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是不知道这案子是兆林背地里使黑手,昨日听说了,也没过分惊骇,反正池家的人什么事做不出?好在老天有眼,兆林丢了官,挨了打,发配四川,老太太早上还特地叫了她去说:“你大哥一贯是个混货行子,一时猪油蒙了心,现今朝廷已罚过他了,我也打过他了,你不要放在心上,都是一家人。”
既是安慰,也是把自己撇清。
络娴只是坐在椅上一言不发,彻底寒了心,谁拿她当一家人?
却不能对老太太发脾气,只好来找翠华撒气。也知道翠华根本不会理她,但就是心有不甘。她说:“是我傻,净是给自己家里人耍得团团转!”原是打算要骂人的,自己也没想到,此话一出,竟然想哭。
“这事我也是昨天才晓得,二奶奶别生气,我代大爷给你赔个不是。”翠华陪着笑脸,朝瑞雪递了个颜色。
一时瑞雪去拿了个沉甸甸的包袱回来,翠华接过去,放在炕桌上,“我晓得先前为这事,凤家花了些钱,我这里有五百两银子,二奶奶拿了去交给你二嫂,算是我们给她赔礼。”
络娴倒没想到她一向一毛不拔的人会舍得赔钱,嗤了声,“你们赚了一万银子,就赔我们五百两?你这算盘倒是会打。”
“他在外头赚多少,又没有一个钱带回家来,你还不知道大爷,比谁不会花钱?我这是念在夫妻一场才替他赔这个钱,二奶奶要是不
稀罕,就去问他要,能要得了多少,都算你的。”
横竖兆林业已受了朝廷处置,就是不赔钱也拿他没办法。络娴除了胡搅蛮缠闹一通根本也没有别的本事,好像上回在玉漏他们屋里闹,终没能得到什么好处。她和凤家,终究是给他们欺负了,翠华这点补偿,也不过是看在妯娌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份上。她此刻才看清自己不过是只纸糊的老虎,只得个脾气大,别的一无是处。
她拿了银子走了。翠华向着窗户上她的影子啐了口。
回头走进卧房,把这账算在兆林头上,“我一个钱没得你的,平白倒替你折出去五百两。”
经过一夜,兆林背上的伤口结了痂,精神也好起来一些,趴在枕上笑道:“难道先前我赚的那些钱没有抬回来给你?这会又为几百两银子和我算。”
“先前是先前,我只问你,那一万银子呢?”
“哪有一万,当时打点衙门的人你以为不要钱?”
“打点那些人满破不过花二三千银子,哼,你少来哄我,钱是不是给了那个什么秦莺?你是我的丈夫,反替别的女人去赚钱,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一说到此话兆林就不开口,沉默一阵,忽然和她说:“你要是敢去问她要钱,我们夫妻情分就算到头了。”
给他猜着了,翠华不由得大哭,跑来打他,一拳一拳专朝他背上捶。他背上尽管很痛,但心里却觉得她那拳头不过隔靴搔痒,他暗暗为保护了玉娇自得,恨不能这一刻给玉娇看到,好叫她知道他也为她承受了些苦痛。
隔几日身上的伤好了点,便钻到秦家院去,去得十分突然,杀得人措手不及,玉漏听见院门外他的声音,有些慌不择路,玉娇忙让她藏到楼上去。
“他要是上楼怎么办?”
玉娇只顾将她往楼梯上推,“不会的,有我拦着呢!”
旋即迎到屋外,使秦家妈开了门。兆林在门前掉过身来,脸上有些等得不耐烦的表情,但看见她即刻便散了,微笑着走进院中。她们院里有棵瘦高的橘子树,碎叶影在他脸上挹动,屋后头有哗哗的河水流动的声音,她忽然发现,他这几日没来,她是有点想念他的。
但马上想到玉漏才刚说的话:“天下男人,他就算头一个靠不住!”
她想着笑起来,远远望着兆林,“你怎么得空来了?不忙着在家打点行李?”
“打点行李自有家人去办,又不要我操心。”兆林走来揽住她的腰往屋里进,有意给她知道,“前几日不得空来是因为给我们老太太打得重了些,在床上养伤。”
“可见你们老太太是气坏了。”
事到如今,兆林反有些报复性的快意,“可不是嚜,从未见她老人家动过这样大的火,想是后怕,怕为我的事牵连了家里。”
“就只打了你一顿?”
