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恒一落寞的声音徐徐而来,“我虽是与他断绝了关系多年,但如今他成这番模样,也有我教之过……”
与此同时。
丞相府内,陆悯思瞥了眼座下的柳臣,淡淡道:“行尘,你不惜以状元之身于皇上处请旨也要来我丞相府,为的什么难道我不清楚吗?”
柳臣兀自拨弄着桌边的摆件,嗓音里听不出分毫情绪,“这么多年了,丞相大人依旧喜欢夺人所爱。”
陆悯思勾唇笑得恣意,“巧了,本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夺人所爱。”
“你难道不觉得,看着别人得不到的样子,心里特别松快吗?”
陆悯思的语调似是着了魔,而后他看着柳臣波澜不惊的面,“哦我忘了,如今你的心头好在我手里,你便是那得不到之人,是没法体会到我的感受的。”
柳臣始终未抬眼,“我没有丞相大人的这般癖好,自是体会不了。”
陆悯思起身趋近于他,“行尘,只要你放弃仕途,我就把江扶风还给你,如何?”
柳臣晃眼见着来人置下的影,动作一顿。他扬起面望着陆悯思,漆黑的眼仁儿静如平湖,并未言语。
“仕途和妻子,哪个重要?”
陆悯思夺过柳臣手中之物搁于一边,他俯身逼问着柳臣,神色间淀着几分阴沉,“嗯?你选哪个?”
柳臣把着袖,沉声道:“陆悯思,难道我放弃了仕途,你就不会针对我和扶风了么?收起你那玩弄人心的把戏。”
陆悯思蔑笑了一声,嫌恶之色从眼底一掠而过,“行尘啊,你就总是自命清高,作出这般模样,真是让人看得生厌。”
柳臣亦不恼,他端起茶盏,轻吹着热气,又听陆悯思道:“你如今还在我府上镇静地喝着茶,其实已经暗中派人查我的府邸了对不对?”
故而柳臣幽幽答言:“私自软禁朝中官员,可是大罪。”
陆悯思嗤笑着,“我说行尘,这些年你读书读傻了吧?我怎么会让你抓着把柄呢?”
柳臣侧过头,看着门外的天色,一抹暗影悄然浮现,又转瞬不见。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衫,“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一步。丞相大人,告辞。”
待柳臣走后,陆悯思敛了面色独坐堂上似是沉思,其手下入内禀道:“大人,柳臣确实回柳府去了。”
“不,他一定又是故作样子,他怎么会找得到那里……”
陆悯思微声自语着,随后他陡然抬起头望着天边,忙不迭地唤来侍从披了件袍子,语气促然,“一定是调虎离山。天目……他找到了天目。”
京城某宅邸处。
江扶风正劝慰着有些自弃的陆恒一,却是听得院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靠近,而后陆悯思的身影从诸多侍卫里现出,“我还真是低估你了,江少主。”
“放她离开这里……我与你的恩怨,切莫牵连他人。”陆恒一望着陆悯思说道,江扶风已是察觉老先生几近虚弱无力,意识游离于昏迷的边缘。
陆悯思闻言,眼底掠过极为浓重的情绪,“先生,这么多年过去了,您仍然觉得我与您是有着恩怨吗?我何曾伤害过您,或者是做过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你……不知悔改!”陆恒一咬着牙虚声说道。
“我究竟有什么可悔,又有什么可改?别人的父母,若是自己的孩子一朝高中、入仕升官,一生都会以其为傲。而我呢?”
陆悯思的语速异常地快了好许,他今时别于往常自持的镇静,“您只会对我言,我错了。”
“这世间万人都曾夸谈过我,就连当今陛下倚重我,对我亦是赞不绝口。为何您就这般瞧不起我呢?只是因为我出身……比不上杨家与柳家吗?”
