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腾出手收下银子,又忍不住问道:“大人您这么急着进城,就不怕染上疫病吗?我可是听说近来京中禁军每日都要运好些尸身出城火化掩埋,可是瘆得慌。”
柳臣敛下眼,“我得到传信,发妻染病危在旦夕,不得不急。”
至夜,雪声渐重。
而柳臣奔行至扶摇书斋时,却是寻遍屋舍不见江扶风身影。
唯有书房中早已干涸的砚台下压着一信,那信上之字还未完,似是匆促中断了笔墨而放置于此的。柳臣拈起细看:日日盼君归。
柳臣挪开砚与笔,将信纸收叠放于袖中,随后步出门外。适逢陈词经过,柳臣问道:“可有见着扶风?”
陈词正端着今日熬好的药,“少主许久没来书斋了。倒是之前柳府封闭后她时时宿于书斋,许是这些时日住在宣宜那里吧。”
柳臣却是听出这话中的不对劲,“扶风染病之事,你们不知晓吗?”
陈词闻言面色霎时一变,“怎、怎么会?明明前日还有官员来此,说是少主安排的,查看书斋旁的收容所百姓近况。”
话音方落,柳臣匆匆越步至门前车马。寒风扑面间,他手心紧握的缰绳勒得他生疼,却也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江扶风的私宅处。
柳臣推门而入,抖落檐上几许白雪。旋即他踏雪绕至屋内,便见宣宜与着江扶风的护身侍卫共被缚于角落里。
宣宜看上去安然无事,而那旁处的侍卫却是浑身伤痕,似是因伤重失血而晕了过去。
此番宣宜见着了柳臣,面色尤为激动,而口中所言生涩的字音难以连贯,“江……江,晋王。”
“你说扶风在晋王处?”柳臣凝着眉眼,为二人解开了绳索,却见宣宜先是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所给回应极为混乱。
“咳、咳咳……”恰巧那侍卫醒来,虚弱地对柳臣道:“是晋王的管家带走了少主……他带人想要封锁私宅,以宣姑娘的安危要挟引我前来,设计把我困在了这里,没法前去救少主。”
夜渐深沉,积雪愈发的厚。时而折竹二三,掩住梅香。
江扶风听着窗外的雪声随风撞入窗棂,而身上亦愈发的冷。
快要死了么?江扶风这般想着,却是在那辨不清的风雪里,似是见着了柳臣温和的笑意。
“夫人,我回来了。”一声清润的嗓音化开冰雪,屋门被推开,现出那道她朝思暮想的人儿。
柳臣的发处还沾着细雪,同她那会儿从牢狱里出来时所见一样。那双柔情似水的眸里,净澈得唯容她一人之影。他总是这般望向她,如蛊附于她心尖。
“柳郎,我很想你。”江扶风喃喃说着,勾起的唇畔含着欣喜。
随后她见柳臣缓步走近,他坐于榻边替她拢好覆于身上的被子,说话间语气带了些许责备,“夫人睡觉还是这般不老实,身上都冻凉了。”
江扶风笑而不语,她定定看着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触及他如玉的面颊。
而她勉力抬起的指尖仅是摸到了一阵凛冽的风,眼前幻象顷刻便消散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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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重逢(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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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雪覆过檐角,嚣然冷风未歇。
晋王府外,管家方闻敲门声推开门,便见柳臣立于风雪中,诧异道:“柳大人?外面雪这么大,怎么这么晚了还上晋王府来?只是王爷去了皇宫,还未归。”
柳臣披了件袍子,连着兜帽掩着他半张面,暗影之中他眉眼沉郁,道出的嗓音亦是如冰,“我夫人在何处?”
