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遵旨。”柳尚书领命道。
至朝散之时,已过巳时。
此番天明,江扶风才得以看清皇宫周处。恢弘的红墙接连着无垠天边,来时的汉白阶梯却是天下士人日相所赴之路。
正当她遥看着前处出神之时,身后一个嗓音传来,“江侍郎,江大人。”
江扶风闻声回过头,便见秦路已是步履轻快地从重重人影里跑了过来,还不忘对她作揖自我介绍着,“户部侍郎,秦路。”
秦路是个微胖的中年人,是以他这般朝江扶风奔来的姿势稍显了几分滑稽。而他咧嘴一笑之时,面上的肉亦随着堆砌成一团,“江大人,我已是久仰你的传奇故事多时了,今此才得以有机会结识。”
江扶风不明他前来搭讪的用意,只得客气应道:“让秦大人见笑了。”
“多年前让我这般为之钦仰的女子还是你的母亲。那会儿我刚参加科举,杨氏才女之名可是响遍京城,我也有幸于扶摇书斋见过。如今见着江侍郎,丝毫不亚于当年杨氏风采啊。”
秦路毫不吝啬他的赞许,那眼中的兴奋浮现,让江扶风联想到了前世新世纪里,那些粉丝见着所喜明星的模样。
只是这秦路如此表现,应是源于她母亲之故。
风渐起,宫墙内枝影相交摇晃,江扶风同秦路漫步于皇宫内,共行间不时搭着话。
秦路所言多为朝中轶闻,譬如丞相陆悯思常不胜酒力,宴中醉时便要同众官齐声高歌;又如百官常见睿王与晋王同处席中时相斗争胜负,暗自记下了二者博弈的结果,多年以来竟一直是为平分秋色,唯有提及晋王妃时,尚未娶妻的睿王才稍逊了些。
“原来睿王殿下一直未有王妃么?从前少有人提及,我还只当睿王妃不喜与外臣打交道。”江扶风知晓在皇室之中,娶妻纳妾通常是为巩固权力、拉拢人脉的手段,便像晋王妃出身宣州极有名望的世家苏氏。
秦路满面八卦之色,滔滔不绝地说着,“有说睿王封王之前已娶妻,但非是皇家赐婚故而未记录在册。后来睿王与其妻不和而离,此后睿王便未有娶妻,时人亦不知此女子为何人。”
不多时,秦路约摸着各部朝臣皆已散去,周处并无他人后,他始才敛了嬉笑之色。
他正颜低声与江扶风道:“方才在朝堂上,我听陛下提及兖州之事,二位皇子为此争执不休,吏部也涉及其中官员调动。因我前不久与兖州新任知府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想替他向江大人传达一下。”
江扶风见他一路上虽谈趣闻,但张嘴间神态犹疑且时时环顾四周,似有别言欲说,便知晓他此行目的并不单纯。
如今秦路开诚布公地同她谈说朝堂之事,她反问道:“兖州知府不是已启奏陛下所需了吗?怎么又同我这里提及了?”
“江大人,你虽是初入朝堂,但想必很多事早已心知肚明了吧?就像现在朝局形势里的,党争。”秦路刻意压重了话末的最后两字。
江扶风沉思半刻,“你的意思是,兖州知府想传达的,是和党争有关,甚至直接干系到睿王?”
秦路抿了抿唇,“没错。此次睿王费尽心思都要前去兖州,正是因为从前的兖州知府在睿王处供奉了不少金银且留有证据,现在刚上任的知府不敢得罪权贵,所以州治积务才一拖再拖,不敢轻易处理。”
江扶风摩挲着袖口的纹路,望着青石路上曳然的花影,“我明白了,兖州知府想要吏部派遣能够约束睿王但又不会得罪于他的人,这样的人既要有不俗的胆魄,又要自身位份足够,不然只怕也会屈于睿王之下。但这知府也是怕掉脑袋,不敢明着在旨意上写,这才在京中找到了你相托。”
秦路叹了口气,“正是如此。兖州百姓也是命,方才从天灾里歇了几口气,如今若是睿王再去多生事端,只怕将来兖州未至丰年便已无人丁。届时睿王自可先制造假象瞒住朝廷,而后把这一切归结于老天无眼,屡降天灾,知府无为且力不足,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江扶风顿住了步,她审视着秦路的面容,直直问道:“秦大人同我见面方结识就言说这些,不怕我泄露出去,日后在朝堂上被睿王有所针对吗?”
