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会老太太说:“于家太太今日要设宴还咱们家的席,连你兄弟姊妹们都算在内,你史家回来可别再往外去。”
池镜颔首答应,老太太窥他须臾,也看不出他是高不高兴,因道:“这两日那于三姑娘到我这里来,我看她倒觉得不错,端庄有礼,举止大方,只是话少些。大约是姑娘家,明白事了,心里知道是相看婆婆家,所以腼腆。”
那毓秀给池镜那几上端了碟果脯去,回头向老太太笑着,“是有些不爱讲话,我听分派过去伺候的丫头们说,也不大和她们说话,没事只在屋里做针黹活计,也就是和她们家里带来的两个丫头还有她母亲说几句。”
老太太攒眉道:“这太静了也不大好,把这点改了,倒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孩子。”
毓秀道:“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老太太想想也笑起来,“这已是难得的了。”
两个人议论一阵,又看池镜的意思,见他还是事不关己地坐在那里吃他的茶,好像她们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老太太只得嗔他一眼,问起别的事,“仿佛听见贺儿他们屋里这两日请了何太医去,是不是他那急症又犯了?也没听见你大伯母说呀——我看她真是越来越没精神头了,儿子病了也不管?”
池镜端坐起来,“不关大伯母的事,我听二哥说,是二嫂将她娘家一个什么远房表妹接了家来住,前两日才到咱们家就着了风寒,所以才请的大夫。”
“有这回事?”老太太朝毓秀望去,“家里来了客,我怎么没听说?你大太太也没说。”
毓秀上前回,“这也不怪大太太,我听二奶奶院里的说,二奶奶原是要回大太太的,可因她妹子病着,这几日咱们这里又忙着迎待于家母女,她就暂且没回,想着等她那妹子好些了,就领着来见。”
“是他们凤家哪门子的亲戚?”
“说是门远亲,家里穷养活不起,就托给了他们府上。凤家太太不是病着嚜,那日二奶奶回娘家,怕劳累了她娘,就给带了过来。说是读过书,能算会写的,咱们二奶奶不是不识字么?想着让她做个帮手。”
老太太把胳膊搭在炕桌上,歪着身子一面忖度一面点头,“这倒是难得,咱们仕宦之家的小姐们正经读书的也少见,多半只是认得些字。穷人家的女孩子竟还有能算会写的。”
“听说她爹是个秀才。”
老太太微笑道:“告诉二奶奶,等这阵子忙过去,她的病也好了,领来我见见。”
回头看池镜,他也在那里想着什么出神,有点笑意溢在脸上来。
她便问:“你笑什么呢?”
池镜只道:“我在想,老太太因自己能书会写,就分外怜惜读过书的女孩,这不正是俗语说的英雄惜英雄?”
老太太耷拉着眼皮笑一笑,那笑不见情绪,淡淡的,“你快去吧,这会赶去史家,只怕史老先生的客正好也会完了。”
池镜告辞出来,一径往门上去,走着走着,路上忽然跳出个人来将他拦住。一看却是兆林,立在露冷风凉的晨曦中,反剪着条胳膊立在前头,打量着他冷笑。
他想必在这里等了有一会了,袍子底下被露水沾湿了一片。池镜料到他是来和他算帐的,不疾不徐地把身子侧向一边,“大哥不忙着往大伯母跟前请安,也不赶着往外头去,倒有空在这里挡我的路。”
兆林笑道:“今日老太太忽然想起来问我的账,想必是你挑唆的囖?”
“大哥这话从何说起?”池镜攒眉笑道:“我连我自己的账都不大清楚,还有功夫管你的烂帐?”
兆林只管拿眼冷射着他,“难道不是你劝老鲁相公少替我担着?”
“这就更无从说起了,老鲁相公愿不愿意替你担待,那是他老人家的事,与我何干?我又如何劝说得动他?论起来,他和大哥打交道可比和我打交道的时候多,大哥可别胡赖人。”
“你那日往帐房去了一趟,对他说些什么,想我不知道?”兆林说着笑起来,“不过几十两银子,你就急着怕我把家底亏空光了不成?有没有你的份,又有你多少,你急得也太早了些。”
池镜歪着头向他一笑,“你说得不错,老太太的性子,可真是说不准。”
按说老太太百年之后,池家的产业该是两房均分,可老太太这人实在难说,就是寻常人家的父母事到临头也有偏心,何况在她。
再则还有侯爵之位,现如今是大老爷袭着,可大老爷也是五十的人了,谁知道他会不会死在老太太前头?就是老太太先死,死前又会不会有话立下?将来等大老爷死了,这侯爵之位到底是由他兄弟承袭还是儿子承袭?