陆悯思眉尾稍横,那眼睁得极大,寒声问着陆恒一。
“老先生何曾看过出身?只是大人的心性,老先生觉得入了歧途罢了。”江扶风插言道。
“心性?呵,这世上最为无用之物便是人心。”陆悯思笑得浑身发颤。
“只今只道只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一突兀的嗓音乍然传来,吟着诗横生生地越过其间,像是误入其中的闲散诗人。
院中一众寻声半刻未见其影,随即江扶风在那池边屋檐之上见着了说话之人,是为一身着黑袍,面戴面具之人。
“天目?你终于现身了。”陆悯思目光沉沉地看着檐上坐立的神秘人。
“这不是要多谢丞相大人引路?此处宅邸,可真是让我好找啊。”神秘人轻笑着从檐处纵身一跃落了地。
“来人,给我拿下他——”陆悯思挥手下着令,却听得院外亦有齐整的步伐声响。
神秘人立于江扶风身前巍然不动,“想必行尘带来的官兵也在门外了,陆悯思,你应该最清楚眼下该如何做,方能顾全大局了。”
此话一出,陆悯思恨目盯着神秘人许久,捏紧的拳极为用力,随后道来的四字似是从牙缝里而出,“放他们走。”
而后江扶风搀扶着陆恒一,往院外而去,她不时端详着身旁被唤作天目的神秘人,却是还未开口就听其言,“小姑娘,做好你的事,其他的别多问。”
“呃,小姑娘?”江扶风一时噎住。
“我甚至虚长你娘几岁,你不是小姑娘是什么?”
神秘人笑道,又从袖中拿出一支玉簪和一对耳坠,恰是江扶风那夜在母亲故居所见,“喏,这是我曾送给你娘的。如今,算得上物归原主吧。”
江扶风正欲言时,柳臣已是走近,并命人将几日未食的老先生带上了马车。他目光切然地打量着江扶风,抬手撇开她额角的碎发,抚着露出的伤痂,“夫人受苦了。”
江扶风抿唇笑着摇了摇头,岔开了话,“今日的殿试如何?”
“我当时想着,我无论如何都要同皇上讨一道去丞相府的旨意,所以就拿下了状元。”柳臣拉着她的手,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其中艰辛。
而身的旁神秘人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江扶风暗自盘算着时日,“睿王和程侯爷他们快回京了吧?”
黄昏欲晚,霞色照面间,柳臣颔首:“我正好有一事要与夫人说。晋王那边暗中跟着的那位人证师爷,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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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相争(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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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州一事毕。睿王回京之时,阵势尤盛,京中百姓纷纷闻声赶来,为一睹睿王风姿。
这些时日里江扶风听闻,兖州时有相传睿王躬身亲民之言,所查之处,无论大小乡里,皆官风清廉,民风淳朴,为兖州的官治安民作出极大贡献。
城门处,拥在街处两侧的百姓沸沸扬扬,尽伸长脖子望着进城的车马。
“欸,没想到从前这般高高在上的王爷,竟然真的会为我们小老百姓奔波。”一书生雀跃其间,朝旁的围看之人说道。
旁人注视着街心缓行的车列点点头,“上次睿王的手下犯错,他还写了罪己书昭天下,可见其人品。”
书生眼底流露出崇敬,“这么对比之下,睿王似乎比晋王要更胜一筹啊……虽说早些年晋王礼贤下士的名声犹在,但近年晋王除了助力扶摇书斋,资助流民回兖州以外,好像并没什么大动作。”
旁人闻言面色一变,连忙捂住了书生还欲往下说去的嘴,低声道:“嘘——慎言,慎言……此等皇家贵胄之事,岂能有我等妄言?两位王爷成年十余年来,宫中未曾有过立太子之说,这只能是皇上有意为之,可容不得他人置喙。”
晋王府内,隔绝城中喧嚣的正堂处,茶清风静,江扶风与柳臣随晋王接待风尘仆仆而归的程侯。
彼时晋王扶起作礼的程侯,“侯爷数日劳神动心,辛苦了。”
程侯旋即入了座,谦逊道:“殿下哪里的话,不过是四处走动松松筋骨,为殿下分忧罢了。”
接而他瞄了眼门外的迷蒙天光,“如今睿王正是气势正嚣之时,朝野上下无不对他赞许有加。殿下近来,怕是受了不少比对的贬言吧?”