却见秦路淡然一哂,唇间齿白晃着天光,“我说过了,江大人是我久仰之人。我信江大人的为人,就如多年前我初至京城便倾服于杨氏才女一样。能从扶摇书斋走出的人,一定是心怀天下,心系于民的才子,不是吗?”
“是我以狭隘之心度人了。”江扶风行着礼以示赔罪。
独自回吏部的路上,系统见着默声不语的江扶风,说道:【宿主,你好像有所疑虑。】
江扶风沉吟良久,“毕竟是和秦路不熟,还得是需要查一下他究竟属于党争哪一阵营的。从前柳臣给我的晋王府宴请名单上,我记得并没有户部侍郎秦路这一人。更何况他已是在朝局中多年,不比我这初进朝廷的新人。此番他这么做,倒是显得有些冒进了。”
【那如果他是不涉党争之人呢?】系统再问。
江扶风揉了揉额角,“如此那就最好。能同这些人结识为友的话,我心头也落得松快。但时局不断变换,也许今日无所归附之人,明日就成了对立之人。”
吏部正堂内,齐整的柜中摆满了卷宗,砚墨的气息若隐若现于其间。
江扶风正坐于案前,在柳尚书提点之下处理着各项事务。眼下她身前堆放的,多为朝中各员任职时的推荐语与考核评价。
“吏部所需的,是中正客观,识人辨才,予以考语作标准。”
彼时柳尚书徐徐说着,尤为耐心同江扶风讲述道:“正是有了这些考语,吏部在官员调配上才能有着更加清晰的选择标准。而吏部在编写每个人的考语之时,务必做到公正而不失偏颇,不可过于滥于举辞,亦不可苛刻严核。这其中的‘度’,需要你慢慢去衡量。”
江扶风一面仔细翻看着,系统却道:【这不就是我干的活吗?你看,比如这个新任兖州知府,为人虚心善学,事事细微……】
江扶风摸着其上墨色小字,“这上面的考语可比你提供给我的人才信息详尽多了,甚至包括这兖州知府节俭为民的例子。不过若是以后由我来撰写这些考语的话,有你这个系统也不赖。”
【那是当然,我能够直接探测出未写进吏部考语里的人才信息。】系统言语里带着骄傲的语气。
半日过去,而当江扶风收整着东西,欲回府之时,却听门外传来一微声交谈之语。
“今日收到了一封举荐信,是推荐江员外郎家长子江黎的,话里话外还言说着这江黎的妹妹是当今吏部红人侍郎,妹夫家又是吏部尚书,想要求得一官半职。”
“这江家还当真算是攀上关系了,江侍郎的夫君本就是柳尚书的儿子,那可是去年乡试解元,今年春闱拿下进士可不就是一挥而就?”