管家闻言长长叹息一声,面上浓眉挤成悲痛模样,“柳大人回来晚了一步。江大人前些时日奔波城中,染上了疫病,今日已不治身亡了。且因是染病而故的尸身,需运出城外火化后方可入土。”
“你说什么?”雪声里杂糅着柳臣低沉的声线,他只觉一瞬天地余寒席卷了他浑身周处,欲将他层层掩埋于深雪之中。
呼啸的雪声模糊了周处声响,柳臣依稀听管家喟然叹说着,“江大人不幸染疾,王爷也为之惋叹,只是人命终究抵不过天,王爷亦没有法子。”
柳臣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忆及管家所言,僵着身步近了些许。他睨着管家之余,眸中冷意愈盛,“这是晋王的意思?”
管家盯着柳臣的面容,苦苦辩解道:“瞧柳大人这模样,难不成还要怪罪到王爷头上吗?江大人因病昏迷之时,也是王爷帮忙将江大人送去疗养的。如今救治不成,斯人已逝,王爷又做错了什么?”
柳臣抿紧了唇,袖中的手心已是攥紧,“那你带人把我夫人的侍卫支开,又是何意?”
“柳大人,您在说笑吧?这可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疫病,传染性极强。我好心阻止未染病者减少接触,您却说我是故意支开。”
管家一副无辜模样,见柳臣未言,他又再续道:“柳大人,像江大人这般鞠躬尽瘁,死后亦是有着追封与享不尽的殊荣。您作为她的丈夫,仕途又正是青云直上,这对你而言反是一件好事。王爷从前一直垂青于您,如何不希望您有朝一日高升呢?”
柳臣只觉他所言尤为刺耳,犹如耳畔处未止的凛风一般令人不适。他想起最初他以病掩饰入仕野心之时,却反是将她拖入党争的泥泞里。
他的入仕看起来是蓄谋已久,其实只需要她这样一个理由,他便能够以此走很长的路了。偏偏如今连着她的死也要被当作党争之间的利益所取,他忽生出厌痛之心。
而身后一人踩着软雪的声响步近,管家侧过身往他身后拜去,“王爷,您回来了。”
“行尘?你回京了?”晋王惊喜的嗓音而来,而迎着风雪回过身的,是柳臣万念俱灰的面,飞雪与着那眸底的悲戚之色相融。
柳臣挺直身,朝晋王端正地行了一礼,“王爷知晓,江扶风是我的发妻。如今妻既故,柳某已无助王爷夺嫡雄心。告辞。”
话落之时,柳臣已是披雪离去,徒留晋王仍有怔神地留在原地,“行尘?行尘!”
见那身影已远,消失在雪色之中,晋王始才皱着眉转身问向管家,“江侍郎病故了?”
管家答道:“今日走的……属下也是才得到消息,柳大人连着最后一面都未见着。”
雪地之中,落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又很快被纷纷白雪掩去痕迹。柳臣迎着雪踽踽独行着,由着雪水沾湿身处,往着城外处理尸身之所而去。
却见一人疾行而来,柳臣定睛看去,宣宜满面焦色地跑来,望着柳臣急切道:“江……江在……”
她似是不知该如何言说准确的位置,便抬袖指了指后处的方向,示意柳臣跟上她。
柳臣面色一动,终是在空荡街巷里穿来绕去之后,找到了一间破败的房屋。
那屋中烛火尤微微明,却是能见着那榻上所躺一人的熟悉面容。此番江扶风蜷缩在被子里,浑身发着抖,细眉紧蹙,似是极为痛苦。
“夫人……”柳臣颤着声唤着,匆促褪去带着雪的披风扔至一边,大步靠近了榻前,垂眼凝睇着近在咫尺的江扶风。
“你是如何找到夫人的?”柳臣转念间,按捺住了失而复得的激动情绪,问着杵在一旁的宣宜。
宣宜思索了半刻,踮起脚比划了她头顶上处位置,又用双手蒙住面,“他、他带……这里的。”
柳臣瞧着她努力解释的模样,沉吟着猜道:“是有人带你过来的。而且他比你高,样子还遮住了,是这样吗?”
