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扶风此时心里乱如麻,她讷讷地凝睇着柳臣许久。良久她始才从大夫所言字句里缓过神来,“夫君中毒一事,现在府中有多少人知晓?”
“公子是用晚膳前忽然昏迷的,和此前病倒之时症状相似,因此柳尚书以为公子又病发,才请我前来。适逢您刚回府,所以目前不曾有其他人知晓。”大夫答道。
江扶风深吸了一口气,“此事你暂且保密。老爷老夫人问起,便说夫君是旧疾发作,此次病情较为严重。你且放心,日后若出了什么事,自有我来担。”
待送走大夫,江扶风于榻前卧下身,躺于柳臣身侧。她以指腹缓缓抚着柳臣的面容,低声自语着,“乡试解元参试春闱,本就受人瞩目。一旦我把解元因旧疾可能无法参试春闱的消息放出去……前来试探的祸魁,自会露出马脚。”
柳臣近来少有外出,能给他下毒之人,定是身边之人。只是江扶风听那大夫所言,这名为“暗根生”的毒致命几率只有一半,若是下毒之人都能得手了,却只下这样的毒,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这其中的隐情,江扶风久久思之无果。
接而江扶风伸手捻着他的衣襟,轻轻解了几分,那润白的平安扣系着红绳闯入视野,紧贴在他青筋纵显的脖颈间。
她几乎是以祈求而虔诚的目光望着他身上的平安扣,语无伦次地对其说了好许,最终零碎混乱而絮絮的话,化成似是呢喃的一句:“柳郎,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翌日,江扶风闻说,城东那老妇病故了。
她赶赴老妇家中时,因无人为其买棺收尸,邻里正七嘴八舌地商议着,欲把老妇的尸身拖往义庄暂时搁置一事。
彼时江扶风闲步老妇屋中时,却见着了那桌上放置了几包药,待她走近拿起药袋查看,那其上的药单却是这两日开的。
老妇生前唯有一个养子,早几日便在牢狱中自尽而亡,这药又是从何而来?
【不会是闹鬼了吧?】系统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破旧的木门一并掩住了天光,余下昏昏的视野。断断续续的吱呀声里,凉风不时徐徐穿过门缝而来,屋角的蛛网由着飘动,搅着阴沉。
忽一窸窸窣窣的声音乍起,隐约着还有拖动的动静,似是藏在了老妇卧房的门后。
江扶风缓步走近,摸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正欲推开之时,一人尖声从门后破出,口中还大喊着,“不是我,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江扶风只见得一男子抱头窜出,他爬在地上,仓皇着便要踉跄着往外跑。是以江扶风夺步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凉凉问道:“大白天鬼鬼祟祟的来这里,偷尸啊?”
“没没没……没有。”男子回过头来望着江扶风,结巴着搭着话。
“不说实话我就只好抓你去报官了。你若是觉得我冤枉了你,我叫街坊邻居指认指认你。”江扶风话毕提着他的衣襟,便要往外拖拽而去。
“别,姑娘我错了,我招。”男子哭天抢地地抵着门槛,挣扎着不愿出去,“我本来是个游手好闲的……”
“说重点。”江扶风打断了他的话。
男子声音戛然而止,他挠挠头,踟躇了半刻,“就……我喜欢去死人家里顺手拿点什么东西填饱肚子。然后今天遇到这户人家,什么也没有捞着。”
江扶风顿时也知晓这男子是做什么的了,当即白了他一眼,“胆子挺大,就不怕头七的时候,人家来报复你啊?”
男子却不以为意地狡辩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家虽然走了,却留了点钱财给我,救了我一命,都是活菩萨。”
江扶风懒于同他说理,松开其衣领后问道:“所以你瞧着这户人家快要去世了,提前来这里蹲了几天,然后今日才趁人病故了,偷摸进来窃取财物?”
男子点点头:“咳,是这样的。”
江扶风闻言望向那出现得蹊跷的药袋,“那你可知晓,桌上的药是怎么来的?”
男子顺其目光看去,“哦,这是城中的长安药铺有一伙计送来的。好像送了好些天了,最近我在这巷子里经常看到他来。不过眼下这老太太都死了,送药的伙计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江扶风蹙起了眉,难道是老妇养子被抓前所托?
可老妇明明言之于她,他不仅已是穷途末路,还背了一身的债,连着贿赂所得的银子尽数上交了朝廷,又何来钱两托药铺呢?
长安药铺。药味氤氲的铺子前,江扶风见着其里的伙计正忙碌着,她持着老妇家中药袋上的药单入了铺,对着一杵药的伙计问道:“请问一下,这个药单子是你们铺中谁开的?”
伙计瞧了眼那药单上的字,面色疑惑:“这药是有什么问题吗?”
江扶风温温笑道:“这倒不是。我远房表亲近日去世了,他的养母病重,听说是贵铺的伙计一直在为之送药,所以我来此地想当面感谢他一番。”
伙计听罢释然地摆摆手,“不用,受人所托罢了。这个药啊,就是我去送的。”
江扶风故作讶然,“是我那故去的表亲生前托付的吗?可有拖欠的钱两没结清?”