江扶风不曾想,如今她方任官还未于朝中站稳脚时,江家已是为她落下了攀亲求官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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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失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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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府亭台处,青蔓绕着廊角,天光透过缝隙落在桌处的茶盏面上,晃着散落的光点。
江父正坐于江扶风与柳臣对座,那茶盏已是被他反复端起,浅抿着一口又再放下。其间三人未言,唯有暖风轻拂庭中树叶的沙沙声响。
今日江父跨入这柳府宅邸,正是为了江黎求官一事。
江扶风倚着下巴,望着院里藤蔓处攀附的枝条,平静述道:“父亲这么多年以来,放任女儿于后院,未曾管教过半点。都说江家嫡女犹有荣光,其母为杨氏才女,生来便比其他女子尊荣了半分,但自我懂事以来,我却未见着父亲对我有半点疼爱。”
江父面色有些难堪,江扶风却是未正眼瞧着其面,凉凉续道:“反是父亲在同母亲有我之前,就已和黎小娘颠鸾倒凤,有了江黎这个私生子。母亲雅量,未曾与您计较,您倒是越发欲壑难填,被那黎小娘吹着耳旁风,就把她和江黎接进了江家。”
“小扶,我好歹是你的父亲,你这般说话……”江父捏紧了茶盏,他望着如今早已不同昔日懦弱不堪的江扶风,一时语塞。
江扶风指尖搭着桌,抬眸紧盯着江父的神色,声线不自觉地冷了几分,“江黎自小如何欺我,抢我与母亲的东西我已是懒得计较。但父亲在母亲一事上不闻不问,负了母亲这么多年,如今我凭母亲遗留于我的书斋青云直上,您却要我为江黎求得一官半职。父亲,您不怕母亲夜半入梦问您,当得起从前她扶持你仕途的真心吗?”
她话末一句尤为沉着声调,是以江父闻言喟然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是我负了时琢……但江黎他无论如何,也是你的兄长。小扶,难道你便只顾着自己的青云路,舍我江家前途吗?”
江扶风只觉荒唐,什么时候江家的前途需要她来担起了?
嘲弄的笑意附上眉眼,她索性将话敞开,“父亲,您若真的有心,觉得这些年来亏欠了母亲,就好好想一想当年母亲亡故的真相为何,而不是以这我宁愿不曾存在的血缘关系来强行让我做什么。江黎他有本事自己科举入仕,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不会顾及此前嫌隙刁难于他,但若无本事,恕我爱莫能助。”
“小扶……”江父正欲还说之时,柳臣出声打断了他。
柳臣亦不顾江父愈发难看的脸色,“岳父大人,夫人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更何况,如今夫人已是嫁入我柳家,将来柳氏宗谱上也会有着夫人的名字,而非江家。”
“只怕我对江家再好,将来你们落得的好处也不会念及我一分。世人如何言说我也好,认为我不顾血亲也罢,我江扶风是从来不在乎的。只是母亲仍葬于江家,将来若我还与父亲有所联系,定是查母亲死因之事。”
江扶风说得果决,又以杨时琢之死堵住了江父还想再争取的念头,接而江扶风起身虚作着礼节,“父亲,您请回吧。”
待送走江父,江扶风瞄眼望着身侧一路相随的柳臣,忽顾及古人向来是以孝道为重,便再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分了些?其实这种血亲攀附关系求得挂名闲职,朝廷里比比皆是,原本朝中便有捐纳制度而丰盈国库。”
“不会。夫人从前受的委屈,江家如何也还不清,倒不如同他们撇清关系,以免日后生出其余事端。”柳臣握着她的手,嗓音温如迎面柔风,“且我从前便同夫人说过,纵是江家凉薄,但夫人还有我。”
而江扶风预料的被人揪着此事上奏于圣前,来的比她想象中快。
彼时朝堂上,江扶风听着诸臣将繁琐事务一一奏报完毕后,一大臣蓦地道:“臣弹劾吏部侍郎江扶风滥用职权,欲为亲属谋官。其兄长江黎的举荐信正于吏部中。那江家长子江黎并无优绩,于京城中劣迹累累,只知玩乐,何能成官?”
皇帝目光一沉,望着江扶风问道:“江爱卿,可有此事?”