“难不成还要杀了我不成?”兆林笑笑,有点失落的样子,“不过想必是对我是失望透顶了,往后就全指望着我们三弟了。”
玉娇有点心虚,没再和他说这话,站在大宽禅椅旁边,扯着他的襟口往背上看,“我瞧瞧打得多坏。”
“到楼上去,我脱给你看。”
玉娇忙将他肩膀摁住,“嗳,别上去!”
“为什么?”
她咬着嘴唇笑了笑,搡他一下,“你这个人,到楼上去,脱了衣裳,还有得消停么?还伤着呢,别胡作乱造的,仔细结的痂又裂开了。”
本来没想这回事的,给她一提,就有些心猿意马。兆林偏起身拉着她要上去,“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拉到楼槛底下,玉娇死死抓住阑干,“你老实点,大白天的。”
“白日宣淫,你没听过?”
两厢拉扯不下,兆林渐渐觉得不对,“未必你楼上藏着人?”
玉娇心里咯噔一跳,不慌不忙地笑着朝他挤眼睛,“你就当我楼上藏着人好了。”
他反而不知该信该疑,一手抓住阑干,将她抵在怀里,半笑不笑地神气,“藏的什么人?”
“一个妓.女家里,除了窝藏男人,还能藏什么人?”
她越是这样说,他又越是不信。不过到底没敢上去,怕上去真撞见个男人,自己也尴尬。因为她从不是属于他的。
他又坐回椅上去,闷头笑了会,听不见笑声。玉娇在楼槛底下站了会,款款走过来,两个人都沉默着。
一会他忽然提议,“不如你陪我到成都去。”
她错愕片刻,笑了,没作声。
“怎么样?”
她仍不说话。
兆林等了会,有点失望,“我下月初十那天动身,乘船到重庆府。”
他丢下这话便走了。玉娇还在椅上呆呆坐着,听见院门阖上了,长长地吱呀一声,拖拖拉拉的一段缘分。
未几玉漏由楼梯上咚咚跑下来,穿着池镜少年时的一件绿袍子,戴着幞头,像个没怎样长大的小郎官。她扶正了幞头走到跟前搡她,“你不要去!”
“你都听见了?”
玉漏旋到那边椅上,向炕桌上欠着身,神色有些紧张,“你吃的亏还不够?还信男人的话?大爷的话更信不得!”
玉娇低着脸不则一言。
玉漏就知道她是有些动摇了,心下恨她不争气,“吃一堑长一智,你到底要吃多少亏才罢!你跟着他去,算什么?我都打算好了,横竖你手上有钱,我也拿出些钱来,咱们寻个买卖做,叫你这妈妈出面,咱们只管背后收钱。”
“我们做生意?”玉娇笑道:“我们哪会做生意。”
“不会就学,池家那些铺子租给好些做大生意的人,不怕他们不帮忙。”
玉娇抬起头看她,“池家三奶奶还要在外头做生意?”
玉漏郑重道:“人不论到什么时候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你们三爷知道么?”
玉漏没吭声,要她全部信赖谁她是信不及,要留一手才安心。这话自然没对池镜说过,觉得告诉他不安全,本来这打算就是为了防他。
玉娇望着她慢慢笑起来,难怪人都说她从没就没有玉漏精,她到现在也学不会她这一套。这一刻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吃一堑长一智的本事,从前吃的多少亏都抛在脑后。不过她却忽然看开了,傻一点也没什么,太精明了免不得要患上疑心病。
她暗暗敲定了主意,要和兆林到成都去。
落后几日秦家妈忙着退房子收拾行李,只那些银子不晓得如何处置,“带上嚜,又不方便,不带上好几年放在钱庄里,又不放心。”
玉娇望着那几箱银子道:“咱们带上些盘缠,下剩的搁在玉漏那里好了。”
秦家妈有些信不过,“你妹子那人太重利了些,你放心得下?”
她想着笑了笑,没说什么,还是定下主意把银子放在玉漏那里。这世上真要谁都信不过,那也太悲哀了。她走到隔扇门边倚着,门前的河水仍旧迢迢逝去,流淌得温柔缓慢,仿佛生命一样漫长。忽然发现这次决定跟兆林走,还是和小夏那回有些不同,心里是做好了将来会与兆林曲终人散的准备,并没有指望兆林什么。也不像上回那样,带着一种急迫逃离的心情。她知道这次不是逃,是要去寻找。
给玉漏知道,气得个半死,可是人已走了,她只得望着池镜搬回来的那几箱银子把玉娇骂了个遍,由从前骂到她给玉娇判定的未来里。
“这个人就是蠢得出奇!上男人的当永远上不够。倘或换个男人也就罢了,你大哥,那样花!等着瞧好了,往后哭着回来,我才不要理她!”