宣宜点了点头,又转身将案处上放置的药拎起递予柳臣,“那个人,给。”
“是那个人留下给夫人的药么?”
柳臣接过后拆开了药,捻着于鼻尖轻嗅,细细辨认着其间的药草。不多时,那眉宇掠过一丝诧异,他再度望向江扶风惨白的面,喃喃道:“这些药不是治疫病的。莫非夫人并不是患了……”
夜色阑珊,烛火寂灭。万籁俱静之时,彻夜不休的雪声携风落于耳边,愈发的清晰。
江扶风却觉今夜这声响里,似乎有着别的什么,她意识迷离间,觉着这更像是一人平稳的呼吸轻轻拂落在她的耳畔。
未有风雪之寒,唯有温热。连着近日从未感触到的暖意,亦随着这呼吸,渐渐包绕着她身处,驱散着她身上的寒冷。
若隐若现的淡淡药香味萦绕鼻尖,那是柳臣身上常年不散的味道。
难道她又因思念柳臣太甚,或是真的要死了的一霎回光,再次出现了幻觉?江扶风不禁心想。只是这次的幻觉未免过于真实,她甚至能察觉那触碰间的体温,和耳侧靠着的胸膛处有力的心跳。
继而她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了钻,便是恨不得想要在幻觉之中更加抓紧一些。她又发觉那双臂膀亦配合着她的动作,把她圈进了他怀里。
看来老天爷对她也没有那么差,临死之前还让她产幻,能够在柳臣的怀里死去。
“夫人还冷么?”那胸腔微微震鸣,传来他温柔的嗓音。
那声音不再如之前那边空渺飘荡,一瞬着落于实处,江扶风蓦地拉回神来。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开了眼,而视野处正有一人的双眼似星,撇开万里云尘同她对看。饶是此番未有明灯盏盏,却似有人间灯火顷刻照尽。
此时此刻她躺在榻上,身处与她同枕的正是柳臣。这是真实的,她触手可及的柳臣。非是梦幻泡影,非是临终臆想。
“柳臣,我好冷。”她虚弱无力地应着他,旋即鼻尖一酸,由着他把她揽腰抱满怀。
“我知道……夫人定是独自一人吃了很多苦,劳累许久。我回来得太晚了,我差点没能见到你,我甚至以为……”
柳臣顿了顿,他兀自说着语无伦次的话,欲言之间又久久未说出只言片语,只得低声稍显笨拙道:“夫人,我很想你。”
“我没有吃苦,我也不累。”江扶风闭着眼感受着他砰然加速的心跳,他话中的慌张与不平心绪,毫无保留地示予她,“我只是太庆幸,今生能得你。”
她其实原本想对他说,她苦苦煎熬于将息之时,被无药无水米之身折磨,心里想的却是当初他年少拜学病发,因被陆悯思倒掉救命之药而命悬一线,原来是这般痛苦而无力之感。而她正是怀揣着等他回来的想法,熬过了日夜。
但她未言,就像他也不曾将苦痛衬于言表,这是她与他共有的默契。她知晓,只需两颗相贴相近之心,便足以抵御世上的霜雪。
二人对视之间,他对她眷如春水的眸轻柔一吻,轻声哄着她,“如今的柳三岁也长大了,是需要反过来照顾夫人的时候了。”
随后柳臣起身端来案处煎好的药,舀来放于唇处小心试着温,“我知夫人不喜苦味,遂加了好些蜜糖在里头。方才已是为夫人试了试,算不上苦。”
氤氲白雾间,柳臣徐徐吹着热气,喂予江扶风。
江扶风始才环顾陌生的四周,慢慢吞咽药之际,惊然发觉,“这间屋,并非是我此前患病所住……这是何处?”
