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环视卧房一周,皱起眉头道:“恐怕不仅是失控吧,师伯?恢复任蕊记忆时夫人肯定很害怕,自己的脸怎么会变成其他女人模样。所以夫人房间里连一面铜镜都没有,也没有其他能照出人影的物品。那么,近来传闻中的水鬼,不会是……”
“不,不,人是我杀的。”父亲急忙否认道,“我是怕,怕她们乱说赵姬疯癫了,神志不清这等闲话,才……才下手的。”
小道士朝我看了一眼,轻轻摇头不语。
父亲掰过我的肩膀,慌张道:“她不会伤害别人,你们不能动她。你应该知道,用过换魂术的人一死只有魂飞魄散,不能再投胎的。她可是你生身母亲!”
“是,我知道。让我再看看她。”我代替父亲坐在赵姬床边,摸了摸她的手,如冰块一般,再轻轻将手贴在她额头,也是同样冰凉,“娘,娘,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烟儿。”
也许是我的再三呼唤让她想起了什么,嘴巴微微动了一下,又一下。看嘴型,就像是在说“烟儿”或“女儿”。我竟有些不舍。
“娘,你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我背对父亲,因此他没办法看见我从怀里悄悄拿出来一张摄魂咒的符,以迅雷之势念咒,并贴在她印堂正中。
“方烟!你干什么!”与我配合默契的小道士早已制住父亲。
等他反应过来太晚了,赵姬已经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整个人瞬间变得煞白。我好像看见一只本就摇摇欲坠的燕子风筝,忽然借风力挣断丝线,飘向更远处,慢慢淡出视线……娘,你终于自由了。
“我愿意承担弑母的罪责。”我对一脸不可置信的父亲说道,“你也可以不认我这个女儿。今天我离开方府后,永远不会再回来。”
“方烟!”
离开方府的时候,天色大亮,街道上赶早集百姓只剩零零散 散三五个,街边不少店铺正忙着开门迎客。鸟鸣声混杂着叫卖声,真是热闹。
我和小道士原本想为真正的赵姬做一个简单的超度仪式,无奈赵姬的部分魂魄已经与母亲任蕊一起湮灭,终是不能成功。
荒芜的后花园里有一株枯槁的桃树依然在顽强挺立,只不过树下现在埋葬的是两具女人的尸体。小道士用铁锹用力插入沙土中,停住,顺势擦去额头上的细汗珠,对我说:“你刚才的样子,还挺吓人的。”
“嗯?什么时候?”
我也铲上一铁锹土,补了一句:“我的什么样子?”
小道士低了头,把最后一g黄土盖在坟冢上,“你说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
我们走出方府之前,吴子傲一直瘫坐在赵姬的屋子里,即使我让小道士从他身上搜出钥匙,找回了藏在书房里的秘籍,他也纹丝不动。但就在我们把铁锹放回花匠小屋外面,正准备从后门离开时,吴子傲拖着疲态的身体走了过来。
在晨曦光照下,他的花白头发更明显了。
“你以为和我断绝父女关系就能跟他走,你以为选了一条比我更聪明的路吗?”
我说:“没有什么聪明的路,笨的路,容易的路,艰难的路,幸福的路,痛苦的路……路与路千差万别,路与路哪有不同?我只是要走我自己选择的路。”
吴子傲看着我笑了,指着我对小道士说道:“哈哈,吴空师侄,你听到吗?你真的以为你可以和她在一起吗?”
吴空无言以对。
“我们不会在一起。至少不是现在。”我拉了拉小道士的袖子,说道,“吴空,我们走吧。”
我们俩在街上随意逛了逛,最后走入一家茶楼享用早饭。坐在临窗处的我尽情地伸了一个懒腰,微风吹拂过我的脸颊。桌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装有我刚买的新衣裳。这情景似曾相识,就好像我们第一次从方府私奔到外面的时候。
“啊,终于轻松了。那你呢,这之后你打算去哪儿?回饮虚山?”
“我还没想好……那你?”
“我从来没有变过。”
“开州?”
“对。”
我看见小道士在温煦的阳光下,眯起了眼睛,没有说话。小道士,我要怎样使你明白这一切呢?
