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火无论如何是生不起来了,连秋五太太自己在家时也不舍得生。她一贯的方略,凡有好东西,都得紧着家里的爷们儿。她又不舍得花钱,省检惯了,情愿拉着姑娘们一齐挨饿受冻。
玉漏姊妹三个都是这样长起来的,不是裁不起新衣裳,是习惯了一个拾一个的穿。也不是吃不起肉,但她爹不在家时,连个油腥也少见。
如今她大姐出息了点,在胡家为妾,混得不错,掉过头来了,秋五太太拾大姐的穿。秋五太太身上穿的件银红袄子就是大姐送回家来,手腕处短了一寸,她把袖口往下拽拽,母女两个挨着八仙桌,怂头搭脑地对坐着说话。
秋五太太抬手把那提篮盒翻翻,里头都是些点心吃食,想是玉漏回家来凤家叫带上的。她不屑地瘪嘴,“这么点东西,他们也拿的出手——那个凤翔是凤家的大少爷,回头等凤太太一死,他们凤家可还有没有什么家私能落到他头上?”
玉漏塌着背,两臂紧抱着自己,也并没有觉得暖和起来,“没有,凤家早就精穷了。”
“不是还养着几个下人?还养得起下人,想必总还有几个钱?”
玉漏漏了声笑出来,“那都是家生的老奴才,人家没处可去,如今月钱都裁了一半。就是还有几个钱,这一向太太病,请大夫吃药都要花费。回头太太真没了,也要花银子办丧事,还能有什么多余得落下来?再说他底下还有个兄弟。”
其实凤家还不至于此,她抱着破罐破摔的精神尽管往坏了说,不肯给她娘一点期望。她是使坏,欣赏着她娘脸上绝望的表情,自然也不肯把凤翔可能给朝廷复用的事告诉她娘听。
秋五太太不能不替她哀嚎两声,“你是完了!跟你二姐一样,彻底没了指望了!想当初就不该给你起‘玉漏’这么名字,财气都漏走了呀!”
玉漏抬起眼皮,“二姐怎么了?”
不提还罢,一提起秋五太太更是恨得脸皮紫胀,倏地拔座起身,气得满屋打转,“你二姐在陆家给人捉了奸,陆家初十来人,叫我去将人领回家来。我简直臊得脸皮没处搁!”
玉漏也惊得站起来,“二姐和人私通?和谁?”
“她要是出息点和个什么官老爷阔公子的倒又好了!偏是和给陆家裁做衣裳的裁缝徒弟!”秋五太太气得发笑,“你说说她,现给陆家大老爷做着小妾她还不足惜,陆大老爷哪里不好?年纪嚜是大了点,也不过才四十多,男人家,五十岁都能生养。她只等着养个儿子,那些家私还不有一半落在她手里?偏这蹄子又和那千刀砍万斧劈的裁缝生出些是非来!”
说着说着,吭地又一声笑,笑得脑仁痛,笑得泪眼朦胧,“我还叫你说她,你还不是一样,都是下贱命!”
玉漏骨头经不住一颤,扶着八仙桌复坐下去,“这么说,陆家是不肯再要她了?她是不是挨了陆家的打?”
秋五太太咬着牙关道:“我看打她一顿还好!人家倒没有打她,只叫我领回来,跟你爹讲,这样不规矩的姑娘他们无福消受。你爹臊得连着好些日子不敢再往陆家去,胡家和陆家的书文往来他都没好意思代笔。”
“这么说,爹在胡家也受了牵连?大姐岂不是也要受牵连?”
“人家胡家倒很讲理,说是龙生九子九子不同,一个不挨一个,照旧那样待你爹。待你大姐也好,你大姐算有本事,给他们家生了个小少爷,他们自是不会亏待她。只是你爹脸皮上有些挂不住,他是读圣贤书的人,别说他,就是我脸上也挂不住!偏又听说你不在唐家了,气得你爹几夜没睡好。”
“那二姐现在家?”
秋五太太朝上睇一眼,“在楼上。”
玉漏待要起身去看,秋五太太拦着不许,“叫我锁起来了,你别去给她开门。”
“锁着做什么?”
