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着裙摆,左手被人搀扶,那人语气温柔道:“小心些,夫人。”
面对他人的伺候,女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一上岸,她便松开那人紧握她的手。不是嫌弃,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不喜。
她就站在岸边,手上空无一物,只等简泊舟去帮她拿船只上的莲子。
“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拿。”或许是夏日炎热,刚说完这话,青年便解下身上西装外套。
将其随意搭在某个木架上,便蹲下身,去整理那堆玉荷用剪刀剪下的莲花。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莲子清爽鲜甜,莲杆却带着薄薄一层小刺,微不察觉,便会划出一道细小伤痕。
更何况其中还藏有让人难以发现的剪刀,简泊舟整理完莲子,去整理那堆娇艳莲花时,不小心被藏在其中的剪刀划破小指。
锋利的刀口,只一瞬就将完整无缺的皮肤划开。刺疼与鲜血一起出现,掉落在那堆鲜艳的莲花上。
但简泊舟顾不上疼痛,因他心底生出了一些别的希望。他抬眼去看岸边女人,期待能从她眼中看到一丝不一样的情绪。
比如心疼,又比如关心。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不仅没有,就连以往那些情绪都没了。
以前只要他受伤,她就会担心。就算知道是因为那人需要他的身体,才会关心他。
他也还是会欣喜,高兴。
但现在变了,她看到了他小指上的血,却始终面无表情。甚至因为血液滴落在莲花上而皱眉,责怪他将莲花弄脏。
因为贺骁...她找到了更适合那人的身体。所以,不要他了。
自然也不再心疼他受不受伤。
明明是一个替身,他人灵魂的容器,从出生就被算计,算计着替人去死。
现在不用死了,他本应该高兴的。就算没有高兴,也应该为这些年的遭遇去憎恨,怨恨,恨不得杀了所有人,要这座村子里的人陪葬。
可没有,此时此刻,他两种情绪都没有。有的是无措,不安,不解,不明白为什么事情突然就变了。
从小便有人告诉他,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延续另一个人的生命。
他是应该感恩的,因为那位的需要,他才会来到世界上。一开始,简泊舟并不理解这点,甚至厌恶。
他不想做人替身,更不想在最好的年岁消失
。直到十五岁父亲带他推开后山那座不许任何人靠近的木屋大门,门后站着的是他第一眼便喜欢上的人。
她叫玉荷,是他们的祖奶奶。
也会是他未来的妻子。
不...不是他的妻子,是使用他这具身体男人的妻子。他那么认为,仅仅只是因为喜欢,便在心底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又因为爱,想借着那层关系靠近。
用自己的命做赌注,赌那人魂魄不稳,最后是他存活。毕竟,这样的可能也不是没有。他翻过禁书,书上有记录她这类长生种的换身之法。
可现在没有这个机会了,她不要了,她看上了另一男人的身体,他连赌的机会都没了。
青年眼中是怎么压,也压不下去的恶意。他恨,怎么可能不恨。
他连出生都是被算计好的,这么多年,所有的一切都在为那人做铺垫。所以怎么可以不要他,轻易地就将他丢弃。
怎么能不恨,他恨得想要撕碎一切。
阴沉,阴翳,可能怎么办?他能质问?不能,不可以,一旦问出口,他就不再是她喜欢的好工具。
敛去眼中猩红,克制住情绪。简泊舟低下头,随意抹去手指上的血,便继续处理那堆莲花。
或许是等得不耐烦,那立在一边的女人,冷淡道:“莲花给我吧。”
也是这时,简泊舟将莲花捆好。
他没有多言语,沉默地站起身,将捆好的莲花以及荷叶抱进怀里,随后又提起那堆莲子。
青年身高腿长,一米八.九的身高,宽肩窄腰,衬衫小马甲,灰褐色西装裤。戴着副金丝边眼镜,看着斯文儒雅,清俊异常。
他长得好,五官精致立体。
待人接物,也一向让人觉得温和有礼。此刻他弯起两边袖子,露出修长健壮的手臂。
他看着斯文,但并不瘦弱。
高大挺拔的身形,给人极强的压迫感。微微露出的手臂肌肉,也能让人知道他并不好惹。
穿衣服是绅士,脱下正装是乡野糙汉。乡野里的糙汉子,有力强壮,像一头永远不会累的蛮牛,能干会干...
他就那么跟在她身后,目光如烈焰般滚烫炽热。他很想告诉她,他老了,该死了,为什么就不能再换一个丈夫?