若说儿子,池镜也是他生的,若说兄弟,给了二老爷,将来也是池镜的。无论哪头算,池镜都占着相当一部分的便宜。兆林无非是占一点老太太相较着面上更疼他一点,以及他是长房长孙的便宜。但那都不作数,他终日想着,他是空拳难敌四手,不免悬着心。
但悬心归悬心,要叫他成日跟贺台一样装乖他没那耐性,和池镜一样乔作没所谓的态度,他也作得不像。所以尽管一面悬着心,一面躲出去喘口气。
外头花销大,今日着了池镜的道,也合该他倒楣。他把个指头伸出来,冷笑着朝池镜点点,“你小心点,别叫我也抓着你什么把柄。”
说完就自去了,却难得不是往外头去,而是转回房中。不敢向大老爷桂太太要钱,只好和他奶奶翠华商议着如何开销上月那些烂帐,好说歹说的,总算哄着翠华拿出些体己钱来填了这亏空。
到下晌开席,翠华脸色自然就不大好看。络娴脸色倒有些喜气洋洋,就为老太太私下问起玉漏的事,她说了,老太太并没怪罪她没回明,反叫等玉漏好了领来见见。
桂太
太在那桌上听见,悬着的心也放下来,待络娴回座,又叫了络娴来责怪了一句,“你领个人回家来也不先回明一声,连我也不知道,还等着老太太问。”
络娴又将玉漏伤寒的事情细说一回,仍说玉漏是穷亲戚家的表妹。
连老太太也不理论,桂太太也就不好多讲,帕子掩着嘴咳两声,瞥她一眼道:“等回头领来见过老太太再说。”
听见五姑娘芦笙在席上咯咯笑起来,“这下家里可热闹了,又是于家姐姐,这会又新来个姐姐。”
素琼可巧就坐在芦笙对过,听见这话只向芦笙微微一笑后,仍把眼放到前面戏台子上去,顺便暗中瞅一眼前头那桌,那里坐着兆林贺台池镜弟兄。
厅内座次分明,今日于家太太做东道,单请了府内人口。老太太独在上头,左下首一桌是桂太太燕太太及于家太太,另一桌是大老爷的几位姨太太;右下首一桌是两位奶奶,一桌是自己家两位姑娘与素琼。
池镜这人素琼倒是见过的,头先在他们四老太爷府上。不过为避嫌疑,那时不过粗略看了两眼,只知他行容隽逸潇洒,言谈跅弛风趣,除此外并无多余了解。此番随她母亲搬到这里来住,晓得是两家相看,她自己也愿意先看清楚了池镜的品行才好。
她见他人稍微歪欹在椅背上,话不多,只和二爷贺台偶然谈讲几句,多半时候是把外头那戏台子盯着。然而看戏也看得心不在焉,人家哄然大笑之时他全没反应,手上只管慢条条地剥着杏仁,剥好了往嘴里一抛,那张常挂着点笑意的嘴慢嚼慢咽地在活动,从这里望去,总看见他一个喉结懒倦而有力地滚动着。
忽然老太太跟前那毓秀过去叫他,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素琼忙敛起眼角的余光,还看那戏,连他走过她身边她也目不斜视。
原是老太太叫他给于家太太斟酒,“去见过你于家婶娘。”
是跟着四老太爷府上称呼。
池镜去斟了酒,于家太太细看他几回,回头向老太太赞颂不迭,“先前在那边府里没细看,这会认真一瞧,真是人才出众。老太太好福气,儿孙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老太太见她意思是很赞成这门婚事的,自然高兴,客套几句后,又使毓秀下头叫了素琼近前来,向池镜说:“这是你婶娘的女儿,今年十七了,叫素琼,是你妹子。也给你妹子斟一杯。”
池镜放下酒壶作揖,“素琼妹妹好。”
素琼也福身还礼,脸上还是那淡淡的微笑的神情,眼睛似看他不看他的。却从那静而亮的眼底,偶泄出一点光来。
随侍的丫头将她的酒盅取来,由池镜斟了,她敛着袖呷了一口,仍旧端了盅回席。池镜也照旧回座,经过她身边时,留意到她在气定神闲地看着戏。
然而当他落座一会,又察觉到她那一点目光总有意无意地向他溜过来。
贺台斜身过来秘密地问他:“如何?娶这位素琼表妹做你的三奶奶,虽不是皇上家的公主,也不算委屈你吧?”
