特地叫厨房里做了这些好菜,都是你素日爱吃的。”说着向她挤一挤眼睛,笑嘻嘻地,“好像是有孕了吧?”
玉漏嗔她一眼,“谁告诉你的?”
“才刚听丁香说的,三爷叫去库房里支取燕窝。又看这一桌子菜,比往日多了三样,都是三爷出去时吩咐的。我们三个暗里一合计,八成是有了,你前几日不是没胃口,还说是天热呢。”
玉漏睃了三人一眼,“别瞎在外头说,没谱子的事。好了,不要假客气了,快去坐着吃饭吧。”
她们坐到桌旁去,金宝复问:“你真不再吃点了?仔细一会忙起来又饿。”
“这时候谁还吃得下?”玉漏端着茶咕哝,“就是吃得下也要装吃不下的样子,哪有婆婆刚死,做媳妇的就在这里大吃大喝的?”
丁香端起碗摇头,“也真是想不到。其实也有些征兆,前头太太成日把自己关在屋里,老是闷闷不乐的。你们早上没在不知道,还是端水的丫头疑惑怎么这时候还不见起来,推门进去看见吓得魂都没了。”
玉漏问:“昨日屋里值夜的丫头呢?难道没发现?”
金宝道:“昨夜该是云姐姐在屋里当值,偏二更天的时候,她嫂子来敲这院门,我去开的,说是她哥哥突然得绞肠痧,叫她出去。原该换个丫头去替她在太太屋里当值的,可太太自己说,这会都歇下了,就不必叫人了,她夜里本来也不要怎么伺候。只怕就是趁这个屋里没人的空子,这才——”
丁香接嘴道:“恐怕早就有这个想头了。”
说是说燕太太近来精神头不对,也是众目俱瞻,玉漏却总觉得蹊跷,别人不知道燕太太和芦笙的事,以为单是为偷盗银子。可她是知道一些的,虽然只是和池镜的猜测,不过这会燕太太一死,倒像坐实了。可是她早不死晚不死,这会忙着死什么?
翡儿只听着几人说,并不插话,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只待玉漏吃完茶进屋换头上系的孝巾的工夫,她跟着进来,又在帘下向外哨探了须臾,才丢下帘子走到妆台前。
玉漏在镜里就看见她过分谨慎小心的行动,料她有话要说,便低声问:“有什么事?”
翡儿一壁替她解头上的白巾子,一壁看着镜中她的脸色,“我有些话,不知该不该回奶奶。”
“你只管说。”
“昨夜三爷和奶奶不在家,这屋里是金宝和丁香值守,我就在自己屋里睡。金宝说二更天云姐姐的嫂子来叫门,我也是听见的。可她不知道,四更上下的时候,又来了人,是我给开的门。”
“四更天?”玉漏太阳穴跳了下,“谁?”
“是卢妈妈和全妈妈,还有老太太院里的两个婆子。”
这就怪了,卢妈妈素日不大进府来,怎么深更半夜的进来了?玉漏楞了片刻神,一看镜中,和翡儿两个脸上都有些发白,只怕翡儿也联想到些什么。
玉漏忙扭头,“这事你和第三个人说过没有?”
“我哪敢呐?”翡儿绞紧了那白孝巾,“我给她们开门的时候,卢妈妈就问,院里人都歇下了没有,我说都歇了,她又塞给我十两银子,叫我只当是发了个梦,不许对人提起她们来的事。我一听这话,就没敢问她们来做什么,只看着她们悄悄进了后头院里去。我在屋里掐算了时辰,她们进去也就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就出来了。”
玉漏吓得失语半日,翡儿窥着她的脸,猜她想的一定和她最初想的一样,便又道:“她们走后,我暗暗到洞门底下瞧过,看见里头正屋卧房里亮着灯,太太倒还没事,还在屋里走动呢。”
人不是她们杀的,玉漏松了口气,不过心仍旧打着冷颤,就不是她们杀的,也是她们逼她去死的。否则哪有这样凑巧,她们半夜三更过来一趟,次日一早燕太太就想不开吊死了。
自然这事情不能对任何人说起,玉漏回过神来又攥紧了翡儿的手嘱咐,“她们说得对,你就权当是夜里发梦,可不许再和别人说,否则连你的性命也关系着。”
翡儿忙不迭点头,“奶奶放心,除了您,谁也不知道。”
可想想还是奇怪,老太太就不怕这丫头守不住嘴对她和池镜说?还是根本不怕他们知道,因为心里清楚,就是他们知道了,也一样守口如瓶?
果然素日他们看着她,她也在背后看着他们,也许正因为彼此这一份无言的了解,才使她对他们比对别人有更深的信任?
这事先也没对池镜说,只压在她自己心上。压过几日,也不如起初那样不安了,只是有些怕给老太太看出来。
老太太倒从未试探过她一句,仿佛她知道与不知道都不要紧,料定她和池镜都不会张扬。待她和池镜都还和从前一样。
这日头七刚过,汪姨妈要先回家去一趟,老太太便叫了玉漏去商议,“你太太先前预备抬去汪家那一千八百两银子还押在我这里的,你记不记得?”
玉漏冷不丁吓了一跳,难道是试探?她竭力微笑着点头,“自然记得
。”
“你脸色怎么不大好?”老太太忽将话锋一转,眼睛斜到她面上来,“我看你这几日有些不对,难不成是累的?”
“累也是有的。”玉漏顿了顿,又说:“还有上回我娘疑心说我有了身孕。她这一疑心不要紧,连我也觉得不对起来。”
老太太诧异片刻,眼里登时迸出点光彩,“怪道我听说镜儿到库房里支燕窝。”
玉漏忙给她碗里布菜,陪着笑,“燕窝的事我是忙忘了,还没来得及回老太太呢。”
“这个不打紧。”老太太急着提着箸儿摇撼几下,“请太医瞧过没有?”
