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蘅枝没有料到,秦阙能想到自己的母亲。
记忆中的阿娘,的确是一个善良温和的女子,见不得血腥和杀戮,但并不是菟丝花。
可惜和她有关的事情,祝蘅枝只能记得三岁以后了。
一想起阿娘,她就不由得鼻尖一酸,带的眼眶也湿润了。
秦阙轻抚着她的肩头,安慰着她,又征询着她的意思:“今天天气不错,金陵城的风光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要不要去转一转,素闻秦淮景致,我们也可以体验一下菱歌泛夜?”
祝蘅枝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想先去拜祭一番我阿娘,再从太庙中将她的牌位请出来。”
秦阙没有反对。
曹氏的“坟墓”是在紫金山上的。
这里的南坡是楚宫的乱葬岗,当时的曹氏病逝以后,就是被扔到这里的。
位置并不好找,但祝蘅枝却对方向无比熟悉,仿佛经常来一样。
当年曹氏被用一张草席裹着扔出宫里后,她从宫中通向外面的小暗渠里跳进去,出了宫,一个人走到乱葬岗,克制着恐惧与恶心,在一大堆尸体中找到了自己的阿娘。
她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阿娘和别人分开,拖着有些破旧的草席,走走停停,终于找到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徒手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刚好够将母亲埋下去。
她当时年纪尚小,身上没有银钱,也不敢去当掉自己手上唯一的那个镯子,那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了,而且,她也怕被人骗了。
她没有给母亲立牌位,但神奇的是,往后的每年清明节和阿娘忌日的时候,她悄悄溜出宫来祭拜母亲时,总能直接找到位置。
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变过。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这段路并不好走,秦阙伸手想要扶住她,却被她拒绝了。
“年年都来,只有两年断过,”祝蘅枝拽着一旁垂下来枯树枝上了这个突出来的小坡,“一次是当时刚嫁给你的那个春天,在上京,来不了,还有一次,是今年的清明节,在行军的路上,赶不到。”
秦阙心中涌上浓重的愧疚感,他喉头微微哽咽:“对不住,蘅枝。”
祝蘅枝却充耳未闻一样,继续道:“我后来到了澧州,有了钱来金陵,远苍当时问我要不要给阿娘换个地方,改一口楠木棺,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为什么?”秦阙不解。
“阿娘人生最后几年,过得很不好,我记得她走的时候,并不伤心,反而是有种解脱的感觉,当时不懂,现在突然就明白过来的,她大抵也是想入土为安的,这么多年了,何必打扰她呢?”
祝蘅枝声音很小,像是在给秦阙说,又像是给自己说。
祝蘅枝一路上讲了许多她能记起来的和曹氏之间的事情,有些琐碎,但秦阙也没有打断,只是认真地听着。
终于拐到了曹氏的坟前。
她蹲下来,轻轻用袖子擦去后面立的那个木牌的尘土,又跪了下来,“我每次来都想问问当年的自己,是怎么找到这么一块偏僻的地方的,不过想想,是为了见我阿娘,便觉得,多远都值得了。”
秦阙知道,这个位置,已经是当年那个孤苦伶仃的小蘅枝能找到的最适合安葬她母亲的地方了。
于是也陪着祝蘅枝跪下来。
她向曹氏的灵牌磕了三个头后,才道:“阿娘,你不用担心我了,我找到哥哥了,他现在很好,应该像你期待的那样,顶天立地,功成名就,说不定今年您忌日的时候,他就会带着我的小嫂子来见您了。”
祝蘅枝说着笑了笑,又道:“我现在也很好,我有很多很多的钱,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当年的事情,我也都替您了结了,您可以安心了。”
但说着说着,她总觉得漏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来,而后转头看了眼秦阙。
还没等她说话,素来稳重的秦阙却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岳母在上,请受小婿秦阙一拜。”
他说着,真得拜了下去。
帝王只拜天地和父母,所以,秦阙这是将她阿娘也算在他的长辈里了?