“不锁她她竟发癫要去寻那个鳖犊子!”秋五太太气不过,几步走到楼梯那里嚷,“我看她是做梦!要么那姓夏的小王八蛋现拿一百两银子来给我作聘,不然连梦也休想!”
冷风吹得玉漏一个趔趄,才三.四个月没归家来瞧,不想家里生出这许多的变故。她跟着出去,仰头一瞧楼上,这才看见上头楼梯口装了两块板子,天窗似的,给锁上了。
上头也没动静,没人存在一般。玉漏想,以她娘的脾气,二姐即便没在陆家挨打,回来也少不得给她娘收拾了一顿。
她二姐玉娇,那性子比她还强,自小挨的打最多。犯了这样大的事情,更是逃不掉一通狠打。不知打得如何了,她走回屋内,要顺楼上去,怕和她娘硬顶起来,只好说:“不叫我上去,那我夜里睡哪里?我这次回家来,是告诉人家爹病了,人家许我回来多住几日。”
秋五太太又气笑了,捶了她一下,“净是鬼扯!平白的咒你爹做什么?”
玉漏挑了下眉,“那要不下回说是娘病了?”
“就你鬼机灵!今晚上和我睡。”秋五太太赌气说完,往卧房内取了钥匙来,“要是不见了你二姐,先把你打死!你去劝劝她,不许瞎和她说!你爹明日回来还有话对你说。”
玉漏才刚往上走两步,不想秋五太太又追出来,把一个小瓷罐子塞在她手里,口气有些不自然,“给你二姐搽点药,打破了点皮,和我闹,这些天都不开口说话,不叫我给她搽。”
玉漏握着小药瓶子,倏地觉得里头的药膏子抹进了她嘴里似的,回头看她娘那粗肿的腰背,感到点心酸,心酸得她直泛恶心。
第9章 观瑞雪(〇九)
楼上房间一向是三张歪歪斜斜的架子床,用几副竹屏隔开,她们姊妹自幼睡在这里。先是大姐送去了胡家做小妾,拆了一张,实在坏得不能再做他用,只好劈了烧柴。
后来玉娇和玉漏先后送去了陆家唐家,下剩两张床倒没拆,不过收起了铺盖褥子放些箱笼,来亲戚时再铺给人家睡。
如今玉娇那张床又铺上了,靠在支摘窗旁边,还是旧年的被褥,洗得看不出最先的颜色,灰朴朴的一片。但阴白的光从窗户外透进来,还是把上头一块泪浸湿的地方照得发青。
玉娇蜷在铺上,斜眼一瞥玉漏,又把眼皮阖起来,眼缝中滚一滴冰冷的泪,“听说唐二不要你了?你这个人,一贯是没出息,就会在家里头和娘白嘴硬,到了别处屁都不敢放一个。你和他闹呀,和他哭呀!难道他会舍不得白养个人在屋里?他们唐家那么多闲钱——”
玉漏笑了声,她自己那张床还没铺上,又冷又硬的木板上垒着三个又冷又硬的漆红箱笼。她只好坐到对过玉娇床沿上来,“你有出息,连个小裁缝也瞧得起。”
“小裁缝又怎的?唐二是世家公子,不还是说扔就把你扔了?”她们姊妹说好不好,说坏也不至于太坏。玉娇仗着生得比玉漏标志,自然得意些。给玉漏一激,她抹了眼泪就爬起来坐住,“他如今是在学艺,将来是要自己开裁缝铺子的!”
玉漏仍是鄙薄,“那裁缝铺子也不知多早晚才开得起来——别说远的,方才娘讲,叫他此刻拿一百两银子出来,就把你许了他。你倒是叫他拿来呀。我看别说是一百两,就是十两他也未必拿得出。”
正说中了玉娇的痛处,将来是将来,眼下是等不及了。她成了陆家的下堂妾,名声又弄得这
样坏,年纪又是二十的年纪了,哪还经得住耗?