晋王淡然笑着,“本王自是不会在乎那些闲言碎语,百年之后自有史家评说,我何苦为了一些不相干的声音而心生烦扰?”
江扶风暗自佩服着晋王的心胸气度,接而便听柳臣谨然分析道:“陛下多年未立储,其中缘由诸位朝臣猜测数年而不得知。如今殿下隐势蛰伏,表面看似不及多年前与睿王的旗鼓相当,却正是向陛下提及立储一事的好时机,以探陛下的意思。”
程侯抿着茶,“可若是陛下见着睿王势头正盛,顺水推舟将睿王立了储,该如何做?”
江扶风将柳臣的用意看得分明,朝程侯解释道:“党争之势既已维持了十年,陛下尚未迟暮,断没有在此时打破平衡立储之理。如今重提立储一事,一来是欲看陛下对立储的心思,二来是相当于提醒陛下,如今两王争储的局面已稍有失衡,需要他来从中把控。”
“论出身,我与五哥皆是庶出,甚至同养于皇后娘娘之下,并不相差;论政绩,这十年来父皇让我与五哥插手朝政,向来是各分一帜。”
晋王缓声说道,面色凝重,“父皇持衡多年,近来我刻意式微,若是还不能从中前进,只怕会被五哥抓着机会打压了。”
“殿下不必担心。关于兖州师爷失踪一事,我与柳臣正有一份惊喜要献于殿下,不出今日,很快便有消息从皇宫里传来了。”江扶风卖着关子。
“哦?”晋王稍敛了神色,并未多问,“那本王便拭目以待。”
皇宫,致明殿内,皇帝正坐高位,翻阅着案上齐放的奏折,其下几位朝臣杵立,静听着皇帝所言。
“近来朕这里好些奏折,皆是言于朕,东宫之位如何干系到社稷之本,劝朕早日立储。不少人觉得,睿王参政十余年,颇有未来储君典范,朕应当以社稷为重,立睿王为太子。”
其中一位朝臣当即躬身述道:“今睿王殿下贤名在外,又有兴兖州吏治之功,虽有小过小节而敢于昭罪天下,实乃君子气量。观之睿王殿下本人,更是识大体,具慧根,体恤民情心怀大爱。故而臣等以为,睿王殿下是为储君之选。”
皇帝不置可否,转而问着另旁的陆悯思,“陆爱卿,你觉得呢?”
陆悯思沉吟半刻,“陛下登基这数年来,本朝强兴而未有外患,正是旭日东升时,未顾及皇储之事也是情理之中。而如今两位皇子珠联璧合,皆是我朝栋梁。陛下深宠多年,两位皇子亦效力朝廷作出不少贡献,储君人选,还需陛下圣心裁决。”
殿内迟迟未有回音,皇帝放下手里的折子,良久才道:“此次睿王兖州之行,朕会嘉赏。”
听及皇帝未再言立储一事,其余朝臣皆不敢多言,随后户部侍郎秦路蓦地走上前拜道:“微臣有本上奏。”
秦路双手持着奏本递予了老太监,“臣查去年户部银两有所缺失,兖州所纳之税银与账目不合,故以为是前任知府贪赃枉法。而由于新任知府积务繁多,臣迟迟未能与其账目相合,直至此次睿王前去助知府清理,臣才理清了账。”
却听一旁的朝臣讽笑道:“你们户部的账,还要睿王殿下亲自为你们清算,可真是难为殿下了。”
秦路恍若未闻,续道:“兖州前任知府被捉拿时,一应赃款尽数入了户部。根据此次从睿王殿下处得来的账,原本是相合并无差错的。”
皇帝正翻看着奏本,问道:“既是没有差错,秦爱卿为何上奏?”
