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镜瞟见她的笑脸倏然发烦,知道她是装傻。他不耐烦同她装下去,趁着马车拐弯,她身子一歪的功夫,他一手扶稳她的腰欺身过去,“我是为你,不是为他,不犯着替他谢我。”
玉漏慌张地往后头挪挪,背贴在角落里,再无处躲。他还不撒手,她真怕贴在腰侧的大手会摸到她翻滚的血。她也是故作镇静,讪着笑了笑,“三爷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您和我们大爷不是朋友?”
“朋友归朋友。”池镜笑说。心想再是知己好友也终有隔阂,要和凤翔不是朋友,也不会有这份刺激。
一个人作恶太孤单,他要拉个人做共犯,何况他要犯的坏和她恰是密切相关的。他松开手,身子却朝她欠过去些,简直到了面对面的地步,谁也逃不开,“再好的朋友也有反目成仇的时候,就看有没有相争的东西。”
初听这话,玉漏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赧红的脸低着偏向一旁,“三爷快别说笑了。”
“我说笑也还有个分寸。”他跟着歪下眼睛,目光发了狠地寸寸逼紧,语气却带着软弱和惆怅,“我也多想我是在说笑,可不知怎的,脸上是笑,心里却在发酸。你不知道你和凤翔在一处的时候,我常觉得你们是两个强盗,把我开膛破肚洗劫一空了,你们却还在那里事不关己地笑。”
他真是了解女人,知道女人喜欢听什么,也从不吝啬说。
不过真是可惜,玉漏在心内笑着叹息,他又知不知道,贴得这样近,说的慌根本瞒不过眼睛。她甚至听不见他的心跳声,也感觉不到他身上有热温。
第24章 春风扇(〇五)
可真话假话有什么要紧?只要他这个人是真的。
“三爷无端端说起这些话做什么?”玉漏问道,眼色闪闪躲躲的,有些娇憨媚态。
“我原也不想说——”他怅惘地望着她笑着,目光在她腮上嘴上慢慢流连,“可话就这么自己溜出来了,全不为我自己所控。人家说‘情难自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你不过是在和我逗乐子。”她的语气也有点怅惘。嗅到他身上冷漠狂野的男人的气息,藏在一股淡雅的沉香底下,使人感到昏沉和
眷恋。
池镜听出她有点不安,便放开手面向前头,神情沮丧,“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当我是在玩笑,那还怎么谈以后?”
“以后?”玉漏也转正身子笑两声,“真是越说越没个正经了。”
他没奈何地笑笑,“你看我这人,平日说笑人家总当真,此刻认真起来,你又当我是说笑。这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
玉漏不吱声,他又道:“其实这种事何谈对错?要是旁的什么东西,哪怕是价值连城呢,忍忍也就过去了,不是一定要抓到手里。可‘情’这回事,真是不行。有天睡前我还在想,真是对不住凤翔,把我自己狠骂了一通。谁知睡着了,又梦到你。”
他真是有本事,三言两语就把人平静的心吹起波澜。但是不行,她不能上他这个当,一旦投入感情进去,账还怎么算?一向生意场上都忌讳这个。
马车不知走到哪里来了,毕竟是远,这来回一趟竟已日暮。帘子一膨一膨地掠起来,可以看见天边一抹金色渐次黯下去,大街上沸腾的热闹也都慢慢变冷了。
他又把她的手握住,这回她只轻微地抽两下,没抽出去便放弃了,在他掌心内发着抖,“你叫我该怎么说呢?我从没敢想过。”
“是不敢想,还是没想过?”
玉漏含羞带怯地瞟他一眼,没话可说。
她是害怕,怕他骗她,或者是有别的顾虑,他想。一个女人家名声是头一件要紧事,她还是人家的人,就和他偷鸡摸狗,这事情她要冒的风险比他大得多。不过种种担忧之下,他可以认为她是动了心。
一切来得太容易,他心下又有点意兴阑珊,懊悔自己才说的那些话。可既到了这地步,总不能冷不丁丢开手,只好进行下去,何况是劫了凤翔的东西,有另一种快意。
他笑着放开她的手,朝对面递了下下巴,“你要是当真没想过,就坐到对面去,从此我也不再说这样的话。”
玉漏踌躇半日,屁股刚抬起来,旋即就给他一把拽回去。他抬起只手掩在鼻翼下头笑,玉漏也笑了,又要起身,他又拽,反复两回,他转过来捏住她的下巴晃,“你在跟我赌气么?”
玉漏脸绯红,咬着嘴巴抵死不开口。他把手移上去摸她的嘴唇,“轻点咬,咬坏了我往后可怎么亲呢?”