伙计思索了半刻,确然答道:“不是吧,那位公子压根没去世啊。而且他出手也挺阔绰的,不存在钱两未清的情况。”
江扶风心头一动,“那可否告知那位恩公详情?救人之命,小女子定要登门拜谢的,也为了我那远房表亲了结一桩心事。”
伙计从柜台一侧拿出一本簿子,翻了半晌后答道:“那位公子姓谢,住城西平阳街,其余的我便不知道了。”
“多谢了。”江扶风暗自记着伙计提供的信息,离开了药铺。
随后江扶风归府之时,见柳臣仍未醒,长居于府上的大夫正悉心于榻前照看着。
“有劳您了。”江扶风步入厢房时,对大夫拱手作了一揖。
她望着榻上的柳臣,“柳郎他今日还是未有苏醒的迹象吗?”
大夫轻叹一声,收着银针的间隙摆了摆首。
江扶风抬手撩开柳臣鬓角的碎发,“秦夫人定是来过问了吧。”
大夫答道:“我照您的吩咐和老夫人说了。”
晃眼间,江扶风忽见那不起眼的暗角处,一碗褐色的药正放置其中。她起身拾起那药碗,觉得奇怪,“这药是柳郎平日里用的那个吧?”
只是这遗落的位置,江扶风回想起柳臣近日对于喝药一事的态度,约摸着是柳臣自己放的。随即江扶风把药端至大夫身前,“柳郎最近有些不爱用药,也怪我督促不力,所以此番中毒,更是让他身体雪上加霜。”
“这药确实是公子常年所用。”大夫轻嗅间,正欲放下之时,却是忽的神色一变,似是察觉了端倪,“不对……这药好像多了一味别的东西。”
江扶风闻言提起了心,“是那‘暗根生’的毒吗?”
“不,不是。”大夫喃喃着,又从药袋处拆出几味药材,半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这药,公子服用多久了?”
江扶风回想起她去年嫁入柳府时,柳臣因受风寒与她分房而睡。因他体弱时时诸病缠身,便有不同的药需煎服,所以后来她渐渐对他上心后,江扶风对他所用之药如数家珍。
“这药一直是柳郎用来针对从前落下的病根所服,未间断过。”江扶风答言。
大夫面色凝重,他拈着其中的药,“从前这药是我给公子开的,但断没有多出来的这味药。如若公子不曾间断地服用了此药,那恰恰是造成了他如今体弱多病的根源。”
——也就是说,这药兴许是柳臣自己特意服用,以致其体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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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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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雨水不绝,天色晦暗。扶摇书斋内,柳色如新,濯洗一清。
江扶风持着抄录的秋试榜单,借着窗处阴沉天光,指尖徐徐于其上摩挲而过,一一比对着,“这谢青正是此次春闱的参试学子……家里经商,在京中也算得上是富足。”
谢青,正是江扶风上回从药铺伙计口中所得的人。
【说不定他与吏部官员有点关系,所以他入狱后替他照顾生病的养母?】断断续续的电子音浮现,系统出声猜道。
江扶风凝视着那名单上的墨字,良久后捏着名单笃定道:“不,作为参试学子,最忌讳临近考试前与出题人有所来往。如若二者早有关系,此时正是需要避嫌的时候。谢青却偏偏在这等节骨眼与其扯上关系,说明他们此前并无往来。”
【既是无缘无故,一个住城东的贫民窟,一个在城西的宅邸住着,二者相差甚远,怎么就想着去相帮呢?】系统再问。
江扶风沉吟半晌,“老妇断没有可能拖着病体去城西与谢青有所交集,更何况,谢青素日里也不与这类阶层的百姓来往。他们之间有关联的部分,只能是已去世的吏部官员。”
适逢门外踏过水凼的脚步声而来,江扶风便听闻程遂安遥遥说着,“少主,我打听到一个事。”
“什么事?”江扶风回身看向他。
“昨夜我在酒肆喝酒,遇到了衙门里的一个差役。那差役大哥许是喝多了,认错了人,和我一口一个兄弟地叫唤着喝了好久,还同我说道了他近来心事。”
程遂安抹了抹面上的雨水,挽着半湿的袖口,“他说前些日,有一夜雨下得比较大,正逢他当值,因衣衫单薄经不住冷,便偷偷喝了酒暖身。”
他续道:“但后半夜却有一书生跑来,说要检举有人贿赂吏部官员买得春闱试题,那差役本就有些喝多了,先是被那书生的面貌吓到了几分,又以为是书生故意闹事,便几句训斥之下把他赶走了。”
江扶风倚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程遂安,思忖间得出结论:“那书生正是李成书吧?”