池镜散漫地在她面前踱着步,脚走往前虚晃一下,又掉个头,像在玩,“大哥总不会将她卖了。”
她瞪他一眼,“噢,照你这样说,还要谢他了!”
他坐下来,难得看她发脾气,饶有兴致,一面呷茶一
面看她的脸,觉得看新鲜戏一样有趣。
外面衰蝉连天,叫得人心烦意乱,到傍晚玉漏心头那股气方渐渐散了,再想到玉娇,倒又佩服起她那股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倔强。窗外日暮昏黄,看久了有种恍惚眩晕的感觉,她扭过头来,从镂空的罩屏上看见池镜就坐在那边小书房的书案后头,在看书,整个人给金红色的黄昏掩埋着。
他安静下来人就不一样了,有种山沉水逝的颓伤与岑寂。这时候他不会再出门去了,只会长久地坐在那里,等着掌灯。玉漏一霎对自己感到灰心,知道即便他不会走,她也永远没有玉娇那种不计后果的勇气,去和他完全靠近。不过好在他有个孩子在她肚皮里,使他们的血脉迫不得已地联结在一起。所以人家说,至亲至疏夫妻。
兆林走后,好一段海晏河清的日子,因为临近送金铃上京的,府里日渐热闹,忙着替金铃打点东西。但玉漏反而觉得清静得寂寞,仔细想想,大概是“敌人”一个个都销声匿迹了的缘故。
这日算是起了点波澜,听媛姐说,凤二爷从官差手底下逃走了。
玉漏惊骇连连,伸长了脖子问:“你听谁说的?”
“听蓝田她们说的,前日官差押解凤二爷往登州服役,谁知在出了城往官道上去的小路上,突然不知哪里冒出来三个拿刀的贼匪,打死了两个官差,把凤二爷救走了。”媛姐凑过来,“听说是凤二爷从前结交的几个匪类,好几个官差如今都住进凤家去了,埋伏着要抓凤二爷。”
“可抓到了?”
“凤二爷不见得那样傻,会跑回家去?”
玉漏摇头道:“我看他就是傻,本来在登州服几年役就能放回来的,这下做了逃犯,罪加一等,抓回去还不是个死。”
正说话,池镜回来了,媛姐便告辞回去。玉漏跟着池镜进卧房换衣裳,见他神色不大好,待丫头出去后,窥着他的脸问:“可是外头遇着什么事了?”
昨日池镜就听说了凤二的事,使永泉去打探得确凿,不由得心里有些惴惴的。又怕玉漏听后害怕,只瞒着不说,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挨了史老侍读两句骂。”
“他是你的老师,就骂你几句也是为你好。”玉漏见金宝端茶进来,亲手去接了捧给他,算作安慰,“你听说没有,凤二爷跑了。”
他立刻坐直了,“谁告诉你的?”
“媛姐才刚说的,说是前日的事。”
池镜点着头,“你近来不要出门,娘家也暂且不要回去。”
玉漏眼珠子一转,“你是怕凤二躲在哪里,预备对咱们不利?”一时又笑,“他好容易跑了,还不跑远点,还在南京城晃悠什么,难道等着官府抓他?”
池镜也怀疑自己多心,不过宁可信其有,“留心点总是好的,凤二那个人,一向浑身匪气,结交了不少不三不四之人,性子又冲动。他和咱们早结了仇怨,这回为了这桩案子和那些地,心里只怕更恨了咱们一层。”
玉漏见他神色凝重,不好再驳他,笑着点头,“你放心,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安胎,太医说三四月最是要紧的时候。”
他的眼睛跟着落在她肚皮上,脸色顷刻冰消雪融了。她穿着碧青的长衫,一点看不出来,但摸上去有些隆起,他每次摸着都有种奇异的感觉。他把她拉过来,又贴上去摸,眼睛抬起来睇着她,“好像大了点。”
玉漏脸往旁边一转,嗤地笑了声,“你见天这样说。”有点鄙薄他这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