祝蘅枝有些惊讶。
“您把蘅枝带到这个世间,是上天给我最好的赏赐,我定然会好好珍惜她,不再让她受半分委屈,也请您泉下有知,保佑我们。”秦阙说着将祝蘅枝的手握在掌心,久久不曾松开。
走的时候祝蘅枝还频频回头,眉目间全是不舍得。
“以后年年清明与忌日,我都陪你来。”秦阙趁着这个空当将五指从她的指缝中传了进去,而后,紧紧相握。
祝蘅枝本想挑个临近一些的良辰吉日将曹氏的牌位从楚国的太庙里请出来,但秦阙非要以太后之礼请,祝蘅枝遂欣然同意。
兵家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秦军入主金陵后没有多做停留,便继续率军南下了。
乌远苍那边也传来消息,正在从江城顺长江向东,沿江镇守的将领看见南越攻势如此之迅猛,且金陵已经陷落,纷纷弃城而降。
秦阙本以为拿下金陵后,旁边的京口,也是手到擒来,却没想到,偏偏在此处遭遇了此次征战以来,最顽强的抵抗。
在这之前,秦阙甚至分了一部分的兵力直接往江左其他州郡而去,与乌远苍率领的南越军在半道碰头后,连续打了好几场胜仗,前方捷报频传,而围攻京口这里,却已经陷入胶着的战况将近一个月。
秦军远道而来,在京口胶着一个月,并不是好消息。
即使京口真得易守难攻,有山做屏障,但能在本就擅长陆战的燕军手下支撑这么长时间,也完全不在秦阙的意料之中。
秦阙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轻敌了。
不远处的城墙经过了一场又一场的鏖战,早已出现了斑斑驳驳的痕迹,城墙底下的尸骸根本来不及清理。
秦阙在营中按着地图,看着满帐的将领,眉心紧蹙。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地形什么的,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更看重的,是谁能坚持更长时间。
但秦阙本就是冲着将楚国灭国,州郡尽数收入大燕囊中而来的,如今离功成只剩下这京口一处,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其实他想不通,其余州郡的守将要么直接开城迎接,要么在燕军的攻势下支撑了几个时辰,最终都已破城为结局。
只有京口的守将,似乎要和他就这么对峙下去。
秦阙有时候甚至想不通,城中是怎么坚持下去的。
江左其他州郡已尽在他掌握之中,根本不可能还给京口提供粮草刀剑一类的补给,就这么一座孤城,竟然在毫无外援的情况下,还屹立不倒。
帐中的气氛低沉,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攻下来,一众将领都不敢说话,生怕秦阙突然降怒于自己。
甚至,连秦阙轻轻叩动剑鞘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就在这时,谈辛掀开帘子,抱拳道:“启禀陛下,南越王已经率军赶到。”
秦阙抬头,看向帐外。
其他的将领也跟着他抬头。
秦阙最终也只是扫了一眼呈在案上的地图,而后缓缓起身:“朕亲迎。”
乌远苍看到秦阙后,按辔,翻身下马。
上一次这样正式的见面,还是在洛阳城外,歃血为盟的时候。
但那个时候的乌远苍,身着的是苗疆的特殊服饰,眉目间还带着几分意气风发。
明明中间只隔了小半年,他却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银盔银甲,长剑在他腰间悬挂,神情中不乏年轻气盛,但比起原先的锐利,更添了几分沉稳。
此时他和秦阙都是两邦之主,祝蘅枝并不在场,好像两人并没有之前的恩怨和争执,就仅仅是为了共同利益目的而合作的盟友。
乌远苍朝秦阙做了一个苗疆的按肩躬身礼,算是问候:“燕帝。”
秦阙照着中原的礼节,朝他颔首,也回了句:“南越王。”
两军顺利会师后,便是应该共同商讨攻城之计了。
“京口的情况,我在路上有听说过,”乌远苍和秦阙并肩而行,谈辛和藏彦则跟在各自的主上身后。
“京口本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更何况,这守城的将领,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
秦阙目视前方,稍稍思索了下,说:“打听过,叫章融,是原先楚国世家章家的嫡长子,原本在楚国做兵部郎中的,因为劝谏楚帝直接迎战我,被贬官到了京口。”
秦阙其实之前一直想不通,楚帝为何要让文官镇守这些重要的关隘,他的真实目的秦阙不清楚,但现在的确是给秦阙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他知道这些文官,向来注重风骨气节,“宁死不降”的说辞他这一路而来也听过不少,但最终都是被燕军打的溃不成军。
所以,在此之前,他也从未觉得京口和章融有什么特别的。
他听见乌远苍轻笑了声,于是疑惑地转过头去,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他为何要笑。
但他能分辨的出来,这样的笑,并不是嗤笑,更像是想起了什么特别的人和事。
“你不知道章融,也在情理之中,你知道皎皎当时为什么会被迫前往你们大燕和亲吗?”