但到底没亲她,言讫就收回手,歪到那边角落里去笑着,“年三十那夜人多眼杂,就是溜出来一时半刻也不要紧。我晓得凤家后头有道角门无人值守,二更天,我在角门外那小巷子里等你。”
玉漏似乎是点了头,又或没有,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晚间归家,各房正点灯,想是刚都吃过饭,空气里还有饭香酒韵。凤翔也是前脚刚进门,两个人在屋里一碰头他便说:“我见你还没家来,正要去池家接你呢,你瞧,我连披风也没脱。”
经过了池镜的花言巧语,此刻再见凤翔,玉漏忽然感到一点安全。
她向他迎去,替他脱去披风挂上,“三姑娘要些新鲜花样做灯笼,我想起我爹有本专画精怪神灵的画册,可以给她描到灯上去瞧个热闹。谁知咱们三姑娘是个急性子,等不得,忙叫人套了车送我家去取来,因此耽搁了这半日。”
“三妹妹是那脾气。”凤翔一面笑应,一面四下里遍寻热茶不得。
待要开门出去叫丫头,又想着自从病好没搬回正屋去,俪仙的脸色就难看,私底下唆使屋里那三个丫头不听这屋的差遣。他原是大爷,要使唤人原也无人敢不依,可难免又招出俪仙些不好听的话来。
玉漏见他找茶吃,忙去墙根底下搬茶炉子,叫他榻上坐,顺便也要把炭盆点上。凤翔看她满屋忙,倒不好意思,走去提那铜铫子,里头偏又没水。
他要往正屋那耳房里去添水去,玉漏忙赶上去抢,“我去。”
凤翔不肯,“你不是还要点炉子?我去好了。”
“哪能叫大爷做这些事。”
“这有什么?难道你看我是个少爷,你不放心,怕我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凤翔反而乐在其中,觉得做这些琐碎的事才像夫妻。
玉漏只好让给他,“那你快去快回,你才在外头吃过酒,仔细又给风吹病了。”
凤翔紧赶着打帘子出去,偏给香蕊回院来看见,一径带着气进了正屋,丢下厚绵帘子就说:“还当咱们爷在那屋舍不得回来是享多大的福呢,也没见这样没架子的主子!给人家看见,又是笑话。”
俪仙在卧房内洗脚,撩得水声哗哗的,一面搭腔,“人家是享的艳福!”回头倒不知香蕊在说什么,因问:“怎的了?”
香蕊把外间灯捻了,暖阁的灯也吹了,只擎着一盏银釭进来道:“我才刚进来,看见咱们那没谱的爷正往耳房里自己提水吃呢。瞧人家那丫头当得,倒要做主子的伺候她!”
这还有什么说的,俪仙三两下把脚搽了,趿着鞋便往外冲。哗一下拉开门,站到廊庑底下就开骂:“做爷的反腆着脸去伺候个下人,我就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既这样稀奇她,干脆拿个盒子把她装起来,供倒佛龛里去!我看她受不受得起你的拜!这个家简直是颠了个个,下人爬到主子头上,小老婆踩到正经大老婆头上来了!我要问问老天爷,这是什么道理!”
西屋里一听就知缘故,玉漏一脸忧心,凤翔却只管拉她坐,“她就是这脾气,你只当没听见。”
玉漏只好坐下来,那扇子扇炉子。凤翔看她还是不安,便说:“你往家去取东西,忙这一趟,是不是没吃晚饭?”
“我不饿。”
“这会不饿,一会睡着了肚子咕噜噜直响。”
说得玉漏不好意思,他前头夜里一定是听见了。“都这会了,厨房里熄了灶,我又闹着要吃饭,他们不知道怎么抱怨呢。忍忍就过去了。”
“有新打的年糕,你去取些,再取张铁网来放在这炉上烤,又便宜又不惊动人。”玉漏不肯去,他走来她旁边坐,歪着头望着她笑,“我也有点饿了,在外头席面上只顾吃酒,没吃几口饭。”
俪仙披着件大氅还在廊庑底下骂人,一见玉漏出来,血气直朝天灵盖上窜。又顾忌着凤翔在里头,不好直去打她,便心一梗,胸一闷,“呜哇”一声嚎哭起来。
玉漏想想还是不理她为妙,转头往外去了。俪仙愈发扯着嗓子向着西屋那窗户哭,上头透着一层濛濛的黄光,不为所动地弹动两下。
这算是完了,她丈夫的心彻底给人拢了去。她急得在心内直打转,还没转出个主意来,看见文英提着灯笼进院来:“太太叫我来问问,这里是在闹什么?这大夜里寒天冻地的,大奶奶不好好在屋里睡觉,跑到外头来哭什么?”
俪仙晓得文英是偏向玉漏,心知讨不着什么好,只得横一眼,怀恨进屋阖了门。
不一时玉漏回院来,正屋里已是灯熄人静,可她知道,俪仙一定是睡在床上竖着耳朵听。她故意在门口就轻快地抱怨起来,“哎唷外头好冷!”