何况又被锁在这屋子里,以爹娘的脾气,不知明日又要因陋就简地将她许给哪个糟老头?毕竟年轻一点的男人是不肯要她了,穷一点的,她们连家也看不上。
她没别的路走,心里也再没有别人,只是个姓夏的小裁缝。她吸吸鼻子,自嘲一下,“一百两银子,亏他们想得出来,我哪值一百两?”
玉漏笑道:“本来不值,可爹娘一赌气,硬是要他一百两,你还能说得过他们不成?”
“那你去替我告诉小夏一声,就说爹娘要一百两银子的聘,他自然会去想法子凑。”
“凑了来,将来又拿什么还呢?”
玉漏劈头盖脸一问,给玉娇问了个懵。她倒未细想过这点,也来不及去想。好不好的,先要从眼前这笼子里逃出去再说。
她稍思片刻,笑起来,“将来的事将来再去想,横竖等我日后和他做成了夫妻,大家一起想主意。他做了裁缝,我就替他给人家量尺头;他若学艺不成回乡下种地,我就到田里给他送饭。一百两银子,十年还不起就苦十年,一辈子还不起就苦一辈子,总之我跟他是跟定了。”
她念头打得坚定,笑得却很轻,午后有点太阳出来了,从窗上钉死的木板中间漏一片在她唇边,像在唇角结出朵微弱的,绚丽的黄花。
玉漏望着她那模样也想笑,又笑不出,倒好像叹息一声,“倒看不出,你还做这样儿女情长的梦。”
玉娇以为她是在嘲笑,不服气道:“我至少还有梦可做,哪像你,生来就只会听爹娘的话。倒是会顶几句嘴,也不过是嘴上硬,身上又有哪根骨头是硬的?你要是真是个有主意的,也不至于叫唐二白送了人。”
玉漏也不和她争辩,别人不会懂的,她既不做儿女情长的梦,也不是任人摆布的人。她的野心比爹娘的还大。不过她想,同玉娇的梦比起来,她的梦到底又要实际一点。
得到一个男人的钱,比得到一个男人的爱其实要简单得多。何况她也不想要爱。
不过玉娇想要,她倒乐于成全她,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她撇撇嘴,朝楼梯口窥视一眼,低声道:“这个小夏裁缝是在哪家裁缝铺里做学徒?我辛苦一点,替你去告诉他一声。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只管带话,旁的我不管,你也别想我替你筹银子,钱我是没有的。”
“我也没指望你有钱,你纵有,也不过几两散碎体己。”
次日一早,下了雨,玉漏趁替她娘买菜的功夫,就打伞按着玉娇说下的地址寻到狗尾桥那家裁缝铺里。叵奈老掌柜说小夏替他往东临大街上史老爷府中量尺寸去了。
玉漏待要拔腿寻去,那老掌柜又将她叫住,上下扫量她好几回,“你是哪家的姑娘?找小夏有什么事?”
玉漏见其目光警惕,料想这小夏和玉娇在陆老爷家里闹出事,必定也拖累他吃了几句教训。人家心里不定怎样气恼呢,她哪里还好说是替玉娇来寻人?只得道:“我是小夏裁缝的邻居,我娘想问问他几时家去,好请他量个尺头裁寿衣。”
那掌柜没好气,“学点手艺也不踏实学,三五日的这事那事缠身,学得了什么能耐?”
玉漏讪着笑笑,便又打着伞寻那史家去。
寻到已是正午,天还沥沥下着雨。史家也是仕宦读书人家,不敢冒然擅入。自然了,人家也不肯叫她进去,只得转到在角门上,在一棵梧桐底下远远站着等。
伞上密匝匝地敲着,哀鼓似的。天也是哀哀的,是张女人愁苦的脸。玉漏渐有点胆寒,真不知自己鬼使神差地跑到这里来替玉娇传什么话。话传到了,往后呢?难不成那小夏裁缝真能拿得出银子?