“我计划从桃花坞渡河去开州,要不,你再陪我走一趟也好。”
再度回到桃花坞,只隔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却好像一切都变了。
“我们在桃花坞待不到一个月哦,怎么感觉像在这里住了很久很久。”
“二十五天。”小道士答。
我们先去了元宝客栈。客栈外多了三座新坟,两座挨着近的是徐阿公和徐雀儿的,另一座是袁豹的。我告诉小道士,自己想祭拜他们,要去客栈里面找点清酒和水果。
客栈里当然没人住。正房墙面都被推到,这都是赵霄干的好事。横七竖八的家具散落其中,表面积了一层厚灰,地面更是被整个挖开。还有一条黑黢黢原本通往地下金库的地道,我瞧了瞧,不确定是否被完全封住。
我在厨房里找到了徐阿公做的两大板毛豆腐,白色细腻的绒毛将豆腐完全裹住。一定很好吃,我想,可是两大板毛豆腐均是完整无缺,是不是说明雀儿走之前终究是没尝到阿公的手艺?既然找不到干净新鲜的水果,我干脆在他们的墓碑前各自放了一小杯酒和一碟毛豆腐,还在上面撒了盐和辣椒。
我们接着去桃林和教坊司。许多枯败的桃树长出了新的嫩芽,也许过个几年,桃花坞会再次因桃花而声名远扬。但是教坊司已经不复存在。在第二次大火后,官府派人将废墟彻底清理干净,不留一砖一瓦,而今只是一片巨大的空地。
最后我们去了一趟义庄。义庄一如原样未变,腐朽木头混合死人怪异味道经久未散,孤零零地矗立在桃花坞的村庄之外。大概因为和死人打交道的地方总是容易被人遗忘,它才能始终如初。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不得不放弃重返山神庙。我把大桃山的顶峰指给小道士看,“对,最高的就是宝石峰!我在宝石峰见到过最美的日出。”
小道士疑惑道:“什么时候?”
“就,那天晚上。”
“你是说……哦……”小道士低下头,还想说什么,被我适时打断,“有一件事,我很早就想和你道歉。那晚在去找你之前,我就已经决定要和赵霄回去。赵霄和教坊司舞姬有过一段情这件事,足以让我父亲打消让我们成婚的决定。我回家还能找机会逃出来。”
“但是,万一父亲把我看得更严呢?如果你不愿意来救我,怎么办?”我看了一眼小道士,“我希望你能对我死心塌地,我也没想到其他方法,所以,就找借口去了你的房间……其实,这么久以来,我好像总是在利用你。”
我们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散步闲逛般来到明珠河前。可能近日雨水较少,水位略有下降,水流不算湍急,仍能见到一些小鱼游走嬉戏。
“如果,我说,我并不介意呢?”
“啊?”
小道士看着对岸,用更小的声音询问我:“方烟,你对我直到现在仍然是利用?没有别的什么……吗?”
我摇头:“不是,当然不是。我有感动,也有生气,有嫉妒,也有期待。但是我想不清楚。”
“真的吗?那……”小道士靠近我,“如果你还没想好,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来。我背你过河,我们一起去开州,就让一切重头来过。”
“不对不对。不能让你背我过河,否则这件事就更想不清楚了。”
小道士奇道:“方烟,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想自己过河,可以啊。可是,怎么过河和我们之间的事有关联吗?”
“赵霄曾经告诉过我,女人非常容易对解救自己的英雄产生爱慕。如果你背我过河离开桃花坞,我也会把你当成英雄。那我怎么能分清我到底是爱上了一个英雄,还是爱上你?”
小道士挠了挠头,苦笑道:“可是这两者真的有区别么。我愿意帮你,为你分担困难,为你做我能做的一切,我成为你的大英雄有什么不好?”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好,非常不好。”
“你成为我的英雄,别人也能成为我的英雄。爱上一个英雄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无助,害怕,惶恐,谁不贪恋别人伸手时得到的一点暖?因此心中百般难舍,将此称作‘爱慕?我不要因为你为我做了常人所做不到的事才爱你,我不要你当英雄才爱你。”
“我实在弄不明白,方烟,听你这么说,你不要我当你的英雄,是不想爱我的意思吗?可否直接告诉我你的答案――愿意或是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开州?”
我一时哑然。小道士,你还是不懂。
良久,我指向河的对岸:“吴空,我愿意见到你的笑颜,我希望你能开心,但我不能为了这一时的开心再次欺骗你,违背我的本心。我唯有努力渡河,在到达彼岸之前,我给不出一个答案。”
小道士似乎生气了,凶巴巴说道:“好啊,你打算怎么一个人过去?”