被他目光紧紧跟随的女人,一直未回头,也只有不回头,才能让他紧盯。
一前一后,缓慢悠闲地走过田埂,进入村道,随后来到祠堂。
“我来吧,夫人。”两人刚一到祠堂门口,那跟在她身后的青年男人便立马开口。
玉荷听到这话,便停了继续的步子。其实他不开口,她也会自己停,因着多年养尊处优,被人伺候的习惯。
他绕过她,来到祠堂大门前。
拿来堵门的装置,推开大门,随后让出一条道,先让她进入,紧接着才跟在她身后。
进入祠堂,玉荷先一步去到室内。而简泊舟则是先去厨房,将新鲜莲子放下,随后又拿着那堆莲花来到一处安静卧房。
玉荷已经在室内,她坐在床沿,看着病榻上陷入昏迷的男人。
他的进入,带进一阵风声。
因着那声响,玉荷微微皱眉,见她看来,简泊舟轻声解释:“这莲花新鲜,放在祖爷爷室内再合适不过。”
只要一提到那人,女人再皱的眉头都能松动。简泊舟也是吃准了她这一点,才敢在这时突然进入。
他来到窗台边,将花瓶里的海棠取出,插上粉色莲花。做完这些,才重新摆上窗台边的瓶椅。
而这时,女人的心思也全在病榻上那人身上。她握着手绢,替那人擦拭额角,手心,动作温柔仔细,亲力亲为。
好一对,恩爱夫妻。
床上那人四十左右男人模样,清冷如松,眉眼寡淡冷沉。
此刻,正昏迷不醒。
第50章
这是她的丈夫,一个普通人。
玉荷细心替他整理身上衣着,擦拭腕骨手掌,静默片刻后才缓慢移开视线。
她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露出一丝哀伤。只因为...她丈夫的身体一代比一代差。
禁术虽然可以延续生命,但终究只是拖延之法,用多了对魂魄没有好处,甚至因为过多换身,导致他的魂体比一般正常人虚弱。
魂魄虚弱,又会造成躯体的先天不足。她还记得,自己刚与丈夫认识时,他是一名帮人看家护院的武夫。
身子健壮,孔武有力。
拿着大刀,单枪匹马就将她从强娶她的恶霸家中救出。可现在,别说此刻,就连他这具身体鼎盛时期都无法握剑,虚弱的要用药日日温养,才能保持健康。
而如今过去不到二十几年,他这具身体便病弱至此。绣着鸳鸯的手绢从他手心擦到手背,床上那人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女人皱着眉,模样担忧到极点。
可担忧能怎么办,没到吉时,她根本不敢使用禁术。加之,他的魂体也没有当年强壮。
一旦操作不当,很有可能便是魂飞魄散...她不愿这样,她怕那一丝一毫的可能。
她握着丈夫的手,抚在自己脸上,靠近他耳边小声呼唤:“夫君,夫君。”
这是他昏迷的第三日,也是玉荷下山的第三日。她与自己的丈夫原本是不住在村内,而是在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的后山上,过着隐居的日子。
下山,是无奈之举。
前些日子,丈夫的身体越发虚弱,胸腔吐血。需要人贴身照顾,才被迫搬下山住进祠堂,就连简泊舟也是匆忙回来。
从村子里出去,又去国外留学。
历经十八载,明知回来是要付出生命,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回来...单从这一点,站在门外看着这一幕的白灵就像骂简泊舟一句傻子。真是傻得可怜,爱得成痴。如若是自己有出去那个机会,绝对是跑得远远,再也不回头。
他竟然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带着能够救死扶伤的医术。真是嫌自己活够了,疯子一个。
白灵在心底嘲讽,面上却什么都不显露。她低着脑袋,跟在自己的养父身后站在卧室门外。
院子里不止有海棠,还有很多六七月会盛放的花朵。五颜六色姹紫嫣红,更有白色蝴蝶,绿色蜻蜓,黄色的蜜蜂。
院子里,无处不在。
一个病患,一个身娇肉贵的祖奶奶。村子里的后辈,特别是简家当家人,不可能放任不管。
毕竟,他们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是他们孩子的后代。那是他们的老祖宗,一个不会死去的神女。
简富的到来,使得室内女人弯着的身体逐渐直起身。她虽不在意这些小辈,但毕竟是长辈,该有的脸面还是要维持。
她松开丈夫的手,随着几人来到隔壁客厅。一进入客厅,简富便躬身行礼:“夫人。”
模样五十岁的中年儒雅男人对模样才二十出头的女人,这一幕如果让外人见到绝对会吃惊。
但屋内四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特别是被称为夫人的女人,坐在首位,微抬的下巴轻点,便算是收下这个礼。
紧接着,那中年男人身后的女孩也道:“祖奶奶好。”说话的女孩是白灵,心里腹诽千万遍,表面功夫她做得比谁都好。
就像这时,少女眼角眉梢都是笑,笑起来娇憨又明媚,看着像是很恭敬首座上的女人。
对此,玉荷微微点头。
她未开口,倒是那站在最前面离她最近的中年男人先道:“你们俩先下去,我有话要单独与你们祖奶奶说。”
简泊舟点头,没再言语直接离开。
白灵小幅度动作点头,随后又道:“是,父亲。”
第51章
两人离开,室内只剩玉荷和简富。
模样漂亮清冷的旗袍女人,端坐在主位,她拿着茶盏轻抿一口,才慢悠悠道:“有什么事,直说吧。”
中年男人不敢直视她的视线,始终低着头,模样很是恭敬守礼。
听到这话,才道:“得了您的话,中午我便和人去了一趟小神山。如您所说,那男人的身体和八字更适合祖爷爷。”
这话,显然没说完。
因为紧接着男人话锋一转,立马又道:“可那人终究是外人,不像泊舟,是从小用...养大,祖爷爷更合适,风险也小。”
换身,并不是一句话,一夜就能成。而是需要很多准备,加上她丈夫现在身体不好,出问题的概率更大。
所以,一定要有万全准备才可以。
简富担心的,玉荷也在担心。
可那具身体明显更健康,更年轻更好,同时也更合适她的夫君。甚至,玉荷在他身上闻到了和丈夫同样的命数。
那代表什么,代表那个人和她丈夫同月同日,甚至是同时出生。
命数,经历,许多东西都一样。
换身的成功率也更大...