柳臣闻言皱起了眉,“我也不知。是宣宜遇着了一个不愿露面的陌生人,让她前来把我引路至此。”
“不愿露面?难不成是天目?”江扶风垂眼细思着,毕竟宣宜也算是见过天目,知晓自己和天目有所往来。否则其余的陌生人,只怕宣宜根本不会信他。
柳臣腾出手拂开她鬓边的碎发,续道:“且夫人也根本没有染上城中的疫病,只是普通的伤寒。但你长期未用药,加上断食绝水,所以身体尤为虚弱。”
思绪慢慢回转,江扶风忆及此前发生的一切,同柳臣简言说了天目猜测与晋王府管家叛变、秦路倒戈睿王一应之事。
复盘之间,循及柳臣匆忙回京所收到的信件,江扶风拆开细看,其上唯有短短几字:江扶风染疾病危,命不久矣,速归。
柳臣解释道:“此信是我在楚州收到的。而之前夫人和陆老先生被困于陆悯思手下之时,我曾收到过天目的信,回京后我将二者比对过,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这字迹……似乎有些眼熟。”江扶风沉思半刻,陡然惊道:“这是,这是他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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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源头(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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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某处,尚有雪色泼天。
晋王于其间反复踱步,他不时望着前处之路,又不时回身坐在那井旁的檐下石阶。
“殿下,这么大的雪,您随便派一个人来等柳大人便是了。又何必亲自前来呢?”管家在一旁为晋王执着伞,不由得说道。
“关乎江侍郎之死,行尘与我有诸多误会。今行尘约我至此言明一切,我自是要来的。江侍郎才离世,我若再丢了行尘,那便更糟了。”晋王拢着袖口,揉搓着已有些僵的手指。
眼见着天边雪将休,却迟迟不见柳臣身影之时,管家哆嗦着道:“殿下,这柳大人也太过于摆架子了……”
话音方落,一脚步声传来,晋王闻后眼中微亮,侧过身探去时,只见来人非为柳臣,而是睿王。
“六弟?今日如此大的雪,怎会在此?”睿王挑着眉问道。
晋王面不改色地望着睿王,“这话应是我问五哥才是。”
睿王招手一挥,见其后数道禁军身影齐现,“本王奉父皇之命,调查皇宫中疫病源头。宫内所有汲水之处皆已检查完毕,眼下,就差六弟身后这井没有查了。”
晋王随之让开了路,“请便。”
不多时,检测官取来井水细细检验后,躬身回禀着睿王,“殿下,这口井正是近来皇宫疫病源头……依老朽看,是有人恶意投放的。”
接而睿王别有意味的目光落在晋王身上,晋王皱起眉,“怎么?难不成五哥怀疑是我做的?今日若是路过此处的是母后,你也要栽赃在母后身上吗?”
睿王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下令,“搜。”
接着令下,禁军包围了晋王与管家二人。
晋王不禁觉怒火中烧,蓦地向睿王沉声道:“李若生,你疯了?”
睿王冷哼一声,“李若生?好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喊我了。我这个当哥哥的给弟弟一个教训,你先且受着。”
“殿下,从晋王爷的管家身上搜查到此物。”一禁军拿着一瓷瓶呈上。
随后在睿王的眼神示意下,检测官碎步上前查验,接而听其言,“殿下,这瓷瓶里的药与井中之水的毒一致。”
“晋王投毒,意欲谋害天子,将其管家押入天牢,晋王禁足于府。”
睿王高声说着,从袖中拿出圣旨示予晋王,阴鸷一笑,“这是父皇让我全权负责此事的旨意,六弟,就别怪皇兄狠心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晋王愤然道。
“六弟,你若是觉得委屈,待父皇病好亲自处理此事,会给你一个交代的。”睿王刻意咬重着末句,面上笑意愈发猖狂。
正是雪晴,窗外二三暖光探过缝隙,落在榻边。
江扶风从棉被中伸出手来,往那带了些许温度的金光虚空握去,又适逢柳臣从屋外徐徐走来,只见他怀中端了一碗羹汤,尚是热气腾腾,遥遥飘着浓郁的香味。