“我记得你会泅水吧。”我卸下背上的包袱放在岸边,转头对小道士说,“水深大约在我肩膀高度,只要不跌倒,慢慢能过去。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真溺水就不是开玩笑的。吴空,你教我泅水可好?这样我以后也不用怕了。”
小道士听到后,衣服都不脱,直接跃进河里,潜游了很久才从河面冒出头来。
“你从浅水处开始,我先教你闭气。”
小道士担心我误入深水区,把捆尸索当绳子用,一头拴在树干上,一头系在我腰上。虽然呛了一次水,但我很快学会了闭气,又继续跟着小道士练习怎么在水中浮起和站立。
我原以为游水这件事特别难,没想到下定决心,真正学起来,也不过如握笔写字一样,是只要慢慢练习,终能掌握的技能。
再次从水中抬头,发现天上的繁星已经如灿烂宝石缀在广阔夜幕中。此刻夏暑未消,呆在河水中反而比在岸上更暖和。我看见小道士在篝火旁发呆,神情肃然,嘴角抿起,似在沉思什么难题。
我悄悄游回岸边,拿起包袱重新绑在胸前,趁他不注意,一点一点解开自己身上的捆尸索。
小道士,我曾下决心不要让咱们步入贾辛和段云的后尘。
小道士,我不爱英雄,因为人人做得了英雄,但英雄不是你。
也许有一天,当我知道答案后,我会来找你。
也有一种可能,这会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
慢慢地,我将整个身子沉入水中,头一低,开始闭气,潜游。除了缓缓的水流声,水中的世界几乎是寂静的。中途三次抬头吸气,终于游到对岸。
上岸后,我赶紧打开包袱,里 面还有厚厚两层防水油纸,所以新买的衣裳鞋袜一点未湿。刚换下湿透的衣衫,还在擦头发的我稍不注意踢中了包袱里的夜明珠。光溜溜的宝珠一下子滚到河边,“扑通”一下掉落水中。
我没能来得及抓住它,于是明珠回到了明珠河里。
落水声却惊动了对岸的人――“方烟?”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大的扑水声响。
我七手八脚捡起摊开的包袱,立刻转身飞奔向开州。
明珠河里爆发出一句极度痛苦,极其剧烈的呐喊:“方烟!!!”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听小道士叫这个名字。
第44章 (番外)徐因
我现在叫徐因。
“徐”是徐雀儿的徐,“因”是来自吴道长在我拜师时的一句赠诗:断去人间烟火气,万事知因果。
定州首富方咎的女儿方烟就此烟消云散,湮灭于世。从此以后,我只是雾州饮虚山玄妙观的第十二代弟子,吴子昂道长的第三位徒弟,徐因。
这一切都要从三年前,我撇下小道士独自渡明珠河去往开州后说起。
开州并不限制女人在外抛头露面做生意,我想要自力更生,就得寻一份活计。我把自己所有的长处细细捋了一遍,终于凭借对各式珠宝首饰的熟悉和独到眼光,被一家当铺老板聘为伙计。
除了偶尔在铺子里给新到的典货掌掌眼,大多数时候,我其实是在侯门深闺之中给各位夫人、姨娘推销一些死当不赎的好货,以高价卖出去。
常常是我在白天上门拜访,回去时日头已逼近西山。这期间,既要教她们鉴别宝石的产地、种水、成色和开脸等,也要聊一聊时下流行的新样式,不同流派工匠所擅长的奇淫技巧。她们永远不缺继续聊下去的话题。
因此我深得女客们的青睐与信赖。当铺的老板夸奖我,“方小姐,确实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这让我想起小道士,他似乎也说我是“会讨价还价,交易不亏的方老板”。当时我总以为他在打趣我,只是为了哄我开心。
当我独自在开州生活,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灯花偶然“呲呲”一下炸开。我从书本中抬起头,忽然想到,哦,他可能说的是真心话。
我也会想起父亲方咎,他起家的第一桶金便是从当铺赊来的。他在定州拥有的产业里,数量最多赚钱最多的就属当铺和金银铺。虽然我们断绝父女关系,但我如今能在开州寻到一份当铺的活计,似乎冥冥之中仍得益于他给予的血缘传承。
可惜,我没能打听到他的近况和更多消息。传闻定州的首富不知所踪,有人说他自杀了,也有人说他断却俗缘当和尚去了。我听到第二种说法时忍不住笑出来,如果他要出家,也不可能当和尚,怎么也应该接着当道士去才对。
比较确切且能够得到证实消息是,方家名下的所有商铺不是关了门便是换了老板,方府大宅一夜之间遣散所有仆从。没有人知道方咎在哪里,但是方府同样没有再传出水鬼害人的奇闻。
我在当铺干了半年,攒了几个银子,慢慢在开州站稳脚跟。除夕那天,我主动揽过守夜看铺的活儿,让其他伙计早早回家,与家人团聚。
竖日是新年第一天,老板来店里看了看,道了一声新年好之后,硬是给我塞了一个红包。
“你,你这是干嘛!哪有今天还上工,开门迎客做生意的。老话说,大年初一劳苦,整年都会劳苦。”
他抢下我刚抬起来的门板,非要我出去走走,给家里人拜年。我苦笑说,我不是本地人,在开州一个亲戚都照不出来。老板又说,总有一两个认识的亲友吧,别孤孤单单呆在铺子里,新年就该热热闹闹吃团圆饭。
我只好走出铺子,街上果然没有一家店开门,一时买不到糕点水果,只能兜上几个银子在怀里。手里小心翼翼捏住一张被揉皱的草纸,上面只有一个地址,是徐记酒坊。
徐记酒坊在开州算是小有名气,我也很早就知道酒坊的老板是徐巧娘,可是我一直不敢去见她们。像老板说的,今天是团圆的日子。可是雀儿再也不能和她们一起团圆了。
等我磨磨蹭蹭走到酒坊门外,雪已经下得有些大,门口石头路一片洁白,也不知道是今天关门早,还是大年初一不曾开张。这好像是在我预料之中,我没有太多遗憾,甚至有一丝丝轻松。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说实话,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家家户户飘出炊烟、饭菜香和嘈杂的说话声。我就算回铺子里或自己的住所,还是冷冷清清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