“回陛下,吏部确实有江黎的举荐信。”江扶风低着头回禀着话,继而便见朝中众官里,唏嘘之声低低而起,尽数是以为她不爱惜羽毛,辜负了皇帝的期望。
虽是未敢抬头与皇帝对视,但江扶风觉察皇帝投来的目光已是让她如芒在背。
她不紧不慢地接着道:“但臣为吏部侍郎,已是于那举荐信下留下批语并驳之,还望陛下明察。”
“呈上看看。”皇帝的声音里揣摩不出喜怒,江扶风将袖中早已备了多日的举荐信双手递给老太监。
不多时,皇帝阅看着其上字迹,满意地笑道:“好一个‘若有才学,举荐无提及朝中亲系可编于吏部考核推选官员内,今欲得位攀亲,则摒而弃之’,江爱卿在公正无私上向来做得不错。吏部能有如此新标,是为朝廷之幸。”
听闻皇帝的嘉许之言,那弹劾的大臣霎时涨红了脸,退身于百官之列垂头不语。
而当江扶风散朝回到扶摇书斋,欲查看书斋近况之时,却是方跨入门槛,便见七叶尤为慌张地疾奔而来朝她道:“程如宁出事了——”
“昨夜她至书斋寻书,我顾及我的出现会惹她不快,便提前离开了书斋于街上闲晃。后来莫亦找到我,说她在书斋中发现了一贼子窃取了少主之物,随后她追贼子取物,至今未归。”七叶简言说着,那硬朗的面上流露出一丝悔恨。
江扶风蹙起了眉,她拍了拍七叶的肩,“你先冷静,如宁的身手你是知晓的,她定不会有事。但她究竟追贼去了哪里你可知晓?以及我书斋中并无有值钱之物,为何会招来贼子?”
七叶沉声答道:“我今日打听过了,因外界传言扶摇书斋中有记录藏宝的图纸,那贼子窃取的正是少主书房里的一羊皮卷。而我一路问着城中行人与城门守卫,她是追着那贼子出了城,往京西郊以外去了。”
羊皮卷?江扶风心头一惊,为何会有人知晓她从睿山处得了羊皮卷,还假以这样的谣言来掩盖偷窃之行?虽说那图样她已是能够闭眼绘出,但此次被窃兴许能有着什么线索供她查探。
满腹狐疑间,江扶风随七叶行车马至了京西郊外。
“那贼子的身份,你应该知晓吧?不然也不会这般精准方位地带我出了城。”江扶风望着七叶屡屡踌躇欲言的模样,问道。
眼下郊处山林已是车马难行,七叶遥望着前处茂密的丛间,恍惚道:“是京中一直搜捕的江洋大盗,他行窃时喜于失窃地留下一月牙形印记。我曾流浪四处时,同他有过交手之缘,后来他入京曾找过我,我未理会他,没想到是为了少主的羊皮卷一事……他正是住在这京西郊外的山上。”
江扶风拨开着身前的乱枝,四处寻着程如宁的身影,“你如此心切,是因为你知晓这江洋大盗的身手,比如宁好?”
七叶摇了摇头,拔剑斩开荆棘,“程如宁的武学出自世家,向来学的是光明磊落一派,以应沙场拼搏。像那江湖中人,往往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在打斗之时未免会使些她不曾见过的阴招。我担心她会吃亏。”
江扶风暗自察着七叶有些落寞的神色,她陡然问道:“七叶,自去年年祭之夜至今,你避着如宁数月不见,难道不是因为你喜欢她?”
七叶执剑的手一顿,他未有否认,良久后才艰涩开口,“一个落为泥泞里的肮脏身躯,如何配得上高台之上耀眼无瑕的簪缨?”
“可她或许不那么以为。”江扶风说着,却闻前处打斗之声传来,树梢处鸟雀惊然四散。
江扶风抬眼循去,那林间翩然身起,手中长鞭挥握的,不正是程如宁么?
此番程如宁身前的江洋大盗颇为狼狈地在泥间翻滚着,她借势捆住他腿往后一拉,却是在她视野受限的盲区里,江洋大盗正暗自捏着一块紫黑发亮的镖形暗器欲往程如宁扔掷而去。
“不好。”江扶风一眼便察觉了江洋大盗的用意,而身侧的七叶已是脚尖点地,一个呼吸间跃身至了程如宁身前。
程如宁见着突现的七叶先是一怔,旋即踩着步子往江洋大盗更追了几步,却正是撞上了直直刺来、她分毫不曾发现的暗器。
七叶猛地朝她奔去,一把抱住了程如宁,而后顾不得她挣扎之际,反手夺过她的鞭,将那欲逃的江洋大盗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