“还不得空呢,您瞧家里人来人往的。我想着等忙过这一阵,先看行不行经再说,要是行了经,就不必请太医了,免得大家白高兴一场。”
老太太点点头,“这也是,先乱嚷起来,反倒不好。不过你要当心点,真要有了身子,是劳累不得的。所以我想着,停灵也就停足半月好了,这时节天气大,也经不住久放,等再过七.八天,就送殡吧。等忙完你先好好歇几日,这一向实在是没办法,二奶奶太不中用了,还亏媛姐帮你照应着,要放大奶奶一个人,也是不行的。”
“老太太放心,我身上不要紧,也没觉得哪里不自在的,不过是疲累点。”玉漏松懈下来,又问起前话:“老太太才刚说那一千八百两银子,是想作何打算呢?”
老太太十分体贴,不叫她布菜了,指她旁边坐下,“汪姨妈不是要回家去嚜,我想着那银子就叫她带回去,还是算芦笙的嫁妆。这时候人都没了,咱们还计较那些做什么?这想必也是你太太的意思。”
玉漏窥着她脸上和蔼的表情,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到底最会作样子的是她,前头那样大张旗鼓地捉贼,这时候又说不计较。想到此节,灵光一动,忽然明白为什么要放任流言蜚语判定燕太太是贼。只有这样,燕太太“寻短见”才寻得合情合理。
原来早就不打算给她命活了,难怪那天劝他们在娘家多住几日也不要紧,就是拣这个空子。
“你的意思呢?”
玉漏忙回神笑道:“到底还是老太太宽宏大量,不管那是库里的钱还是老爷当初留下的,老太太都不问了,我们还问什么?就给五妹妹带去吧,正好汪姨妈还在这里,当面点清楚给她抬了去,也不怕他们将来不认帐。”
“嗳,我就是这样想。你太太当初也笨,要送银子不大大方方的送,半夜三更的抬去,将来汪家不认,吃亏的还不是她和芦笙。我当时也是想到这点,才给她拦了下来。”
要是燕太太还活着,又少不得要谢她一回了。她就是有这本事,做了对不起人的事,人家也迫不得已要谢她,她永远赢得面子上的胜利。
或者就是拿银子和燕太太达成的协定,只要她死,银子归了芦笙,将来芦笙也还是池家走出去的五小姐,池家仍会庇护她。她不得不去死,即便此刻不答应,将来老太太也还有整治她们母女的手段,倒是这样的条件还算优渥。
不过这些都是玉漏的猜测,她始终没能在老太太面上窥到真相。
银子还是给汪家抬了去,芦笙那日来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待她的态度缓和了许多,蘸着眼泪道:“你母亲屋里留下的那些人,要么是看着你长大的,要么是陪着你长大的,如今你母亲不在了,就让她们跟着你去,我听你婆婆说,你们家里也正打算着买几个下人,这正好了。”
后头几间屋子蓦地空出来,老太太便叫来池镜吩咐,“往后你和你媳妇就搬到后头去住,前头那几间屋子,将来留给你儿子住。这孩子一生下来,又要添奶母丫头好些人,房子不大哪里行。”
玉漏推辞道:“孩子的事还没准呢。”
老太太看她一眼,向池镜皱起鼻子笑,“她不好意思了。要我的眼睛看,就是有了。”
池镜在旁陪笑道:“老太太的眼光自然毒辣,一看一个准。”
老太太笑着点头,“就是这回没有也没什么,早晚是要有的,房子早预备在那里也没什么不好,免得将来装潢起来麻烦。我看等后日送了殡,就把那屋子重新刷一遍,到底死过人的屋子晦气,里头的家具也不能使了,你们现今用着的那些家具搬到后头去。”
玉漏见她打定了主意,没好再推,只得应下来,心里却有点成了帮凶的感觉。
第104章 结同心(十二)
夜里狂风入帘,雷声大作,像有场暴雨要下,丫头们把门窗关好才各自去歇了。
关上窗又闷,电光在窗户上劈过,轰隆轰隆吵得人不得睡觉。玉漏在榻上摇着扇子,等着雨下下来。一会池镜从小书房里进来,见她在榻上发呆,走来问:“怎么不去床上睡着?”
“睡不着。几更了?”
“总有二更了。”他去换了个三头烛台来搁在炕桌上,“后日送殡,这两日来的客又多起来了,你还不早歇息,哪里有精神迎待?”
好像听说凤家一直没人来,玉漏想问又没问,放下纨扇呷了口茶,“今日老太太说叫咱们搬到后头去住,你怎么想?”
池镜吁着气歪倒在她旁边,胳膊枕到脑后去,“这样也好,后面那几间屋子比咱们前头这几间屋子都大,横竖父亲也不大回南京来。”
“后头刚死过人,你心里没什么?”
“像咱们这样的老宅子,哪间屋子没死过人?”
“可太太是吊死的。”
“怎么死都是死。”池镜伸出条胳膊掐她的腮,“你要是怕有什么屈死鬼,趁着和尚道士在这里,可以叫他们做场法事。或者请姑妈来念几遍经也使得。”
听这口气,好像他也疑心燕太太并不是存心寻死,但他不闻不问,那苍白的脸上的笑颜一样悠闲自在。老太太就是拿准了他们都会是这态度,所以才不怕他们知道。
她忽然对彼此有种无力和灰心,觉得他和自己身上都缺乏一股人情味,不明白是几时丧失的,还是生来就没有?不过就连汪姨妈和芦笙得了银子和那些下人也十分高兴,前头那几日分明哭得要断气的样子。思及此,低头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