原来是提到了祝蘅枝。
在这一瞬,秦阙心中似乎溅上了一道失落的水花,这些事情祝蘅枝从来没有和他提过,他当年让陈听澜去查的时候,也只是查了她的出身,却不知她是为何嫁过来的。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儿女私情的时候,于是问乌远苍:“说说看?”
这些事情也是在澧州的时候,祝蘅枝逐渐对他放下戒心,乌远苍才知晓的。
他和秦阙说了当年的事情,后者脸色有些复杂。
“这个章融,自小受你们中原那套儒家规则的影响,当时甚至为了自己的清名,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拒绝楚帝心头肉华阳的示好,这么些年来,在楚国也算是为了黎民生计用心谋划了,我在两年前,他出使南越的时候,见过他一面,是真正的君子风节。”
乌远苍坦坦荡荡,对章融丝毫不吝赞誉之辞。
“所以说,他要是投降了,这才是让我感到惊讶的事情。”乌远苍说完补充了这么一句。
秦阙应了他这句,又问:“那根据你的意思是,只能继续这样耗着了?”
秦阙知道,这样耗着必然不是办法,马上要到江南的梅雨天了,燕军多是生活在北方的,有一大部分甚至是从黄河以北调过来的,等到了梅雨天,北方来的燕军气候不适,军中人密,难保不会生出什么疾病来。
战线本就拉的长,而且这段时间和章融对峙的时候死伤也很多,再拖下去,军中必然会有厌战情绪的出现,军心不稳,四方已经投降的州郡趁乱揭竿而起,这并不是秦阙希望看到的结局。
此时的京口城中,也是一片浓云。
章融换下了长袖的官袍,不复当时的玉树临风,谦谦君子,一身盔甲在他身上,倒也平添了几分宁死不屈的凛然之气。
“再敢提投降之人,军法处置!”章融将冰凉的剑抵在那个守将的脖颈上,厉声喝道。
四下无人敢言。
几个月前,章融因为直言进谏,力求与燕军殊死抵抗,被外放到京口后,也未曾意志消沉。
修缮城墙,广积粮食,又亲自巡营练兵。
他做好了与燕军相抗到底的准备,哪怕身死,也绝不可开城投降。
但几个月过去,京口城内的情况并不比城外的燕军好多少,粮仓渐渐见底,擂石药物也不剩多少。
其实城中守将看得出章融是在拖延时间,在拖梅雨季。
等到梅雨季来到时,便是他能背水一战的时候。
但京口城中的景象,很难撑到梅雨季,而且这两年,江南的梅雨季都有推迟一到半月的趋势,不知今年是什么情况。
如此相持了半个月后,原本应当到达的梅雨季,并没有看到半点要来的征兆,而京口城中的储粮早已消耗一空。
章融站在城墙上,看着城外黑压压的一片,是南越和北面大燕的联军。
他闭了闭眼,叹了口气,做了很重要的一个决定,道:“开城,殊死一战。”
声音不大,却足够掷地有声。
紧闭了多日的京口城门缓缓打开。
南越军和燕军都知道章融这是在拖迟迟没有到来的梅雨季,但没有人想到,章融会主动出击。
猝不及防是真得。
阵营被人数极少的先锋敢死队伍几乎冲得零落四散。
仿佛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秦阙此时正在自己军营中看着地图,思索别的破局之法,毕竟不能这么一直干耗着。
直接窜进来的楚兵,就像是一支破空而来的利刃,直直地奔向秦阙的营帐。
御驾亲征,主帅的营帐实在是太过扎眼了些。
情急之下,是乌远苍一把掀开他的帘子,从一旁将他的兜鍪扔到他怀里,“章融疯了。”
秦阙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迅速冷静下来,从一旁拿出自己的剑,与乌远苍出了营帐的门。
但燕军与南越军到底是有备而来,很快慢慢恢复了镇定,重新列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