秦路字句铿锵,尤为有力,声响回荡于殿内,“但微臣得来了另一个账本,其上还有睿王府王印加持,因此只得具本上奏陛下,还请陛下定夺。”
此番皇帝已是阅看完了奏本,他皱起眉,“秦爱卿,此事可还有其他证据?”
“兖州前任知府府上曾有一师爷,丑事败露后便逃了。前些日子殿试,有一学子名为李成书,他抓着那师爷入了京,在皇宫门前与守卫争执许久,缘是他欲趁殿试将那师爷带进宫昭罪行。恰逢我与刑部尚书路过,了解来龙去脉后便将师爷扣押在了刑部。”
秦路详然说着,此前嘲他的官员亦是明白了来龙去脉,顿时微红着脸未敢吱声。
而秦路再一拜身,“此事关乎睿王殿下,故而刑部未得全证据前没敢声张,臣得来账目后彻夜清算了一番,始才进宫上奏。”
皇帝捏着奏本的手极紧,阴晴难定的目光落于殿中,随后他沉声道:“来人,宣睿王进宫。”
扶摇书斋。枝影婆娑,覆于白墙边,往来才子或捧书而论,或悉心听教。
江扶风正接待着从宫中而来的秦路,彼时秦路环顾着四处,受其氛围,面上带了几分感慨:“多年未踏足过扶摇书斋,如今置身其中,还真是另有一番感觉。”
江扶风作出请的姿势,笑吟吟道:“秦大人说笑了,这里不过是天下勤学之人所在之处罢了。”
秦路的目光中尽是向往,“比起那宫墙里的风云,与宫墙外的喧嚣,此处才是最为修身之所啊。”
而后他语调忽变轻快,两眼弯成弧形,“若是日后我辞官隐退了,江大人可会给老秦我留个书斋的位置,让我在这里养老?”
江扶风已是带着他进了屋,见他面目中显露的真切,答道:“秦大人若是想,扶摇书斋的大门永远为您敞开。”
屋内,江扶风为秦路斟着茶,接着听他说道:“此次户部账目的事情,还多亏了江大人提供给我的此前兖州前任知府与睿王来往的书信。否则他日若被人查出漏洞来,户部责无旁贷。”
江扶风摇摇头,“我只是将东西给了秦大人,此事全凭秦大人整理完后一并上奏陛下。”
秦路握着茶盏,“登高易跌重,眼下陛下仍然分毫没有立储之心思,睿王无可再进,还未能因兖州之功劳得赏,便被掀出此前与兖州前任知府勾结敛财一事,这下可太痛了。”
“睿王对此事表何态度?”江扶风奇道。
秦路摸着胡须,细细忆道:“方才睿王在宫中,听闻陛下论及此事之时,自然是满口否认。”
接而他捏着袖朝半空指着,“可那信件上有着睿王府的王印,如何能造假?陛下在致明殿怒而斥责了睿王一番,说他不知收敛,兖州这样灾情严重之地的真金白银也敢抢,是分明要了百姓的命。”
江扶风蹙起了眉,“那睿王又是如何辩驳的?”
秦路接言道:“睿王只说,自己久居京城,当时并不知晓兖州发生了灾情,更不知那是兖州前任知府搜刮百姓而来的血汗钱。且事后他又以自己大量私银来赈济流民,也是为着百姓着想,试图补偿。”
江扶风幽幽叹了口气,“不过是亡羊补牢,又有何用呢?流民入京这一路上,就已是死了不少人。若是朝廷能早些发觉兖州一事而进行赈灾事宜,便会有不少人幸免于难。”
而暗线忽的入内,在江扶风点头示意下说道:“少主,宫里传来消息,皇上病倒了。”
秦路满面惊色,当即否道:“这怎会?今日在致明殿,皇上分明还好好的,怎么可能我离宫这一会儿,就突然病倒了?”
暗线再次答道:“消息确切,此番皇子们都进宫到了皇上的寝宫处,连着丞相大人带着好些朝臣都在殿外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