程遂安捣蒜般点着头,“是的。所以李成书如今在狱中,差役回想起那夜之事,觉得心头有愧,便夜夜在酒肆买醉。”
“那我明白了。”
江扶风眸里略过一丝明光,她细述着所得,“李成书此前并不承认自己贿赂了吏部官员,是因为他的那份试题本就是无意中得到的,且他发现了春闱试题泄露此事。但无凭无据,只有一份差役不知真假的试题去衙门检举,他检举不成,便剑走偏锋,为着春闱公平,抄录了许多份春闱试题分发至城中书生。”
“那少主如今想怎么做?真正贿赂吏部官员买题的人,并不知晓啊。”程遂安问道。
江扶风垂眸瞥了眼名单,“我现在有一个怀疑对象,暂时只生了一计。但此招管不管用,且看今晚了。”
入夜。雨初歇,簌簌风起,吹落残花无数。
谢宅一厢房内,一男子正挑灯夜看,昏昏的烛火映着案上的书页。离春闱已是只有两日,谢青仍焚膏继晷坐于案前,他不时提笔圈画着,又不时咬着笔杆,默看着其上文字。
忽而风生,烛影寂灭。
谢青张皇站起,茫然地望着陷入了黑暗的周处。而朦胧夜色里,除了被疏狂的夜风吹得作响的窗扇,再无其他。
谢青缓了口气,于暗色里摸索着烛台,却是在猛地触及了一冰凉似是活体柔软的物什,他当即整个人惊得往后缩去。
而后他慌乱之中找着了火折子,哆嗦着双手,好一会儿才将其点燃。霎时视野复明,谢青壮着胆子慢慢移近方才所摸之处。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探去,却见那案上放置的,不过是一块浸湿的毛巾。
屋外似是又有雨至,淅淅沥沥的声响让谢青安渐渐回了魂。他长舒着气,起身将半阖的窗关好,那窗柩处已是湿润一片,连着将他袖口亦沾湿了好许。随后谢青耷着有些困倦的双眼,步近案处欲收拾后歇息。
而谢青拿着火折子,正欲点燃烛台之时,晃眼间却见自己手与衣袖处,尽是鲜红的血色,似乎还有着腥甜的味道。他疑惑地抬起手,寻着自己手边伤处之时,捏着的火折子不慎从他手里滑落。
他蹲下身欲拾起火折子,却陡然见着火光照明之处,一老妇蜷缩于案下,面色灰白似死人,七窍血流不止,神色狠戾地对谢青一瞪。
旋即谢青瞳孔骤缩,他张大了嘴余欲尖叫间已是失声,随后他两腿一软,直直往后倒去,却又挣扎着爬起身往外逃。
“砰——”
窗扇乍然被打开,瓢泼的雨携风灌入屋内,谢青见得其间依稀混着点点血痕,他本就因惊惧而凌乱不堪的步子顿时在这湿滑中摔倒在了地面。
“不是我检举的你的儿子……和我没有关系,和我没关系!我遵照他的交代,给你送药了的……你死了,不不,不要怨我,不要怨我……”
谢青被逼到墙角里,见着缓步佝偻着腰走来的老妇,嘶哑着哭腔说着。
其间一股骚臭味和着雨腥之气而来,便见谢青衣摆处已是迅速染湿了一滩,竟是被吓得尿了。
“你拿钱贿赂我儿子……就已是害了我一家。”江扶风扮着老妇,她刻意压着嗓音,慢悠悠地拖长了语调,一步一顿地来到了谢青身前。
“我我,我也是走投无路,秋试榜单里,我本就排名掉尾……我怕春闱,我谢家脱不了商籍,这才行了此事……我没有想过要害你们,我没有存过害人之心!”谢青颤抖着声线解释着,随后竟是惊吓过度而晕了过去。
江扶风步至其前,抬手把伪装的面皮与假发一摘,回头望向窗外,“出来吧,这事已是差不多了解来龙去脉了。”
只见程遂安带着差役从窗处翻了进来,望着昏迷的谢青,摇了摇头,“都已是入春闱了,说明是尚有实力读书人,何必动这些歪心思?”
江扶风却是丝毫不怜惜此等之人,“总想着动用心思来走捷径,即使将来为官,怕也不会设身处地为老百姓们着想。”
两日后,春闱。
天色熹微,考场前已是拥满了一众书生,正纷纷议论着。
“听说了吗?春闱试题泄露一事,衙门已是公示案情了。”
“今日一早就见着了。没想到竟是谢家那位贿赂了吏部官员,还好是李成书撞见了此事并暗中偷来了试题,抄录了多份分发将此事闹大,要不然,可就失了科举公正了。”
“这李成书还真有胆魄,换做是我可不敢这么做……弄不好就像他这样进牢里了,要不是查明了真相,可得上天王老爷那说理去了。”
江扶风听着其中言语,却是见着远处睿王府的车马行至,随后禁军拦起了街中两处,睿王从马车里走出。
“今年春闱皇上竟是钦点了睿王来作主考官?派遣皇子亲为科举监考,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看来泄题一事,想必是龙颜震怒,皇上对此次推迟的春闱尤为重视啊。”旁的书生遥望着说道。
“参见睿王殿下——”一众行礼躬拜间,江扶风却是视角余光见着睿王似是从她处趋近而来。
“都起来吧。”睿王抬手说道。
果不其然,礼毕之后,睿王瞥了眼她旁侧的空处,直言问道:“江少主,怎么不见得行尘来此?难不成,他的旧疾还未愈吗?”
此言一出,聚集一齐的考生顿然惊声片起,“咦,上回乡试的解元居然没有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