可...简富说得也在理,一个是自小养大。甚至为了让他的身体更合适,他们对他的教养都做过详细调整。
目的仅仅只是让成功率更高。
而这么做伤不伤害简泊舟,从来都不在玉荷的考虑范围内。她只想要自己的丈夫,那是与她长相守近乎七百年的夫君...
“他们一群人不是养在你的院子里,按照我给的方子,每日给他一杯符水。”
“直到下月十五,药效到了,他魂魄虚弱,就好操作。”她吹着碗里的热茶,漫不经心地给出方案。
说的是毁人性命之事,但毫无愧疚之意。仿佛只是在说今夜晚饭该吃什么,一样无足轻重。
“我明白了。”简富点头,随后离开。
室内这次只剩下她一人,玉荷将青花瓷茶杯放在桌上,静坐片刻,随后才起身来到门前。
她推开客厅的门,赫然看到穿着白衬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儒雅青年站在门外,正直勾勾看她。
那眼神是玉荷从未见过的复杂,以及奇怪。甚至她还从那双眼中看到了,不解以及难以承受的痛苦。
像是即将死亡,浓郁的哀伤从那双眼中溢出,痛苦快要将他淹没。
可...他在痛苦什么?
又在,难受什么。
玉荷看不明白,也不想看明白。
因为那又与她有什么关系?玉荷是自我的,她的世界只有自己和她的丈夫。其他人,从来不在考虑范围。
她也没有过多心思,分给其他人。
就算那个人是她和丈夫的后代,也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毕竟,这都多少代了。
玉荷与丈夫只有一个孩子,是个儿子。娶了妻,生了
子。或许是天性凉薄,除了那个孩子和她有些亲,后面的更多是漠然。更何况是如今这些过了几十代的简姓子孙。所以,她没有询问,更没有安慰。
只冷冷当作没看见,本以为一向不需要她多费心神的青年,会很快掩饰过去那些不应该出现的情绪。
但这时,他却主动开口。
说了句,让她蹙眉的话。
“您...就这么轻易将我换了吗?”
他本应该再体面克制一些,不该将这个敏感的话题搬到台面上说。可简泊舟根本控制不住,他被安排近乎三十年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她毁了,所以她怎么能不负责到底。
他不想读医,更不想去国外上学。去学医是她的安排,她说村子里有个医生,对那人好。
所以他去学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说让他做什么就是什么。甚至连出生,都是被她算计好的。
所以,现在又怎么可以将他抛弃。
将原定好的计划推翻,这算什么...她把他当什么。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具,还是垃圾。
他想询问,想粗暴不顾后果地质问。去争取自己的利益,去问她为什么要改变。
但他不敢,因为女人眼神冰冷刺骨,没有丝毫情绪,像是在看一块烂肉骨头,充满厌恶嫌弃。
她的态度从来不算好。
也绝对不会像此刻这么差,她生气了,因为他的话。可怎么该?该生气,该难以接受需要争取的是他。
一直都该是他,他才是那个该发脾气的人。她高高在上决定了他的一切,他的一生都在为她的想法服务。
所以,该痛苦该发泄的是他。
她不能那么轻飘飘地否定他的人生,也不该打断原本的进程,将他走了将近三十年的独木桥拆掉,让他走另外一条路。
最后,简泊舟还是选择冷静下来。他知道此刻撕破脸,对他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