凤翔走出来迎她,接过东西搁下,捧起她的手哈气,“可不是,你这手真冰,快进去炉子上烤烤。”
他把门闩好,回头要给她倒茶吃。玉漏忙说自己来,他也不依,自己倒了递去,笑了笑,“你怎么总把我当主子伺候。”
玉漏笑道:“你可不就是主子嚜。”
他默了下说:“认真算起来,我是你的丈夫。”
玉漏有一瞬间的震荡。可细一想,这话不对,认真算起来,他只是俪仙一个人的丈夫,只和俪仙生死不分。而他们之间只是一种俗成的极不牢靠的关系,一旦这关系被破坏,她是半分好处也捞不到。
女人太容易因为一句话就莫名其妙的感动,好在她的感动冷得快。但她也不敢过分掉以轻心,难道下晌听了池镜那一筐虚情假意的话还不够?
她焐着
茶盅转了话头,“今日在池家看见池三爷,他叫我给你捎句话,朝廷要派你到常州做县令,年节过完就下旨意。”
凤翔先是一喜,马上又觉得失落。
“你不高兴?这样好的事还有什么不喜欢的呢?”
他拖了根圆凳在她对面坐下,中间炉子上烤着年糕,膨起好大一个泡,嗤一声,那泡又慢慢塌下去。屋子里的散开一阵糯米的清香,像个家常温柔的妇人的手,恬静地把人挽住。
他是舍不得,倒是头一回,觉得有了牵挂似的,想到要走便不放心,“我是在想,我到常州去任职,你独自在家怎么办。”
玉漏笑道:“怎么是我一个人啊?不是还有太太大奶奶,二爷二奶奶这些人么?”
“别人都罢了,就是俪仙在这里我不放心。”
玉漏忍不住试探,“可大奶奶不在这里又该在哪里呢?她是凤家的大奶奶,除非你一纸休书,否则她生是凤家的人,死是凤家的鬼。”
能休弃俪仙的理由简直数不胜数,凤翔却从未想过,他叹了口气道:“你说得虽然不错,可俪仙娘家已没了人口,她要是不在凤家过日子,就连个去处也没有。”
看,他就是心软,恰好是和心狠的玉漏极不合脾气的一点。他不能休妻,又舍不得小妾受气,自己又没有两头调和的本事,简直是局死棋。而她即便再有心计,也抵不过世俗礼法,熬到头也只能做那颗早晚被吃掉的棋子。
这样一想,玉漏又对池镜恢复了两分信心。纵然池镜对她没有真心又怎么样?反正她是个冷心冷肺的人,上不了人家感情上的当。
凤翔自己想了半日也没想出个办法,只好去握她的手,“你尽管放心,我一定替你打算好了再去。”
玉漏只管把脸一红,敷衍道:“用不着你替我打算,你只管做你的大事去,我在家一边好好侍奉太太,一边等你。”
凤翔眼内闪过一丝感动和喜悦,自来女人心甘情愿说“等”,就是最动听的情话。他立时起身,毛头小子似的把玉漏打横抱起来,“春.宵一刻值千金,怎么舍得让你等呢?”
玉漏咯咯笑出声,心想俪仙一定是听见了。
她被凤翔温柔地放在铺上,眼睛含情带羞地睇着他,安分等着他接下来或温柔或暴戾的动作。她的身.体业已习惯了不去抵抗,本来她一向不把这回事看得那么要命,有时候当它是生存的法则,有时候只把它看做一种本能。一个女人没有怀着强烈的爱意就和人做这种事是极度的不道德,但凡有一丁点的不喜欢,就该殊死抵抗,否则就是自甘下贱。她知道人家会怎么议论,可她没所谓,反而认为是他们残忍,要一个女人交出身还不够,还要她献出全部精神。
在这一点上她大概是随了她娘。秋五太太原就是位元不太规范的母亲,对孩子谈不上和蔼可亲,更没有舐犊之爱,所教养出三个不太合格的女人也情有可原。
她不怪凤翔侵占她的身.体,甚至在他那双汗涔涔的眼睛里,自己也能产生一份快乐与渴望,她就觉得够了,算是有份感情在了。还要怎么样?难道把性命和前程都交给他才算?那不见得是爱,也许是傻。
次日起来,和凤翔又是另一番光景,两个人的眼睛都像浸了蜜,彼此看一眼就觉得甜,时刻难分难舍。给俪仙瞧见,硬是怄得病了几日,到除夕那日才好。
为节省开销,凤家门内早不养小戏了,也往外头请了班戏来闹,年三十从下晌唱到入夜。凤太太心肠好,怕那些人冷着饿着,天一黑便吩咐在厅内设围屏,进屋来唱。
他们家人口虽不多,也有些亲戚来拜,厅上内外共开了七.八桌酒席,两位奶奶紧挨着凤太太伺候,兄弟二人坐了一桌,玉漏是和二房一位姨奶奶并几个大丫头在暖阁内坐。还有些叫不上名的仆妇不拘哪里,也拣个空子或立或蹲,或席地而坐,围在屏风外头吃酒看戏,也算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