多半是没有的,一个乡下小子就是倾家荡产也拿不出这些钱来。可她就是隐隐不死心,好像是替她自己来问一个从未问出口的问题。
她把手伸到伞外去接了几滴雨水,也知道那答案,同样是说不出口,却时刻摸得到。
可巧这时池镜走到史家角门上,向看门的小厮说:“烦你到正门去,叫我的小厮把马车牵到角门上来。”
那小厮问何故不从正门出去,池镜也不好说是因方才在里头听见他们史家的公子打外头回来了,怕在正门上撞见给他拉着吃酒,只把腰上的香袋解下来赏了人。
那小厮得了东西,忙不迭往正门去传话。另有个小厮殷勤请他,“三爷不如到门房里坐着等?这里冷。”
池镜在史老侍读书房里烘了半日,热出些汗,情愿在这里凉一凉。他百般无聊,门板向墙后敞着,他便抱着胳膊欹在那门板上。老远看见斜对过梧桐树底下有个人站着。下雨天也不知缘何有人傻站在那里,伞遮住了脸,看衣裳是位姑娘,正伸着手接伞外的雨。
他也是傻,竟看了人半日,实在也没有别的可看的风景。那姑娘穿一条单薄的霞红的裙,点缀在阴冷潮湿的天里,仿佛是遗落在梧桐底下的一点太阳。
因问那小厮,“那是你们家的丫头?这样冷的天,站在外头做什么?”
小厮笑道:“不是,是来我们家找人的。”
池镜闲笑道:“不是来寻他父母,就是来寻她的丈夫。”
“也不是,来寻个裁缝,晨起进来给我们老太太屋里的丫头量尺寸裁衣裳的。”
正说着,就有个面皮斯文的小生从里头出来,怀里抱着尺头等物,虽不认得池镜,也是再三哈腰打拱。那小厮拉着他往外头指给他瞧,“那里有个姑娘找你,站了大半日了。”
小夏裁缝朝那头看看,看不见伞底下的面孔,忙跑出去。跑到玉漏跟前,一眼便知是玉娇的妹子,她们姊妹相貌有几分像。
他心里不由得打了几下退堂鼓,很快又振作起来,问:“姑娘可是连家妹子?”
玉漏歪着嘴笑了笑,“你可是小夏裁缝?玉娇是我二姐姐。她从陆家出来,回家了,你晓不晓得?”
小夏裁缝木讷地点头,“我晓得——”
“晓得你怎么不往我们家去?”她又笑了下,“我娘打了她一顿,把她锁起来了,要她嫁人,她不肯,她在等你。”
“要她嫁什么人?”
“还没定。”玉漏没所谓地笑着,“左不过是些有钱有势的老头子。你也清楚,她和你闹出这样难听的话,年轻的少爷们,谁肯要她?”
小夏裁缝抱紧了怀里的家伙事,没打伞,尽管雨小了许多,脸上仍是淋淋漓漓地浇了些雨水,渗到嘴缝里头去,又酸又涩。
她又说,嗓子不知是笑的还是冷的,有细微颤抖,“但她不肯。她在等你。”
小夏裁缝低下头问:“你们家,要多少钱?”
“一百两银子,你拿不拿得出来?”
他唬了一大跳,唇边的肉在抖,却是持久的沉默。
“那你拿得出多少?”
他又默了一阵,自己也难以启齿,“我只拿得出十两。”
那表情简直写满了“没办法”三个大字,可他根本没花功夫去想一想。他是想也不愿意去想,也许是觉得没可能,也许压根懒得费这个神。
玉漏一颗心倏地变得又冷又硬,嘲讽地笑了下,“你敢是想吃白食啊?做梦!你往后离她远远的,再敢引逗,别说是我爹娘,我先叫人打折你的腿。”
言讫就走,走出两步,忽然想到玉娇,想到她昨日在阴沉的房间里唇角结的那朵小黄花。她心上一片牵痛,悲从中来,又掉回头把伞塞到小夏裁缝手里,喉间咕哝了一句“窝囊废”。
“没谈拢,想必是两个人已有了夫妻之实,但人家不肯认帐。”
池镜远远看了半日的哑戏,得到这么句总结。
门上那小厮也来凑趣道:“这年头,便宜已然是占了,谁还肯认帐?”
男人是这样子的,池镜自己也是男人,十分了解。他横抱着胳膊笑,笑着笑着,脸色慢慢冻结起来。因为认出来那姑娘是玉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