池镜只是笑,心里无滋无味的。这类女人他在京时也会过不少,总是高门显贵家的小姐,仗着身份相貌,矜贵得要命,不肯轻易对谁先表现出一丝一毫喜欢,要人先去捧着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说捧,他是觉得全没必要,索性也懒得理她,照样看他的戏吃他的酒。
那戏台子搭得比大宴厅那头的略小些,一生一旦皆勾得粉扑扑的脸在那台子上装腔作势地追逐,眼珠子在那放大的眶子里滴溜溜乱转。锣儿锵锵敲了两声,从那金色的锣面间折射来夕阳的光,忽然有种断魂之感。
他大哥不知几时已经溜了,他算一算,再捱一会,只等着里头酒过三巡,气氛热闹起来,女人家叽叽喳喳挤在一处暗中较劲的时候,没空留意到他,他便也可以溜出席去。
第33章 照高楼(〇二)
黄昏将断不断的吊在天际,戏唱过去了两出,这才真正到了热闹时候。许多不当差的媳妇婆子也赶来小宴厅上看戏。年纪大些的搬着凳子坐,年轻的丫头或是倚在柱子旁,或是立在隔扇门边,大家嗑瓜子剥干果,嗑哧嗑哧的,像一群老鼠掉在个大米缸里头。
不一时厅内掌上灯,顶上挂着六个大四角宫灯,几面墙根下点着十六根高立银釭,各桌上也有六头烛台。还有一点太阳的余晖,映着烛火,又勾缠着各人头上的钗光,黄澄澄的耀眼。
老太太刻意戴着只金牡丹嵌红宝石分心,家常是不戴的,可今日不同,于家太太是四老太太的娘家人,她有意戴给她看,不能给四老太太背后嚼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是非,说起她出身寒微之事。
这分心繁重,压得她脑袋疼,人便歪靠着陷在那雕花黑榻上,不忘称赞于家太太,“他婶娘请的这戏班子倒好会唱,比我们自家养的几个小戏强些。”
于家太太忙在凳上调转身,“我人生地不熟的,原也不知道南京城哪个班子好。还是在前几日在那边府上见他们请,看了两出也觉得好,今日特地打发小厮去那边府里打听了请来的。”
老太太嘟着嘴嗔道:“婶娘真是有心,说还席还真格摆这样大的阵仗,哪个要你如此破费?下回可不许了啊。”
于家太太笑道:“我不过是出几两银子罢了,劳累的还是老太太府上这些人,我还不好意思呢。”
说话间,捧着泥金戏单子上去给老太太,请她点戏。老太太隔得老远问素琼想看哪出,素琼立起身来推辞,“老太太自然比我们知道些,还是请老太太点一出好戏给大家看。”
言讫便微笑着坐下来,也不大与同席的芦笙金铃两位姑娘说话。芦笙年纪小,少不得聒噪,因和四姑娘金铃不大融洽,不爱同她多说。又嫌无趣,因看见素琼腕子上戴了只嵌碎蓝宝石的银镯子,便拉过她的手来看,“我也有一只嵌蓝宝石的,不过我那只是金打的,嵌的石头也比你这个略大些。”
未及素琼开口,金铃先障帕轻轻笑了声。芦笙横她一眼,见她只盯着戏台子看,以为她是因前头的戏而笑,也就不理论了。
这间隙里素琼把腕子抽回去,并不讲话,只是微笑着点头,算是应答了芦笙。
偏芦笙年纪小,也没个眼色,又说:“不信改日我拿给琼姐姐瞧。”
金铃听不下去,已拔座起来,自往上头长辈跟前去斟一轮酒。
素琼却不大好走开,还要硬着头皮和芦笙客套疏离地周旋,“我有什么不信的?你们家自然什么精致东西都有。”
然而心里却有些鄙薄,这蓝宝石嵌在银手镯上倒比嵌在金手镯上好看,芦笙哪里懂,自以为越贵重越好,浑身的铜臭气,竟一点没有侯门千金的涵养。
芦笙自在那里得意,“这倒是,我有好些头面戴不上,白占着首饰匣子。琼姐姐,明日你到我屋里去拣两件,权当我送你的礼。”
送礼倒是其次,其实是见素琼素日穿戴清新雅致,卓尔不凡,因此有意要叫她也见识见识她的好东西。
素琼敷衍道:“无功不受禄,无端端的你送我礼做什么?我不能白受你的。”
芦笙欠身过来,抑着声说:“听我娘说,你将来是要做我三嫂的,我做小姑子的送嫂子一份见面礼,这不算名目么?”
只怕给人听见,素琼忙惊着四面看看。见无人留意到,眼底下翻出一抹红云来,嗔一眼芦笙,“你这小丫头,净是胡说。”
说完又看戏台子,余光朝斜下一瞟,池镜早不在那桌上坐着了,只剩贺台和后到的两位族中兄弟在吃酒谈天。她忙把眼收进里头来找找,只是乌泱泱的脂粉裙钗,连个男人的影也不见。她的心像给人陡地推一把,跌了一跤似的,一片惶惑失落的情绪。
天色倾颓下来,台子上演着一出插科打诨的杂戏,这样的戏就是要闹哄哄的才好,敲锣打鼓一阵一阵地掀腾着,连玉漏这里也听得见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